朝中紛亂, 秦昭病在床上也避不過去, 他迴到京城的第二日, 東宮學士便分批到晉王府來拜訪, 管事到內院稟報, 秦昭正坐在床上吃鮮櫻桃, 衛善捏著櫻桃梗, 送到他口中,吃著微酸,便蹙起眉頭來。

    太子身死, 才剛嶄露頭角的東宮學士群龍無首,立時就成了一盤散沙,這些人裏有各州府舉薦的, 也有從各個衙門裏挑選出來的, 還有上迴秋闈取中的,按翰林院待詔的官階入東官。

    秦昭主持秋闈, 替太子挑了幾個得用的人出來, 一進仕途就入了東宮, 譬如魚躍龍門, 還當就此能燒尾化龍, 正待磨拳擦掌,要在這十幾個東宮學士裏脫穎而出的時候, 太子沒了。

    太子都沒了,東宮學士還有何用?

    這些人打的旗號是修書, 也確是修了書獻給正元帝, 上頭落的名字是秦顯,可這十幾個人並非人人都在修書,博聞擅文的集成一派,替太子修撰文集,匯編詩作。

    餘下的每日都開小朝會,發表政見,呈送奏疏,再從其中挑選出寫得最好的,以秦顯的名義獻給正元帝,秦顯出征之前,才剛呈上了《司農十事》,袁禮賢看過,也要點頭。

    這十幾人修書開小朝會,都是正元帝默許的,也是他樂意看到的,等到兒子登基,總不能再任用那一套舊班子,袁禮賢和胡成主的兒子沒有選在其中,光是這一點,已經讓正元帝欣慰。

    這十幾個人眼前仿佛有條青雲路,當太子的智囊,等到太子登基,這一個個就跟著升官,是一條又直又穩的晉升路。

    可誰知這路才剛起頭,眼看著你追我趕走了一半,竟硬生生斷了半截,這十幾個人便站在路口,前麵一片白霧茫茫,不知該通往何處去。

    既能選上來當東宮學士,肚裏沒點見識的不成,太子失蹤的信報一傳,東宮學士便聚集一處,初時還不能互論前程出路,太子為主,他們都是臣子,雖則正元帝還在,太子對他們也有提攜之恩,這些話不能宣之於口。

    先論賀明達會不會反,跟著這十幾個人難免也要哭上一場,可除了東宮,別的地方再用不上他們,原來的官職要麽頂替,要麽就隻空有功名,人越聚越少,心裏也越來越焦急。

    便在此時,晉王迴京,這些人聽見晉王迴京城的消息,就又生了期望,原來就是晉王舉薦,正可問一問晉王,東宮學士究竟何去何從,這才三三兩兩提著拜盒,打著探病的旗號到晉王府來。

    衛善一見秦昭沉吟,眉間露出幾分憂色,伸手替他揉開眉心:“緩上幾日再見罷,這兩個月裏,有三人謀到了出路,怕是不會來了,還有四個正想法子迴到原來的官職上去。”

    東宮學士是秦昭一手拉起來的班底,去歲東宮請宴,秦昭列為上賓,跟著晉王府也辦宴,這些人衛善都是見過的。

    那時還躊躇滿誌,幾個吃醉的,還拉著要互鬥詩文,東宮一派繁榮景象,誰知不過短短數月,倒像是喪家之犬。

    裏頭一半出身寒門,租住在長安坊內,靠著月俸養家糊口,月俸雖還按時發放,可原來由東宮每月補貼的米糧肉柴和多發的一份薪津卻沒有了。

    這些津貼是碧微在時發的,太子把私庫交到她手上,由她來發放,各家有事酌情再添,她人一走,這事便無人再管了。

    月俸也不知何時就不再發了,京城居大不易,睜眼就是一家老小柴米油鹽,還談什麽君憂臣勞,君辱臣死。每一日的嚼用都靠在一個人身上,還得趕緊謀事謀出路。

    衛善知道其中有兩個是秦昭看好的,兩人寫的奏疏,他時有稱讚,尋常跟王府走動的也最勤,讓管事挑了個眼生機靈的小廝去了一迴長安坊,安撫住人心,一切等太子事有了定論再行打算。

    “這些人就算要用,也不是時候。”衛善托了玉碟等他吐出櫻桃核,一顆櫻桃核含得幹幹淨淨,這才吐到碟中,秦昭衝她一笑,握住她的手掌。

    這幾個是來探病的,進了東宮大半年,倒也能置得新衫,辦些果品,可若是再撐兩個月就得從長安坊中搬出來了,坐在花廳椅上,人人都不先開口,托著茶盞飲上兩口,再抬眉看一看彼此,說不出話來。

    耳中聽得一陣環佩聲,抬起頭時就見幾個宮人簇擁著個宮裝美人從廳門進來,一看發間鳳簪啣珠,便知是王妃來了,趕緊立起來行禮,一個個把袖子抬到眉間,不敢放眼去看。

    衛善年小麵嫩,怕不能服人,特意做這樣的打扮,又穿了高底鞋子,眉毛一抬威儀漸生,扶著宮人的手坐到上首:“諸位先生能來探病,我代王爺謝過。”

