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善好容易出來一趟, 路上時間有餘, 便處處留心多帶一雙眼睛, 她原來可從沒想過, 運河上通商的這些私貨船, 能把聞名天下的賢相給扳倒。

    袁禮賢和叔叔一樣是頂著汙名死去的, 縱後來有人平反昭雪, 一條命也已經斷送了,他最後不屈而死,文人還有個詞兒說“袁相身死, 海內冤之”,足見他雖受民人唾棄,可在士族文臣中卻還是有極大人望的。

    說是袁禮賢通敵以權謀私, 可抄沒的家產還不足萬貫, 女兒將要議親,連份像樣的嫁妝都備不出來, 家中絕無金銀器, 除了四季官服, 連常服都極少, 袖子磨毛的邊兒, 還一樣穿在身上。

    袁禮賢真的就窮到這個地步那也不至於,他的俸祿確是支撐不起家裏這許多人的嚼用, 可也還有正元帝賞賜的金銀田地。

    好的時候他這樣的作派被正元帝讚是兩袖清風一片冰心,厭他的時候, 便是他賣直諂君, 用這番忠臣賢良的模樣來哄騙君王,比小人弄臣還更可恨。

    以秦昭的身份能被文臣認下是正統,大約也有他替袁相平反的功勞在,唇亡齒寒,正元帝的所作所為,未必就真無人覺得齒冷。

    叔叔鬱鬱不得誌,人鑽進了酒缸裏,喝酒把身子都給喝壞了,還想著要領兵出去打仗,掙一個戰功迴來,總能替衛家洗刷冤情。

    去查太子是如何身死的這一樁事,已經不在衛家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朝中信衛了家的人越多,正元帝那時便是越是惱怒。

    可細論起來在他手裏,衛善和姑姑是沒吃什麽大苦頭的,至多禁足在丹鳳宮中,朝中凡有大事,皇後也都稱病不出,親耕親蠶的交給楊雲翹去做,宮裏分明還有皇後,也隻說皇後體弱多病,由貴妃掌鳳印。

    姑姑一半是傷心一半是受了這樣的折辱,這才身子不好,病倒在丹鳳宮中,可終正元帝一朝,丹鳳宮裏也並曾缺醫少藥,衛善也依舊隔得一段時間就能去見一見姑父。

    甚至有段時日,正元帝似乎迴心轉意,連著幾日跑到丹鳳宮來,衛善極少打聽外間事,也約束宮人不許胡亂嚼舌頭,怕又被楊雲翹挑唆,胡亂按上一個罪名。

    那可件事太過聳動,宮城內外無有不傳的,正元帝那一段的迴心轉意,就是袁相謀反被人檢舉,而叔叔在陣前的死訊轉過了紫宸殿,有說叔叔是陣前吃酒醉跌了馬的,想在衛家身上再潑一盆髒水。

    可消息傳迴來,正元帝竟沒輕輕放過,看著奏章就摔了出去,他那會兒喜怒不定,腿疾也越發沉重,急怒之下,人撐著桌子一口口喘粗氣:“混帳。”

    著人細加查證,非得查實了衛敬堯是怎麽死的,那一迴也打殺了好幾個官員,可不等他細究,人已經躺在病床上,跟著就是定了袁禮賢的謀反大罪,一家投進獄中,連他的門生也沒放過。

    可通商往來,絕不是袁禮賢一個人就敢拿的主意,這些事不能放在麵明上說,兩邊又要打仗又要做生意,隻最後讓袁禮賢要來擔這個汙名罷了。

    衛家這把弓折了,又折了袁家這枝筆,大好江山無弓無筆要怎麽守得住?何況秦昱根本也沒這本事,怪道能讓秦昭上位,天地地利人和,樣樣都送到他眼前,豈能不成事。

    船隻在永城停靠休整,船隊一來,把港口擠滿了一半,引得城中人頭湧動,都湧到碼頭來看官船,日夜都有許多人在,賣各色玩意兒,叫賣聲破窗衝耳,沉香幾個都不敢推開窗戶。

    永城官員連袂前來拜見公主,衛善見了一麵,受下拜禮,把迴鄉祭祀不願擾民的話又說了一迴,自然也得說一些勉勵的話,街道儼然民人安居樂業,是州府官員齊心合力才能有的這番政績。

    這些場麵話衛善常年聽衛敬容說,對個個官員夫人說的都不相同,年年大朝會之後飲宴,衛皇後在宴請命婦的時候都要稱讚幾句。

    是以衛善見到官員時,便也正服金冠端容坐在寶座中,這船未改過,自有末帝用來見臣子的艙房,兩邊孔雀扇羽早已經朽壞了,換上香花接見太守,麵露笑意微微點頭,勉勵這些官員。

    這事來的時候無人教導,衛敬容也不想讓侄女辦這樣的事,衛敬堯快馬快舟有些地方都未停靠,隻有衛善坐著浩浩蕩蕩的官船出來,每到一地都引人注目。

    椿齡和頌恩兩個就又派上了用場,衛善自有了一本冊子,便很能派得上用場,此時是太守吏史,說不準往後就調任京城了,衛善讓椿齡跟在身邊,把她見的幾位夫人相貌名字都記下來。

    這些官員夫人也有送禮來的,除了官衙中的供給,各家的夫人有送綾羅綢緞,也有送金銀頭麵,更有送寶珠明鏡的,還有吃的用的,藥材香料不一而足。

    衛善把時鮮的菱角蓮藕留上,香料藥材挑舟中不足的收下,多是消暑些藥物,別的一概不拿,寶珠明鏡還又退迴去,以她公主之尊,地方官員獻物那是尋常,可她是不想落人口實,不意拒了禮物,她的名聲倒傳得更廣了。

