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州中歇足了五日, 行宮本就是衛善幼年時居住過的地方, 本來也要在這兒多歇兩日, 青州往業州河道窄官船難通, 得把船上的東西都從大舟換小舟上, 輕舟送到業州去。

    衛善還當這一路會有多麽辛苦, 既要從船又要換車, 路上有許多波折,可不意這一路平平順順,一條運河就能從京都通往各地, 大夏當年費幾十萬勞役挖通河道,倒也不光是圖享樂。

    文人們痛罵夏朝的文章寫了許多,真個往運河上走一遭就知道有多方便, 不光是官船方便, 通商也方便得多,農物及時運送, 南邊的商船和北邊的商船在碼頭上就做完的生意, 怪道大業每挺進一處就先拿下鈔關司, 把控著船隻便有了物資和稅金。

    越是靠近南邊的大小城鎮, 供上船來的米也多是浙米, 永城供物最是豐富,又有鮮魚又有雪藕, 百十樣東西裝在筐中擔上船來,連民人也生活富足。

    連著打了這許多年的仗, 北邊確是米糧金銀短少, 南邊又有米又有絲,若是開戰,兩邊的商船不再相通,吳江那邊一時半會怕還不覺得匱乏,大業這邊怕不一樣了。

    青州是龍興地,正元帝雖不是青州人,卻是在青州壯大的勢力,到後來也能扯一麵大旗,城裏處處都有工防,城牆建得極高,外城還有挖了護城河,下放吊橋進城,衛善雖在這裏住過幾年,可早就記不清了,待見到牆上有火燒的痕跡,又有一個個圓錐型的小孔,才能知此地曾經是作過戰的。

    可和幾個哥哥在院子裏玩,她還能想得起來,青州打過仗那是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隻覺得在行宮住著安安穩穩,再沒有城中有軍情的印象。

    衛善在行宮裏呆得一日,刺史夫人便來求見,請公主再多住兩日,城中七夕時會到河邊放天燈,公主若是有意,可去一觀。

    衛善人還沒到,城裏城外便已經張燈結彩,一時恰逢節日,二是公主駕臨,特意鋪張恐落人口實,既是節日盛會,再隆重些辦,就不惹眼了。

    衛善倒想在青州多留幾日,過不過生日她不在意,她在等王七,從宿城到青州,路是沒多少,他既能騎馬又能坐船,往來很快,隻不知道他得多久才能打聽出楊家的事來。

    隔了十來年,衛善心裏明白真要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麽來,戰亂城中人都早早換過一撥了,認識楊家的舊人隻怕也存不住幾個,王七這人一瞧就是肯辦事的,走的時候衛善還特意吩咐過,打聽不著就迴來,不必非得窮究。

    她有意要等,到青州的時候就已經進了七月,再有兩日也就七夕了,幹脆就讓跟著她的兵丁宮人們都歇一歇,城中既有盛會,那就留下來看看熱鬧。

    經過這許多州鎮,倒是頭一迴碰上集會,刺史夫人請衛善七夕節日是過府飲宴,衛善應下,可座上宴飲沒什麽意思,就跟衛修幾個夜裏先出來逛一迴。

    燈會集市人人都換新衣,沉香從衣裳箱子裏頭撿出兩件尋常些的衣裳給衛善換上,杏紅色暗紋金花裙,梳了圓髻,再簪上兩隻小金蝶兒,係了杏紅色飄帶,底下綴著兩個金鈴鐺,領著青霜沉香幾個往城裏去逛。

    青州城比永城還更大些,前有水後有山,城中人口稠密,分東西二市,街坊鋪子一間挨著一間,家家張著彩帆,門前掛著一排大小燈籠,整個街市如同白晝。

    行宮裏也有青州當地侍候的人,可衛善換出來,無人驚動,三四個人在前走,後麵跟著衛修和幾個兵丁,才逛了兩圈,手上就已經拎了各色玩意兒。

    沉香竹苓椿齡廣白幾個連宮市街都不曾逛過,何況是外頭的街市,見著什麽都新奇,看到什麽都要拿,衛善手上散漫,打賞宮人從不沒計較,一個個帶出來的都是金銀珠子,拿給攤主,攤主還不敢要。

