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失蹤, 正元帝病重, 宰相請立皇後嫡子為太子。

    奏折送到正元帝的床榻前, 他一時氣動, 把折子摔在地上, 正要怒罵, 看見秦昱立在雕花落地罩門外, 又生生忍住。

    衛敬容不知那折上寫的什麽,拾起來擺到榻邊案上,扶著正元帝起來喝藥, 她這十來天日日煎熬,人看著瘦了下去,既受喪子之痛, 又時時陪在正元帝的訂前, 根本無暇看顧兒女。

    正元帝氣正不順,並不要她扶, 雖然氣動, 卻知這事與衛家不相幹, 撐著手掌把藥喝了, 闔上眼睛對秦昱道:“老三也不必守著了, 去歇歇罷。”

    衛敬容等秦昱走了,這才又扶住他:“你身子不好, 大臣們說些什麽,也不必過於當真, 就算置氣, 也得先把身子養好了再說。”

    她分毫未動,正元帝卻看她一眼:“你可知這折子裏說的什麽?”

    衛敬容眼圈一紅就要淌淚:“總該是顯兒的……顯兒的身後事。”甘露殿中建了新建小佛堂,請來觀音供在佛龕上,衛敬容日日都要念一卷經,天色未亮就去上香。

    她眼看著一日比一日瘦下去,正元帝見她容色憔悴,眼睛底下一片青灰,也不知多少日未能安眠,才還想發脾氣,又歎一聲:“滿朝文武,不如皇後知朕心。”

    袁禮賢能上奏折,胡成玉竟沒有旁的折子送上來,那便是兩人相商定下的,太子在時,既嫡且長,有武功有文治,半年以來提出的政見一次比一次針砭時弊,比如戶籍新法,就是他從蜀地帶迴來的,一年之中全國分州試行,各地瞞報人口的事少有發生,光是一州就多得萬戶,下州升為中州,中州升為上州,舉國米糧賦稅收比原來多的多。

    秦顯又別無所好,既不崇佛又不好道,為人豪爽行事得體,大臣們讚成他是位百年難得一遇的太子,倒也不全是吹捧。

    前朝太子之中,有好男風,愛男人愛到沒有子嗣的,還有好畫畫,滿宮妃嬪一個一個畫美人圖的,還有一心信仰長生天,想去草原披發當個外族人的。

    秦顯已經可以同前朝明君建興帝在當時太子時的功績相比,大業能有這樣一位太子,已經是朝中大臣之福。太子失蹤,舉朝上下震動,失了這麽一位太子,再往下看,立哪一個都有些不盡如人意。

    可正元帝病重,十來日都無法起身上朝,群臣心中惶然,一時流言四起,袁禮賢胡成玉隔著簾子進諫,雖不能見他麵色到底如何,卻聽得出聲音中氣不足。

    兩人既是政敵,見麵少有不打機鋒的,胡成玉越老越是一張圓臉,不論見誰都是滿麵堆笑,而袁禮賢越老就越是清瘦,麵目刻板。兩人一處,總是胡成玉帶三分笑意,彼此唇槍舌箭,打上一個來迴。

    如今在正元帝麵前卻不再打,去歲冬日雪下得晚,春日裏有幾州受了蟲害,兩人草擬了賑災折子送到正元帝的跟前,看見三皇子秦昱躬身侍候湯藥,眼光卻不住往兩人身上掃。

    胡成玉依舊是笑團團的,覺出秦昱在看他們,側身對著秦昱點頭施禮,袁禮賢卻無不斜視,站得直挺挺的,倒像朝中人給他起的外號那樣,就似一根苦竹。

    兩人迴事,秦昱就在一邊聽著,正元帝沒趕他出去,兩人就當這屋裏沒有他,把如何賑災,春日再發稻種,秋日裏還要發一撥賑災糧以濟萬民。

    說完了又說起邊關的亂像,賀明達不等魏寬到,就舉旗反了,說皇帝要拿全軍戰士給太子陪命,草皮雪洞哪一處沒有找過,太子的命是命,自家的性命更是要緊,難道沒了一個人,就要他們全部伸著脖子等刀來,天下絕沒有這樣的道理。

    魏寬原是想去勸一勸親家的,或是壓著他不叫他反,捆了他上京城去請罪,細數功勞,命也能保得住,誰知快馬未到,先接到戰報,痛心之下也得先調兵。

    賀明達連占三城,知道來的人是魏寬,把魏人傑捆起來推到城頭,就在城上喊話,勸他一並反了,魏家雖有一個大兒子還在京城,可還有一個二兒子在邊關,也不算絕了後。

    他們兄弟兩個替正元帝豁出命去打天下,真成了事,原來許諾的共享天下富貴就成了泡影,反把他派到邊關,讓他在這苦寒之地戍邊,早知如此,當年就不下山來,就在山上當個寨主,有酒有肉有女人,豈不比當將軍快活。

    魏寬若說要攻,那麽這個兒子再保不住,手上搭著箭,怎麽也射不出去,賀明達在城頭上又叫了他兩聲大哥,說得情真意切:“你本就是寨中頭把交椅,作甚非得伏於人下,那秦正業不過一個市井混混,若論出身,還不如咱們哥倆,當年衛王那一戰,就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他本就是個不仁不義的小人,也該叫他嚐嚐這個滋味。”

