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和衛善兩個疊著手走在前頭, 沉香幾個掩了口跟在後頭, 和落瓊彼此對看一眼, 俱都忍著笑。前頭兩個人走得慢, 後頭的隻得更慢, 離開他們十來步遠, 就怕聽見兩個人私語。

    一條到九龍湖的迴廊走了許久都還沒走到頭, 沉香側身吩咐初晴:“你趕緊迴去告訴素箏姐姐,公主夜裏要去芙蓉閣赴宴,總要換一身衣裳, 再帶些點心果子去。”

    初晴轉身迴飛霞去,沉香又讓蘭舟去要些茶果來:“這麽一道長廊,公主和晉王必要坐下歇歇的, 織錦坐褥小熏爐子, 樣樣都不能少,再撿些點心果子來。”蘭舟應聲, 幹脆路上叫了幾個小太監一道去取來。

    秦昭先還當衛善裙子底下穿了高底鞋子, 這才顯得高了, 走上兩步才看出來是撒花軟底鞋, 這半年裏她又高了些, 等到明年這時,怕要到他下巴了。

    秦昭伸手比了一下:“善兒長高了。”也長大了, 小時候那付靈秀氣未去,又多添了些沉穩嫻雅, 原來是圓圓貓兒眼, 如今貓兒眼也大了,眼尾上挑,看人的時候多幾分神氣。

    衛善今日是著意裝扮過的,臉上敷了薄薄一層茉莉宮粉,原還想畫眉毛點胭脂的,眉黛筆還沒削,眉硯還沒磨,她就先覺得羞起來,隻在額上貼了一枚花鈿出來。

    秦昭拉著她的手就沒鬆開過,站到欄杆邊,看著九龍湖上立的石雕像,走這一段路,前麵是湖光,身後是山色,身邊是她,手心裏也是她,再沒有比這更讓人暢快的事。

    兩人實是有許多話要說的,衛善想告訴他,楊妃落水一事,秦昱難脫幹係,可張了嘴,又怕二哥不信她,能有多少人肯信親子弑母,何況秦昱還這樣哀慟,立誌要為楊妃守孝結廬,那一萬遍的地藏經他日夜抄個不住,恨不得就睡在佛堂裏。

    趙太後看這個孫子這麽孝順,還跟正元帝哭了一鼻子:“你看老三,真是孝順,本來還跟我說往後要接了他娘迴府,親手種些瓜菜,孝敬他親娘呢。”

    正元帝聽了這話卻並不高興,往後這兩個字,說的是他死了以後的事,皇帝死了,有子的妃嬪才能被兒子接出宮出去供養,秦昱剝菱角砸核桃,在趙太後麵前說的這些賣乖的話,轉眼就被趙太後學給皇帝聽。

    正元帝年紀越大,越怕不壽,這話實是犯了他的忌諱的,沒有順著趙太後的話誇獎這個兒子,曾文涉上書稱齊王至孝的話,正元帝也隻淡淡點頭。

    於是秦昱又上書提出要重修《孝經》,他為母念經祈福,時刻感懷生恩,隻覺得古人說的那些孝行,把父母之恩說得都太淺了,而兒孫進孝心又實在太薄,願重修《孝經》,增聖人篇,這個聖人說的就不是孔聖人了,而是正元帝。

    這樣的事,正元帝是樂見的,皇帝給四書五經作序言添加篇章,那也是古今常有事,禦筆一批,準了他修書,待這書修成了,要傳於後世,叫人知道皇帝是如何孝順父母的。

    一個弑母的兇手,要修《孝經》,衛善在丹鳳宮裏聽見,隻覺得好笑,衛敬容還歎秦昱年紀大了,知道事了,比原來可懂道理得多,跟著又道:“太子既是長兄,更不能落在弟弟的後麵。”

    秦顯當麵笑過便罷:“我自然孝敬母親,怎麽會比三弟不如。”第二日胡成玉便勸他也在修史修書上花些功夫,為他獻策,修《大業創業誌》。

    比起天下知道皇帝有多麽孝順,正元帝更願意讓知道他是怎麽天命所歸當了皇帝的,《大業英雄誌》是話本子,從業州一直傳到了京師,瓦肆勾欄多有說這書的,一段一段的講,人們最愛聽的,除了一顆帝星震中降生之外,接下來就是個個武將如何攻城掠地的故事。

    這話本流傳甚廣,正元帝都聽了那麽一耳朵,知道是林文鏡寫的,著人聽了一段,迴來仔細稟報,聽後頷首微笑,還當林文鏡在業州拍了一記這麽遠的馬屁,還正拍在他心口上。

    可那畢竟是民間話本,再膾炙人口也不能作正史流傳,秦昱修過的《孝經》一旦成稿就會流傳萬世,可話本子今年講過,明年就又換了,再新鮮的故事,也隻是故事。

    《創業誌》卻不相同,算是大業開國事跡,還是正元帝點頭認可過的,秦顯這奏折一送上去,正元帝龍心父心,兩心一並大悅,拍著桌子說了兩聲好,這才收斂住了,秦顯跟著又道,《功臣錄》修了這些年,也該定稿,正元帝把衛家圈了第一。

