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帝把那奏折卷進袖中, 撐著桌子站起來, 反手叩住後腰, 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紫宸殿後露台上, 紫宸殿是前三宮最末, 再往裏便是後廷, 抬眼望出去。

    宮中遍植銀杏, 此時銀杏漸黃,連綿一片,仿若翠瓦浮金, 隻有還未修成的甘露殿裏種著百年梧桐,正元帝一看見林文鏡這三個字,便似他此刻並非身在皇城, 恍惚間又似還坐在業州衛家的大宅畫簾堂的那株銀葉樹下, 看衛敬禹和林文鏡二人對弈。

    他那時不過初初學棋,才剛識得這些格子, 兩人都不執棋子, 隻報出格數, 由棋童把棋子擺到棋盤上, 兩邊都閉緊了眼睛, 誰先張眼看了棋盤,就算是誰輸。

    正元帝年輕的時候就極有主意, 他不願意耕田種地一輩子當個佃戶,也不願意走街搖鼓當個小商販子, 天下一亂, 他結交的本就是有些誌的好漢,那會兒說的有誌,便是心裏有主意,趁亂發財也算得一樣。

    正元帝年輕的時候手上疏散,有幾個錢便全撒了出去,隨處認識的朋友,手上有了錢請人吃一碗粗酒,因著性情豪邁,倒也交上些朋友。

    也正是這些朋友引薦他,說他手上有些功夫,身高力壯相貌威武,單看相貌便是勇士,正是用人之際,這樣的壯士自然得召到麾下。

    他到此時還記得當年頭一迴見到衛敬禹的模樣,還當也是個大漢,誰知見著人卻斯文儒雅,身著長袍頭戴玉冠,哪裏像個將領,倒像個教書先生。

    他那時還是秦大牛,不是秦正業,衛敬禹看他力壯,留下來當親衛。日子好過一些,也依舊見人行禮,衛敬禹有二十來個護衛,要想在這二十人裏出頭,也不是易事。

    他不甘如此,眼看裏頭識得字的,就能多受提拔,他便著意結交書房書童,請他教自己識字,原來胸無點墨,識的字不超過一雙手一隻腳,堪堪會寫自己的大名。

    那些掉書袋的話說得白些,他都能懂,所欠的不過文理,誰知越學得多了,竟越有滋味,衛敬禹喜愛兵法,擺出沙盤推演。

    他自有人論兵法,林文鏡便是其中之一,隻偶爾也讓這些個護衛出出主意,連著幾迴問到他身上,他都能想出辦法來,絕非束手就死,衛敬禹這才把他調到身邊。

    知道他在學字,還給他銀兩買紙筆,原來聽他們說話總是雲山霧罩,學得越多,越能聽得明白究竟說些什麽,這才知道自己原來那些誌氣有多可笑,也不再願意迴到鄉間。

    業州衛家勢力越大,各方來結交的人便越多,直到青州城的叛軍殺來,想吞並業州,太守急忙逃命出城去了,衛敬禹領著城中殘兵和衛家私兵一同抵擋,從此業州城的城牆上便不再立著大夏的王旗,而打出一個衛字,秦大牛也變成了秦正業,一年裏從帳前卒升到參將。

    王忠取了披風來,正元帝搖一搖頭:“我哪裏就用得了這些。”年紀越大越是力不從心,試想自己若能年輕個十歲,又是怎樣的天下。

    王忠躬身低腰:“陛下才添了小皇子,自是龍虎精神,可奴既侍奉陛下便當盡心盡責,不敢有半點躲懶的。”站得久了,露台上的風撲麵而來,已是深秋時節,站久了確是有些涼,正元帝順勢把披風披上,讓王忠退到一邊,這才把那份奏折拿出來。

    林文鏡若是活著怎麽會這麽多年都悄無聲息,正元帝此刻能想起來的還是當年他們意氣奮發的樣子,他少讀詩書,卻知道兩人月夜對酌時有多麽激昂,待看見底下一行字,怔在遠地。

    斷腿眇目,原來他成了一個廢人,正元帝把奏折一塞,急步轉身,身子一晃竟有些眼花,也不坐輦,直往丹鳳宮去。

    衛敬容正在操辦滿月宴,依著秦昰的舊例來辦,對徐淑妃的娘家多有賞賜,既有了皇子封了淑妃,總得加恩,徐淑妃家裏還有一個弟弟,叫作徐文清,聽說也在念書,這迴還考了秋試,隻是沒中,問一問是要加恩得封還是繼續科考。

    眼看正元帝急急過來,倒有些詫異,她懷著身子,不能伴駕,此時正元帝該去看看新生兒,徐淑妃還未出月子,符美人封美人兩個就在偏殿,他怎麽也不該這時候過來。

    待見他臉上喜怒未定,心知有事,可王忠也不及送信過來,抬眼看一看,笑起來:“今兒光祿寺進的好鴨子,我正說這一桌子菜也太多了些,你來了倒正好。”

    正元帝坐到榻邊,看一看光祿寺送的一桌子菜來,確是用了心,荔枝雞竹結鴨芙蓉蛋笑問一聲:“可是善兒獻上來的南菜師傅做的?”

