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顯有所顧慮, 不願傷了正元帝的顏麵, 可接下來的事卻不能不辦, 如今已經六月, 到周師良反叛, 太子領兵出征, 粗算也沒有多少日子了。

    楊家這輩子麻煩纏身, 早不似上一世那樣張揚跋扈,正元帝兩隻眼睛此時有一隻放在楊家身上,楊雲越要補這個窟窿, 又要夾著尾巴裝乖討好正元帝,楊家也分不出神來要害太子。

    衛善看看秦顯,心中歎息, 胡成玉未必沒有進言過, 秦昭也寫了信來說明利害,可他依舊這麽選, 原是正元帝在他心中比楊家要重得多。

    衛善不說話, 坐在書房官帽椅上, 秦顯身材高大, 他的椅子床榻都都要背高板厚, 去歲這時節衛善坐在麟德殿裏的椅子上,頭都不能跟椅背齊平, 此時卻高出來兩寸,腳尖磨著磚地, 鞋尖上綴的珠子細細索索的響。

    秦顯看她低了腦袋, 伸手揉揉她的頭,壓低了聲音:“楊家這迴討不著好。”詹事府裏幾位的意思也是一樣,一是秦顯性格如此,二是手下容情才是正元帝所樂見的。

    可這些事就算說給小妹聽,她也是不懂的,伸手揉了揉頭發,難得蹲下身哄她,倒像衛善五六歲時候的樣子,衝她點點下巴,咧開嘴笑:“我知道善兒心裏有許多不痛快,往後就好了。”

    他言中有未盡之意,衛善烏晶晶一雙眼睛盯住他,信他這話裏的意思,此時他在太子位上,除了對正元帝之外,也還有旁的考量,等他當上皇帝,姑姑的位子確是比當皇後要穩當得多。

    衛善才還氣得噎住,這會兒又覺得在他之位,未經過上輩子的事,也隻能做到這樣。秦顯站起來笑一笑:“我看你屋裏養的那隻黑貓倒有意思,也想抱一隻貓兒給你薑姐姐,她一個人寂寞了些。”

    “薑姐姐身子如何?可請太醫看過了?”她上迴裝病躲了春日宴,尚且還逃不過太醫,人都已經進了東宮,更逃不過太醫了。

    秦顯點點頭:“瞧過了,這兩日一直吃著藥。”抬眼往偏殿那兒望一望,又收迴目光:“不許我看她去,可我在別的地方都呆不住。”

    衛善抿緊了嘴唇,秦顯看看她,歎一口氣:“她也不叫你去看她,你去了,我還得落埋怨,這才想抱一隻貓兒給她,哄哄她高興也是好的。”

    衛善低下頭,隔得一會兒才道:“我看這院子裏很空,不如多挑幾隻鸚鵡,各個殿前都掛一隻,錦鯉遊魚細犬,養的活物多了,殿裏才熱鬧。”不患寡而患不均,巴巴抱一隻貓來,一樣惹閑話。

    太子看她一眼,張口欲言,也實沒什麽好說的,叫來了小祿子,讓宮人挑些鸚鵡畫眉給各宮裏送去:“就說我覺得宮裏太靜了。”

    衛善來的時候心急,走的時候反而靜下心來,去正殿跟太子妃告別,她臉上笑意淡了幾分,見衛善轉身,問道:“薑良娣病著,妹妹要不要看過了再走。”

    衛善腳步一頓,迴轉身來,對太子妃點點頭:“也好,那我就跟嫂嫂一起去看看她。”

    偏殿裏垂著青碧色的綢簾,繡著纏枝玉蘭花,擺了六扇蘭草花卉的屏風,竹桌竹榻,屋裏燒著梅花香餅蓋去藥味兒,殿裏一口密瓷大缸,裏頭養了三碗睡蓮,將將生出紅芽,蓮葉底下一尾遊魚,偶爾動一動尾巴,水聲倒能帶些清涼意。

    碧微躺在床上,隻著了中衣,聽見太子妃和衛善一起過來,趕緊坐起來披衣理發,人比進東宮前更清減幾分,這會兒還穿著綢衣,鬆落落的披在肩上,麵頰尖削,唇上無色,果然是病著。