    衛修笑起來,往銀莊前一站,一人分了一袋銅錢,竹苓廣白拿到手就歡叫一聲,又衝到攤子前頭去,紅花胭脂,樣樣都比不得宮裏的精致,可小姑娘家哪裏還管這個,一個買了一個藤邊的籃子,買了就往這裏頭塞。

    衛善便在京城裏也沒有逛過這樣的燈市,衛修緊緊牽著她,這許多人就怕她磕著碰著,兩邊的兵丁雖換了常服,也緊緊跟著,兩隻眼一瞪,倒無民人敢湊上來。

    今兒已經足夠熱鬧,到正日子還更熱鬧,雜耍踩蹬的,懸絲走線的從街頭鬧到巷尾,七八歲的女童額頭點紅臉上敷粉,打扮得好似街麵上賣的摩訶羅娃娃,手背上一傘疊著一傘,三把彩綢傘兒

    疊起來比她人高出許多去,依舊踩在繩上作笑臉討賞。

    青霜見著就要給錢,一口袋都倒在那銅盤裏,隻聽見叮叮當當響個不住,眼睛紅紅的看著那幾個小女童,青霜是被扔在濟民所裏的孤兒,沒跟著上官娘子之前,差點兒被人買去,幹的就這個營生。

    青霜一路嘰嘰喳喳,見著什麽都有趣味,站在燈籠攤前看哪個都好,走過糖餅鋪子就忍不住這個也想吃,那個也要嚐,可自見了那個反身下腰把頭鑽過□□叼花的小姑娘,她就默不則聲,一路都沒了精神。

    沉香看她這樣兒,知道她想起舊事,有心哄哄她,見著有捏糖人扯扯她的袖子,青霜見著糖人才笑一笑,挽了沉香的手,吸了吸鼻子。

    衛修知道妹妹在船上呆了月餘早就悶壞了,既要出來逛,把街上有什麽好吃好玩的都打聽一迴,在珍饈樓裏訂下個臨街麵的齊楚閣兒,從東街走到珍饈樓裏,歇歇腳再用些酒菜,歇夠了再走過西街繞迴王府去。

    幾個人坐在酒樓上的齊楚閣兒裏,打開窗戶看外頭的街景,這一條街都是賣小吃食的,蒸包子粉餜兒,北地要愛吃辛辣味重的東西,還有許多人擔著擔子賣麵食,裏頭調了辣油,連湯都是紅的。

    正元帝也愛吃這些油大味兒重的,迴迴他一來丹鳳宮,光祿寺進上的肉菜裏總有加了辣粉的,衛善連澆酒那點辣都受不住,何況是這個。

    天這樣熱,夜裏人多也沒涼快些,買了麵就沿牆根靠著,用兩根竹筷吸溜著吃麵,什麽澆頭小菜都不用,光是加辣就能吃上一海碗。

    青霜也扒著窗框去瞧,比桌上擺的菜看著還勾人的饞蟲,前頭小鋪子上賣切碎了的羊肉雞肉,掂鍋炒熟了拿荷葉托在手裏,就這麽幹吃。

    宮人久在宮中,哪裏見過這個,竹苓肚裏分明飽著,嘴裏也饞得很,奇一聲:“看著也知道這麵沒什麽滋味,可怎麽就這麽香呢。”

    沉香“咦”得一聲,手指一點:“那不是魏小將軍麽。”

    兵丁們也排班輪休,衛修替他們排了班,人人都能上街逛逛,一人還發上些錢,讓他們在街市上走一走,也能吃酒也能吃肉,但不許鬧事,若是鬧事還按軍法來論。

    今兒就輪著了魏人傑,他在青州呆過,胡亂走上一迴,饞起辣麵來,手上托了個荷葉,滿滿盛了炒羊肉,就在那麵擔子邊上坐下來,要了半斤麵,給他一個大海碗。

    半斤麵也要煮得一刻,先熟的先撈出來,調上辣油秋油,蝦子熬了醬,炒肉就當小菜,撥了一半到麵裏,那麵碗堆得似山尖,悶頭吃了起來。

    衛善一聽魏人傑在外頭,走到窗邊從樓上往外看下去,見他埋頭苦吃的樣子,掩了嘴兒笑起來,隔著街叫他一聲:“魏人傑!”