    跟著又道:“若是咱們兄弟一同起事,這頭把交椅自然還是老哥哥來坐,小弟武功謀略都不如哥哥,推舉哥哥為先,那是心甘情願的。”跟著又拍一拍身邊捆住的魏人傑:“大哥若是肯了,世侄就是太子,我家中還有餘下三個女兒,盡可為妃。”

    魏寬一麵聽一麵搖頭,他既說了這話出來,是怎麽也不會降了,心知後頭還有援兵到,各地調來的兵馬比邊關這一片鎮守的將士更多,正元帝心中傷痛,也不會低估了賀明達的戰力。

    一時騎馬立在城下,是攻還是不攻,頭一迴箭尖發顫,目中落淚,硬聲道:“人傑,是爹對不起你。”城樓上被捆住的魏人傑肩膀一顫,矮身就要跪下去。

    這麽一動,魏寬一眼便看出不對,身形雖然相似,可自己的兒子絕不會這麽沒有骨頭,先時還當他受了拷打,這才披頭散發,身上又是破衣爛衫,還道賀明達當真沒有顧念兄弟情分,此時一看,是根本就沒拿住兒子,拿個假的出來想要糊弄他。

    這一箭不再猶豫,正中眉心,賀明達與他久不相見,看他箭上威力不減,後退一步,舉起盾牌當在身前,魏寬放下弓箭:“好哇,拿個假貨來騙我。”

    一時愛子心切,差點兒著了他的道,若真是心中生了反意,就算發現兒子是假的,那也已經不能再迴頭了,隻得把領來的兵馬都歸了賀明達。

    兩邊膠著,魏寬死守城下,看見城中夜半還燈火通明,知道兒子還在城裏,賀明達正自搜捕,要拿魏人傑來跟自己談條件,兩邊皆知隻有這二三日的功夫,等到援軍一來,魏人傑也就沒了用場。

    袁禮賢把軍報送上去,正元帝聽過擺一擺手,比原來知道周師良反叛時的聲氣再不相同,眉間盡是倦色,秦昱便是此時說道:“父皇累了,二位宰相可還有急報?”

    兩人一同祝願正元帝身體安康,跟著又一起退了出來,在殿門邊胡成玉伸一伸手:“袁相請罷。”進了值房兩邊對坐,春日天氣晴好,往年這個日子,都已經預備著要去上林苑踏春,此時宮裏卻似寒冬天還未過去,宮人太監都不敢高聲說話,一個個眼角眉梢都凝著冰霜。

    胡成玉叫值房太監泡了熱茶來,把兩隻手插到袖子裏:“今歲的春寒,可真是入朝以來頭一迴見。”說著抬眉看看袁禮賢,見他依舊不說不動,心裏暗罵一聲,等奉上熱茶急吃一口,握著杯子暖身。

    又把茶盞往袁禮賢身前一推:“袁相請吃茶。”看他啜飲一口,幹脆把話挑明了說:“儲君之位懸空,三殿下年長,四殿下是皇後嫡子,依袁相看,該推舉誰才能安定民心呢?”

    袁禮賢掀開茶蓋兒,吹一吹茶上的浮沫,眯著眼睛讚一聲好茶:“這是東宮送給胡相的茶餅罷,倒難為你肯拿出來。”

    胡成玉眉毛一抖,臉上倒沒顯出不耐煩來,歎息一聲道:“國之危矣,袁相就不必跟我再繞彎子了,難道這事還能繞得過你我嗎?”

    袁禮賢飲完一盞茶:“確是該早定儲君,安民心安臣心也安君心。”

    “那麽袁相屬意哪位殿下?”話都已經說白了,幹脆就往白裏說,袁禮賢最會玩的一招就是雲山霧罩,叫人摸不著頭腦,這麽藏著掖著,還不如逼得他把話都說明白。

    袁禮賢放下茶盞:“胡相此言甚奇,禮法正統如何就當如何,非你我二人能左右。”

    兩人對望一眼,胡成玉托起茶盞,往官帽椅上一挨,歎道:“袁相與我,雖多有不同,可都是一片公心。”

    袁禮賢不曾接口,閉目養神,兩人選的都是是嫡子,雖是禮法正統,卻也不是全無私心,胡成玉麵上不露,心中卻哂,三殿下年紀雖長,卻素無賢名,孝子這說還是去歲楊妃身故才顯出來的。

    四殿下尚且年幼,可就是因為年幼,才是可塑之材,三殿下身邊可早已經插不進手去了,共同選定了四殿下,再往後的事就各憑本事,袁禮賢一向與衛家不親近,自己的勝算還更多一些。

    第二日袁禮賢就上了奏折請立嫡子為太子,胡成玉跟著上折子,說的依舊是立太子的事,卻半個字也沒提起秦昱和秦昰,隻說既要兼顧禮法正統,也要取賢,究竟如何,還待正元帝身體安康之後再作定奪。

    曾文涉緩上兩日,也上了奏折,他請立的自然是秦昱,朝中分成三派,一派站定了嫡子,一派由胡成玉主導中立,另一派請立的就是秦昱。

    秦昭就在這滿朝風雨中迴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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