    “薑姐姐身子如何,是不是苦夏?”一邊問了,一邊就答著:“吹了風有些頭疼腦熱。”互看一眼,相對無言,隻坐得半刻,茶還沒上,就告辭出來。

    沉香覷著衛善的臉色,把想說的話又咽迴去,太子書房幾麵大窗都開著,太子妃正殿那幾個宮人來來迴迴,眼睛不時望過來,沉香守在門邊,一個不落都瞧見了,她都看見了,小祿子自然也看見了。

    衛善人還沒到仙居殿,就在廊道上碰見了秦昱,他從宜春殿出來,看見衛善,臉上少有的和氣,小禧子手上還拎了一個籃子,濕淋淋的淌著水,秦昱衝她點點頭:“善兒吃不吃鮮菱角?我剝得許多,剛給祖母送了些,你要不要?”

    他口角含笑,伸出手來,指尖發紅,倒真像是剝過菱角,衛善心中一頓,皺皺眉毛:“這東西沒味兒,要裹蜜粘醬,我還不如吃花糕呢,三哥真是孝順,給姑父姑姑送了沒有?”

    這些東西是從來不進珠鏡殿的宮門的,太子大婚,春日宴上,兩迴衛善都給楊雲翹桌上的攢盒裏添了鮮菱,楊雲翹因為這個還挑剔過徐淑妃,她恨不得密密掩藏的事,難道秦昱有膽子說出來不成?

    “自然送了,父親原不吃這個,知道是我親手剝的,還嚐了兩個。”秦昱滿麵是笑,似乎正元帝誇獎他,他極高興的樣子:“天一熱父皇眼看著就清減下來,我看上迴他在母後那兒吃的蒜麵吃了許多,可大蒜味辛,吃多了對父皇的腿不好,菱角性涼……”

    沉香撐著紅羅傘,衛善就在廊道上,聽秦昱絮絮叨叨把六月裏時令要吃的東西都說了個遍,他原來並不是這樣多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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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昱著實慌了一陣,這幾天倒安穩下來,他笑盈盈的說,衛善就笑盈盈的聽著,等他說到十裏荷香的果藕花香藕對正元帝的病有什麽妙用時,抬眼看了看衛善,心中詫異,尋常這樣,她早不耐煩了,難道真是年紀漸長,城府也深了?

    直到秦昱說煩了,兩人就此別過,擦身而過,衛善也沒在臉上顯示出厭煩的神色來,現在的秦昱和她上輩認識的那一個,越來越像了。

    正元帝會立他為太子,就是因為在秦顯死後,表現出的這個模樣,話多絮叨愛哭仁懦,正元帝久病在床,他還用嘴為正元帝吸褥瘡。

    秦昰沒了,秦昱哭得昏死過去,正元帝當年未必沒有起疑,可他當時就隻有這一個兒子了,秦昭早已經形成勢力,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咽。

    進了六月中,把這案子晾了半個月的正元帝,忽然在朝上問了兩句,胡成玉和大理寺卿姚愆都沒有新證詞能上稟,正元帝麵露不悅。

    跟著參楊家的折子越來越多,派去青州查案的人還未迴來,楊雲越的半隻腳就已經踩在水裏。害死人命的案子,楊家也不是一樁兩樁,隻原來壓著,此時壓不住了,又都抖落出來,起先兩樁正元帝還皺了眉頭細問,待送上來的奏折有十來份時,他隻略略一掃,到折子疊起來有二十多份時,他連看都不看了。

    衛善在丹鳳宮中聽見這事,衛敬容告訴她:”原來倒是罵的,這兩日已經少罵,再過幾日隻怕要調頭罵那些禦史了。”裏頭有真有假,或者是半真半假,假的漸漸比真的還多起來,又有捏造罪證之事,正元帝不蠢,案還沒審就先踩楊家幾腳,他心中不愉,已經連著兩迴誇獎了秦昱的功課,和他同曾文涉一道修的書。