    並州追究豪富世家的附奴行進並不順利,謝家打頭就不肯把這些依附的良民良田吐出來,謝家又是袁禮賢的姻親,胡成玉當時上疏便是想拿並州謝家開刀的意思,正元帝便把這事算在了袁禮賢的頭上。

    衛善皺眉出神,被秦昭握著的那隻手被他攤開抬到眼前,“啪啪”兩聲,空心打了她的手掌心,聲音聽著響,卻一點都不疼。

    衛善不明所以,秦昭側臉看她,剛剛打過手心,這會兒他竟然笑,眉毛一彎,口吻半是惱半是哄:“不許胡思亂想。”

    衛善不想,幹脆說了出來,秦昭一條一條聽著,也不管她說的這些有沒有關聯,等沉香奉了茶果點心來,拿銀簽子挑了一個蜜漬過的海棠果送到衛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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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善把這些都說完了,掃一掃沉香,沉香領著宮人們退到遠處,她這才咬了一口果子,舌尖先嚐著甜,跟著又嚐著酸味:“秦昱知道的,我看見了。”

    秦昭看她皺眉,怕她吃酸了,還想給她添些蜜茶,先是蹙眉,跟著薄唇微抿,目色一時冷峻起來。秦昱剛剛十五歲,失母之後哀慟太過,如今已經在用人參補氣血了,這迴迴來,秦昭還帶了些南邊的玩意兒,哥哥弟弟們都少,不能落了秦昱的,因他失母,還又厚添了一份。

    他心中隱隱猜測,先是猜楊家,可跟著楊家就出了昏招,若真是楊家做的,此時賣慘還不及,哪裏會擺出氣勢洶洶的樣子來質問皇後。

    跟著他又猜到了正元帝的身上,胡成玉也許比相像中的透露得更多,可這又不是胡成玉的一貫行事,知道這樣的陰私事,他瞞都來不及,怎麽還會捅到正元帝跟前去,表忠心用的可不是這麽個法子。

    總有哪一環節出了錯,待聽了衛善這短短兩句,這才恍悟,這事是秦昱一個人幹的,但凡心中尚有人倫之念,都不會想到他會出手。

    秦昱一年多前還跟楊家走得很近,楊思齊和楊思召是怎麽玩弄女童的,他心裏明白,可能還曾看過碰過,知道母親不是楊雲越的親妹,再逼迫楊雲翹說出身世……心中震動可以想見,可他僅僅因為疑心正元帝會因此而厭棄他,就能這般狠毒,實是生平未見。

    衛善把咬過的半顆海棠果擱在小碟子裏,這時候想起來都指尖發涼,她忘不掉秦昱盯著水麵,等待楊雲翹再也不能浮出水麵的樣子。

    秦昭伸手捏過那個銀簽,一口把那半顆海棠果給吃了,小時候都不知吃了多少善兒的剩飯碗剩糕餅,她愛吃的就多吃兩口,不愛的就隻咬一點兒,全落進他的肚子裏,那時不覺得有異,此時這半顆果子在唇齒間滾過一迴,舌尖一碰,甜得發膩。

    “我知道了。”秦昭把那銀簽子放下,落進碟中輕響一聲,跟著抬手拂一拂衛善額前的碎發:“善兒不必擔心。”知道她還要換衣裳,讓她迴飛霞閣去:“我要先去見大哥,放裏再送你。”

    衣裳首飾都是預備好了的,既是赴宴,雖是家宴也不能太簡薄了,秦昭迴來了,太子請的是小妹也是弟媳,衛善重梳過頭發,簪上粉碧璽金簪,腕間兩個扣鐲兒,通嵌了粉紅碧璽,手腕上懸的那一塊紅得更豔些,配著碧綠的珠串兒,鬆鬆套在腕上。

    衛善到時,太子妃身邊的宮人等在殿門前,迎她進去,初晴看見同蘭舟打了個眼色,宴席就擺在水閣邊,太子妃已經笑著,笑道:“他們兄弟在書房裏,咱們坐一會兒,說說話。”

    衛善還帶了一籃子飛霞殿前種的芙蓉花雞冠花來,正是花時,一瑩白一濃豔,擱在巧手細編的花藍裏,看著也添幾分秋色。

    衛善點一點花籃子:“隨手剪了幾朵,開得正好,給嫂嫂插瓶。”各殿之中都少不了花卉,既來赴宴便不能空手,拿這個作禮。

    太子妃便讓宮人水仙去插瓶來,又說她最愛芙蓉花,若是紅的就更好,跟著又說知道晉王愛吃蝦蟹,皇後娘娘又賜了兩尾鰣魚來,正叫人烹製。

    衛善便也陪著說些花果,知道太子妃正跟著徐淑妃學如何安排宴會,張口就告訴她幾個妃子的喜好,各人是喜歡甜的還是鹹的,心裏得有一筆帳。

    這些倒是徐淑妃不曾說過的,太子妃點頭記下:“謝妹妹提點我,我心裏總是沒著沒落,又怕辦錯了事,娘娘的麵上不好看。”

    衛善聽了,寬慰她兩句,兩人坐下還未飲一杯茶,臘梅就急匆匆的來報:“才剛送鰣魚去薑良娣屋中,薑良娣接過謝恩,竹籮還沒接到手上人就吐了,炊雪正去尋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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