    衛敬容點一點頭:“倒是她知道我,知道我不慣吃那油厚味重的東西,這一個師傅來了,我倒能多吃上些。”替他挾一片寶塔肉,夾在軟麵餅裏,油肉比瘦肉還多,吸飽了醬汁,正元帝咬上一口,口裏道:“一樣的肉,這功夫就不比尋常,你要是喜歡,讓他們常常送上來就是。”

    衛敬容原來是再不碰這個的,自己也包了一塊兒咬在嘴裏吃著:“我原來最不愛這些大肉,倒饞起來,莫不是肚裏的要吃。”

    眼看今天正元帝是沒心緒說家常的,使了個眼色,不叫秦昰過來,讓他還在哥哥那兒玩,吃一半張餅正元帝這才問:“你可還記得林文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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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敬容微微一怔:“怎麽?自然記得,找了那麽些迴,卻沒尋著,怕是早已經去了,葉姐姐隻怕也跟著他去了。”

    中元節裏還替衛家那些英魂放過河燈燒過紙,不意正元帝突然提起,衛敬容一說完,他便道:“他非但沒死,就在業州,善兒來信就不曾說些什麽?敬堯就沒寫過信來?”

    衛敬容手上一緊,把餅兒擱到盤上:“善兒哪裏知道這些舊事,敬堯倒是寫過信來,都是些胡話,怕是他醉中寫的,我看過了也沒當真。”

    衛敬堯早早寫了信來,卻一個字也沒有提起林文鏡,隻說自己罪孽深重,這是他的心病,二十歲未到那年就已經埋下,這許多年拔除不去,那兩張紙上墨點濺得到處都是,想必寫的時候也是心中激蕩,一看就是醉後寫的,要是沒醉也不能夠說這些話。

    衛敬容使了個眼色,結香便把信匣取了來,衛敬容打開盒蓋,都快裝得滿了:“一多半兒是善兒寫來的,這些是昭兒寫來的,那些個蜜桃茶葉綢子石蜜,都是他送來的。”

    衛敬堯隻寫了三封信迴來,都是些尋常話,全部拆開也是行的,她挑出來給正元帝看,正元帝一看便知果然醉了,衛敬容還想讚一讚弟弟的書法,依舊咽了聲,等他看過才道:“林先生當真還在人世?”

    正元帝心知衛敬堯是絕不會作偽的,他不提及就真的是自罪自責,心是隱痛這才不提,歎了一口氣道:“人是還在,可卻瞎了眼睛,又斷了一條腿。”

    衛敬容手裏全來拿著信匣,聽見瞎了眼睛,“啊”得一聲,信匣滾落,掉在榻上,裏頭的信件散落一地,待聽見斷了一條腿,眼圈也跟著紅起來。

    正元帝看她這番情態自然是真,他歎得一聲:“原來咱們不知,如今知道了總得封賞下去,若是他身子康健,還可重用,可惜……”

    衛敬容抽出帕子按一按眼睛,心裏卻道,林文鏡那個脾氣,縱是死了也絕不肯當貳臣的,這麽想著,心裏一頓:“我隻怕金銀他不肯受,敬堯若是得著他一個好臉,隻怕也不會寫這麽一封信了。”

    正元帝卻道:“不論受不受,給總要給的,難道眼看他困頓不成?”傳了口諭下去,讓賜銀三千兩,絹帛二百匹,令業州太守擇屋室讓其居住。

    衛敬容依舊紅著眼:“我也給善兒寫封信去,叫她仔細照顧著,最好能問一問葉姐姐的音訊,男人家總不比女孩兒細心。”

    說著當了他的麵把信寫就了,急令宮人傳出去,正元帝都已經賜下東西去,她給的便不是金銀,而是些衣裳首飾毛料子,業州一到冬日冷得刺骨,這些正好禦寒。

    正元帝撫一撫她的肩:“這都是天定的,你也不必太傷懷了。”夜裏便宿在了丹鳳宮裏,心裏那隔桌對弈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消散了,一個縱原來盲棋下得不好,此時必也極好了。

    衛善接到信時,才打獵迴來,穿了一身白色的騎裝,領口袖口綴著一圈兒紫貂毛,纖腰一束,亭亭玉立,一隻手拎著馬鞭,獵物就掛在馬背上,山雞野兔已經不在話下,錦帽上一顆明珠,側身下馬,光彩照人。

    她日日都往龍王山去,林文鏡旁人不肯見,衛平和衛善是肯見的,衛平箭術了得,獐子猞猁打著了便送來,偶爾也跟林文鏡比一比棋力,把在外打的那幾場大仗告訴他聽。

    林文鏡是一個秦字都聽不得的,知道秦昭是養子,話裏話外又和衛家十分親近,先蹙了眉頭,衛善提起他來滿口好話,一口一個二哥,接連幾迴葉凝便悄悄問她:“善兒是不是喜歡你二哥?”

    衛善解下小帽兒,提了雞等著葉凝褪毛收拾,拿軟泥糊了烤著吃,聽見她這麽問,燦然一笑:“是啊,我頂喜歡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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