    毀楊的越是多,正元帝心裏就越是偏著楊家,衛善一明白這個,再細究是誰上的折子,猜測那裏頭一半竟是楊家自己給自己捏造的罪名。

    想把正元帝惹得煩了,知道這是有人羅織罪名,為了構陷楊家,也不辨清裏頭的真假,幹脆一筆勾銷,皇帝跟前了了帳,往後這些事就誰都不能再提了。

    衛善差小順子給王忠送了滿滿一碟子的紅白軟子大石榴,第二日就尋了個由頭出宮去,先迴了衛家,讓懷安給袁家送兩壇子醋筍。

    衛善看了幾個月的政律,官員姓名看熟了一大半,椿齡又細錄過官場上這些官員何人是同鄉,幾家有姻親,差不多能做出一張細細密密的升官圖錄來,其中禦史台蘭大夫,就是袁夫人妹妹的丈夫。

    袁夫人這個妹妹早已經去世,袁夫人自己是填房繼室,本姓謝,是姓家的旁枝,袁慕之能跟謝家嫡係議婚,裏麵也少不了袁夫人出力。

    林先生久不出山,所知道的還是那幾個舊人,衛善敢這麽幹,是王七送來的信,秦昭寫詩隻有一句,這這些卻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三張紙,她原來想送信給胡家,看了信又改過主意,把這人情送給了袁禮賢。

    第二日宋溓便上了奏折,請正元帝明察案情,有罪按律懲戒,其中落井下石見風使舵,擾亂聖聽的,也一樣不能姑息。

    宋溓上了奏折,袁禮賢附議,倒楊踩楊的態勢才漸漸緩解,正元帝麵色漸緩,而秦昱依舊還是那付絮叨的好脾氣模樣,仿佛對楊家涉案不管不問,日日往丹鳳宮去,跟小如意和秦昰秦晏幾個弟妹們逗趣。

    衛善每迴都寸步不離,秦昱偶然看好她一眼,彼此心中了然,可他做得無可挑剔,不論是如意秦吐奶還是秦晏撒尿在他身上,他從不介意,拎著衣裳還笑起來,衛善總覺得秦昱這個樣子比原來更可惡些,好像會在什麽時候突然就張大了口,咬住的誰的脖子。

    到六月下旬,雲夢澤邊的荷花開成一片,民人過觀蓮節,宮裏也在水閣擺荷花宴,宮人人們駕小舟摘來荷花,用荷葉盛碧酒分送。

    各宮都吃蓮花花瓣搗碎了揉進米粉裏蒸糕,再用才撈上來的小魚混著糯米,包在荷葉裏蒸熟做綠荷包飯,宮人婢子們穿杏紅衣裳,在雲夢澤裏撐舟摘花。

    正元帝就在水閣上看著,楊雲翹穿了一身杏紅衣裙,頭上簪了一兩枝珠釵,粉光豔胭,立在小舟上,撐著舟從荷葉蓮花深出緩緩而出。

    幾個妃嬪各各互換眼色,楊妃雖然已經不年輕了,可她身姿窈窕,麵貌極美,遠遠望去,依舊攝人心魄,衛善坐在席間,舉起酒盞擋住目光,楊雲翹還真是隻有這麽一個辦法,七月裏去青州審案的人就要迴來了,她還想趁著這最後一個機會,把正元帝再籠絡過去不成?

    妃嬪們大約也都是這麽想的,互看一迴,剝起了石榴葡萄,符美人挨著喬昭儀,剝了滿滿一碗的紅石榴盛在玉碗裏,拿小銀勺子送到喬昭儀的嘴邊。

    誰都把這當作是一場熱鬧,可誰也沒打算認真看這場熱鬧,就連正元帝在抬頭看了兩眼之後,又低下頭去,和衛敬容一起逗弄著女兒。

    楊雲翹忽然開口,唱了一隻漁家曲,滿口都是南音,衛善手指一緊,半杯櫻桃酒都傾在銀紗裙上,她抬頭看向秦昱,就見秦昱緊緊咬著下頷,兩隻手擺在手側,緊緊握成拳頭。

    衛善心裏“咯噔”一聲,抬頭茫然望向水麵,就見楊雲翹扶過一枝出水極高的荷花,那芙蓉豔色比起她麵上豔色,隻似唇邊一點嫩紅。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正元帝為這容色歌聲所動,還不及問楊妃怎麽會作南歌,就見那小舟似被藕根絆住,輕晃兩下,楊雲翹似乎覺得有趣,還咯咯笑了一聲,一刹時人影便不見了,衛敬容笑起來:“阿翹淘氣,躲到蓮葉裏去了。”

    人人都伸著頭等著看她出來,可久不見人,她坐的那窄舟翻出一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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