    往船上送時鮮的還要更多些,有民人撈了江中肥魚來進獻給她,這些東西倒是能收的,一概賞銀下去,還有摘了鮮花香果來的,菱角芡實長白魚兒,一簍一簍的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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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善再不成想竟還有這樣的盛況,她從未出過京城,這些人也絕不是慕名而來,她自己知道沒什麽名頭可言,怕是聽見公主出巡,都來湊一湊熱鬧。

    玲瓏坊的歌姬都能假托身世,哄抬身價,還有王孫公子專為了名聲而去,衛善這個真公主出行,怪道能有這許多人來給她進貢。

    小順子嘿嘿一笑,又說兩件京中逸事給衛善解悶兒,說城裏原選抓了許多娼門樂戶,便是打著前朝末帝的名號,一說是宮中的妃嬪,一說是皇帝的女兒,還真有官員因此被訛了錢去,不敢報官,隻得捏著鼻子認了。

    沉香唬了臉啐他一口,不許他拿這些汙話髒了衛善的耳朵,小順子早已經摸明白了衛善絕不會因為這些生氣,笑嘻嘻作勢抽了自己兩巴掌,提了衣角做優伶模樣出去。

    在永城裏總共停留三日,太守夫人請衛善遊園。

    永城是個富庶之地,運河在此地分流,南下北上,往來的船隻絡繹不絕,物產豐饒民人也多富裕,辦縣學州學便是此等富庶地方能挑出來的人才最多。

    也因為富庶,城中便有兩個園子是供民人進園賞玩的,年年上元花燈會三月牡丹會,收上三五文錢,可進園中遊樂。

    衛善本想拒了,想一想卻依舊預備去赴宴,隻吩咐了不許奢靡,隻要簡單備下些花酒供她一觀便可,這大約就跟姑姑年年親蠶是一個意思。

    第二日從船上抬下衛善坐的輦來,一路抬到園前,吳三早早帶人清過街市,永城人還是十多年前看過皇帝出巡,其時香花寶船仿佛仙舟,宮娥妃嬪綺麗其中,看過一迴便能跟兒子孫子念叨許多年,還有就地被收入宮庭之中的美貌女子。

    如今改朝換代,也已經十來年不曾見這樣的盛況,紛紛趴湧到街頭,想去看一看公主是什麽模樣,大輦過處人人下拜,衛善還從未見過這許多人,她坐在車輦之中,沉香侍候在身側,半晌才道:“怪不得前朝末帝最愛出巡呢。”

    若是皇帝坐在這輦中,隻見眼前繁華,不想身後峰火,自然也覺得自己受萬民擁戴,江山永固了。

    衛善出遊,吳三親自帶人守護,眼見街市上人多,帶了兩百人守護,園中也早就清理幹淨,自進門到花廊,竟處處都開著花,衛善細看,原來是剪下花枝來,綁在未開花的藤蔓上,作一日觀賞之用。

    宮中一貫如此,可她還得說一聲太過奢靡。太守夫人本來想著她雖富貴無雙,到底年紀幼小,哪知道陪著逛了兩步,倒對衛善恭敬起來,聽她隨口便能談上幾句政事,倒不敢拿她當小姑娘哄著。

    知道公主年小,專從各官員家中挑出幾個年紀相仿,容貌舉止都大方規矩的女孩兒想陪著她玩的,誰知衛善一路走一路問的都是永城一年年景如何,收稅多少。

    她心裏有數,太守夫人竟也答得上來,隻再沒想到這麽點的姑娘問的不是香花而是豬肉,磕磕巴巴答了幾句,衛善衝她笑一笑,知道她也未必就知道的詳細,這才轉頭問起花來。

    永城種得好芍藥,這會兒芍藥不是時令了,太守夫人卻能尋得出兩三盆來請衛善細賞,將要夏至,案前擺著各色三鮮,和江中鰣魚,座中竟還有衛家舊部,調任升遷,早已經不再原軍隊中,既見了衛善便多說一聲。

    衛善聽了,把自己麵前這道鰣魚賜了她,臨到要走時,太守夫人把那幾盆花送到船上,又送了幾盆山茶茉莉,讓她在舟船中也能聞得見花香。

    衛善迴到船上,才剛吃了半杯茶,歇上一刻,內窗輕輕叩了幾聲,裏頭宮人互看一眼,都知道這是掉進棋盤的魏人傑又來了。

    衛善揮揮手,不叫人理會他,魏人傑竟就站在窗口不動,隔得會兒聽見裏頭有響聲了,就再叩一叩門,衛善忽地立起來走到窗邊去,一打開窗戶沒看見魏人傑的臉,先看見一捧花。

    魏人傑扭捏著一張臉,懷裏捧了老大一束雪白的芍藥花,立在窗外,衛善被他這一捧紅紅白白芍藥給怔住了,不知他想做甚。他是外男,送這些也太不合禮數了。

    誰知道魏人傑撓撓頭,把一把花都遞進窗口來:“這個給你。”

    衛善挑挑眉毛,不明所以,魏人傑便道:“上迴那一步你能不能教給我。”

    衛善又想笑又綁著臉生氣,眉毛還是豎著的,眼睛裏卻流露出笑意來,她把花一把接過來,一隻手把窗戶關上,吐出兩個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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