    幾人再次行禮,連聲不敢,衛善目光一個個滑過去,姚謙來了,葉惟仁卻不曾來,收了目光,說的依舊是些寬慰勉勵的話:“爺皇極重王爺病情,日日都派太醫按脈,吩咐讓王爺靜養,待他身子好些,再謝諸位先生。”

    衛善本來聲音嬌嫩輕脆,此時刻意壓低,語意溫柔緩緩道來,學著衛敬容說話的模樣,又賜下果品還禮,起身即去。

    都知晉王妃是衛王女,大凡文人總讀過衛王詩作,看過他寫的兩本傳世兵書,永安公主的美名外頭也傳得不少,真人卻是頭一迴見,匆匆一瞥,知其相貌極美,語音溫雅,卻把話說得明白。

    其中幾位這兩個月裏也受了恩惠,來人雖不說,也猜到是晉王府的人,這些人來時就知見不著晉王的麵,還當至多派個管事出來便罷,不意王妃會親自出來。

    又飲了半盞茶,告辭出去。管事把他們送到王府門邊,幾人互看一眼,圍在姚謙身邊:“果真是咱們猜的那個意思了?”

    太子身死,陛下若是早定儲君,晉王行事就比原來艱難,若是遲遲不定,晉王處境更糟,此時稱病不出,倒是沒有辦法裏的辦法了。

    拜帖裏還夾著一封信,幾個人兩個月裏想了又想,依陛下的心思難在此時立下太子,齊王德才不顯,雍王雖嫡卻年紀幼小,晉王與其避開鋒芒,不如也上奏折請立太子。

    這太子的人選便是皇後嫡子雍王,這些人同袁禮賢是一個心思,立太子自然要立正統,既有皇後嫡子,又豈可請立齊王。

    衛善迴到屋中,秦昭已經看完了信,她拆下鳳簪,換上家常衣裳,坐到秦昭身邊:“這些人說了什麽?”秦昭把信遞到她手邊,她接過一看,麵色大變:“不可!昰兒……”

    “確是不可。”秦昭微微點頭,撫著衛善的軟發:“陛下心意難明,不可在此時冒進。”正元帝的心思恐怕還在太子的兒子身上。

    “等到東宮中長子百晬命名,再看罷。”看正元帝替皇孫起什麽名字,便能大概知道正元帝的意思,秦昭把信件疊起,知道這怕是姚謙打頭,伸手揉一揉眉角:“善兒替我取筆墨來。”

    衛善不讓他動筆,就在臨窗的炕桌上鋪開紙筆:“你說,我來寫。”

    秦昭含笑看她:“給大舅兄報個平安。”秦昭迴來了,衛平還在,隻怕過不得多日也要調迴來,衛善聽他打趣,卻難有喜意,磨墨給大哥寫了平安信。

    這信還未送出去,郢城就有軍情,江寧王趁著正元帝調兵北上,派了厲震南進攻郢城,秦昭不在,衛平為主,從清江大營趕赴郢城。

    魏寬還未攻打大賀氏,郢城就顯軍情,軍報送到正元帝麵前,正元帝增派人手,袁禮賢又一次進諫暫緩攻打大賀氏,請正元帝為萬民計。

    正元帝在甘露殿中怔怔坐了半日,胸中一口鬱氣難散,卻依舊下令,讓魏寬迴朝,賀明達和他的兒子副將們,也暫且留得性命。

    衛善日日等著清江戰報,大哥和小哥哥都在清江,上輩子正元帝活的時候,江寧王可未失寸土,秦昭見她這樣,把她摟在懷裏:“吳地也不是鐵板一塊,江寧王不似陛下,而厲振南也不似成國公。”

    衛善眼兒一眨,上輩子厲振南的名頭響到大業,無人改挑戰他的水軍,秦昭笑一笑:“用武攻不破的,就用旁的法子攻破。”

    文官貪財,好容易有個不怕死的武官又被主所疑,厲振南便此時攻不破,隔得三四年人心先破,城防自然也就守不住了。

    秦昭在家養病,衛平苦戰清江,五月石榴花開時,正元帝的病情好了起來,太孫百日將至,這一個月中未定太子人選,到了太孫百日,正元帝立在禦案前,著王忠磨墨,在紙上寫下兩個大字,承吉。

    他苦病數月,手上無力,承吉兩個字落在紙上輕飄飄的,王忠捧了紙出殿去宣名,從此東宮這個孩子便有了名字。

    這個名字一出,朝中便有疑聲,難道陛下不立太子,竟是屬意要立太孫?可承吉還是三個月大的孩子,就算史上有立太孫的先例,那也已經成年的皇孫立為太孫,以固國本。這小兒才過百日,立他為太孫,要等上多少年才能參政?

    袁禮賢胡成玉的門前一時車馬不絕,隻有晉王府閉門謝客,接了拜帖也不迴複,張太醫還是隔一日便來請脈,晉王的病卻遲遲難愈,等到魏寬迴朝,這才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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