    魏人傑嘴裏還含著肉塊,抬頭就見衛善笑晏晏的立在樓上隔著窗子衝他招手,衛善站在中間,五六個姑娘簇擁她在中間,裏頭她年紀最小,可看得一眼就沒法挪開目光.

    衛善生得美貌,原來年小些,還是女童,如今年紀漸長,漸漸脫了孩童模樣,比原來還更好看些。魏人傑從來也沒覺得生得好看就比別人有什麽不同的,這會兒張著嘴,一口肉就哽在喉嚨口,怎麽也咽不下去了。

    樓上懸著彩燈,底下餛飩攤麵條攤一個挨著一個,衛善隔著燈火霧氣對他招手,看他眼睛直愣愣的,“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傻了不成?快上來呀!咱們叫了兩壇子金華酒呢。”

    魏人傑沒動,他身邊吃麵的反倒一巴掌拍在他身上:“這是你的小相好?長得真是……”一句話還沒說完,魏人傑惡狠狠瞪了一眼,他看著就膀大腰圓,雖生得一張少年麵龐,看上去卻孔武有力,那人一句話還沒說完,吃這一瞪縮到牆腳繼續吃麵。

    魏人傑咬著的那口肉這才咽了下去,隔著街走到樓前,幾步路走得他心口“咚咚”直跳,旁的一句都沒想起來,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她怎麽就這麽好看了。

    這個念頭翻騰來翻騰去,直到走上了樓,心裏還在嘀咕,許是一時霧氣迷了眼,等小二給他開了門,看見衛善站在窗邊,衝他皺眉:“就這麽幾步路,怎麽這樣慢。”

    魏人傑一句都不答應,磨磨蹭蹭坐到桌邊,悶頭吃了兩杯酒,這才抬頭眨了眼兒使勁盯著她看,魏家人從小練眼力,百步開外也能一箭中的,眼裏就沒有什麽看不清的,隔著桌子也能看得清她麵頰上細絨絨的毛,可這會兒隻覺得她麵頰瑩瑩生光。

    舔了半天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低頭猛吃不說話,幾個人便也不去管他,反是沉香幾個不住打量,互相咬耳朵,覺得這個魏小將軍果然像公主說的,是個呆子。

    夜色越濃,遊人越多,衛善手裏也拎著一盞蓮花宮燈,跟衛修兩個一路說說笑笑,月上中天才迴到行宮,魏人傑一直跟在身後,眼睛牢牢盯著衛善,她耳朵裏戴的明珠,腰上係的絲絛,還有杏紅色飄帶上綴著的兩個小金鈴鐺。

    到進了院子,過了橋,從前院到後院,將要走到千秋架了,衛修咳嗽一聲,反身對魏人傑道:“送到此處就足夠了。”

    魏人傑盯著他的臉,還想問他怎麽能跟著,這才想起來他姓衛,眼看都要跟到閨房門前了,臉“騰”的紅起來,半晌才粗聲粗氣的應一聲,扭頭甩著膀子走了。

    覺得衛善在看他,步子都不知道是邁得大些還是小些好,等轉過門去眼睛一梭,根本沒人瞧他,又忍不住失落。

    衛善剛迴房中,王七便在廊下求見,衛修怔得一怔,還當他跟著吳副將去了,衛善屏退了宮人,拉住衛修的袖子:“二哥也聽一聽罷。”

    王七連眼都沒抬,直接報道:“楊家確實是宿城人,跟業州楊家確是遠親,原在宿城是一方富戶,家中也有先輩在大夏當過官,條條都對得上,並無不妥處。”

    衛善本也沒想能打聽出些什麽來,她讓衛修聽一聽,是想告訴他楊家有異心,誰知王七跟著便道:“隻是家中從上一代起,便沒有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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