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善還是小的時候坐過這樣的大船, 從青州一路到皇城來, 那會兒年紀小, 也並不覺得路上有多辛苦, 如今想來, 當時才剛立國, 些許州府也都是剛剛才拿到手中, 有官道堵塞不通的,行得些日子便要停留清障,到換車坐船, 才好些。

    能走水路的走水路,實在不通了再改換陸路,衛善坐的這一條官船極大, 舟船之中處處雕金描花, 主船艙兩側,每側都有十二扇雕花窗戶, 每一扇雕的花都不相同。

    這是原來大夏末帝出去巡遊乘坐的船, 船上雕龍飾鳳垂簾綴珠, 還有遊戲之所, 這船經年不用, 停靠在船塢中,收拾齊整了, 才又下的水。

    這一艘已是寶船,卻還不是最大的, 最大的舟上建了樓閣亭台, 坐在舟船中也可登樓望景,那一條船是專給沈青絲打造的。

    大夏皇帝最愛的就是坐船南巡,大軍快攻到皇城時,還曾想著要帶沈青絲逃到揚州去,說那裏風景最好,就算死也要死在揚州。

    可那時官道早已經斷了,水路也不通暢,他不願意冒險,派江寧王先行,誰知道大業軍隊會來的這麽快,最後還是沒能走成,卻讓江寧王占下了吳地,一聽說皇帝死了,幹脆重立一個小朝廷,自己稱了帝。

    這幾條船便都留了下來,樓台上了金漆,日光照在金頂上閃閃生光,據說末帝出巡時,光是把船從船塢中拉出來的纖夫便得上千人。

    江寧王逃離皇城時坐的是快船,身邊也沒跟幾個人,他走得又快又急,這才逃了出去,若是乘這樣的大船,那是怎麽也到不了吳地了。

    是以這幾艘寶船便一直都停在船塢中,直到衛善出門才派上用場,她原不想乘坐,也沒想到正元帝會撥這麽一條船給她,衛敬容推了一迴,衛善也推了一迴,正元帝執意要給,這才不再拒。

    這船雖大,入了運河行動倒快,前後七八隻小些的船,要能裝上一千兵丁,光是一日的水米,就不知費去多少。

    衛善粗粗算了一筆帳,食水米麵,這一路所費極多,她在艙中蹙眉,除開守衛的兵丁將士之外,這大概又是正元帝給衛家做的臉麵,看來衛家無意太子妃位,他心裏高興的很,衛家都作了表率,底下人的人再推舉,他一口便能駁了。

    原來樣樣都要挑剔一迴禮製合不合的袁相,此番竟未出聲,大概是投桃報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儲君妃位和公主出遊,孰輕孰重,他倒分得很幹脆。

    自從秦昭跟她細說過青牛峰的來曆,衛善便對袁禮賢改了看法,原來衛善眼裏,袁禮賢是個無所求的人,如今卻不一樣了,他求的不是財富,而是名望。

    這名望還是尋常人口裏稱的賢相,他想要的是青史上一段佳話,他差一點兒就成了,可惜最後也不知是哪兒出了茬子,君臣相得這樣的佳話,被正元帝一手給撕碎了。

    這些日子姑姑同姑父兩個相處尤為融洽,本來也沒什麽他要操心的後宮事,宮妃有孕,正元帝五十歲的年紀還能再連得兩子,兼之皇後賢良,襯他心意,正元帝自然少了煩惱。

    他越是少煩惱衛家事,便越是看楊雲翹不順眼,楊家這段日子鬧了多少事出來,竟還不知收斂,在這個當口提起舊事,要把自家的女兒許給秦昱作齊王妃。

    衛善雖不在宮中,可仙居殿裏還有小順子,她短短迴來一日,小順子便把宮裏大大小小的事兒都報給了沉香。

    楊雲越心裏知道太子妃位是動不得的,正元帝牢牢捏著這個,誰也不會給,他自知身份不夠,退而求其次,想要親上加親,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齊王。

    這倒也不全是楊雲越一個人的癡心妄想,當年還在青州時,兩個孩子都年小,兩人醉中說過,玩笑時也曾說過,約定過往後要當兒女親家。

    可此一時彼一時,當年說的話正元帝已經算作了笑談,何況衛家都退了,楊雲越不是癡心妄想也是癡心妄想了,朝中幾個進言的都道皇子之妻要擇大家女,正元帝心裏明白得很,真要擇大家女兒,怎麽也輪不著楊家。

    衛家豪富之家,袁家書香門第,這兩家都一致進言讓國之儲君擇民女婚配,偏偏楊家還漏出這樣的意思來,可不引人恥笑。

    正元帝為著此事在丹鳳宮中罵了楊雲越,說他抬著舅舅的身份,竟想拿捏自己的兒子,不知天高地厚了,這還是正元帝頭一迴當著衛敬容的麵罵楊雲越。

    正元帝的脾氣這些年越來越差,早年雪片似的奏疏攤在禦案前,他都能一笑置之,如今看到怒處捶桌扔文書都是常有的事兒,越是天氣燥熱,他越難心淨,文人朝臣這會兒在他口裏就是蠢蠹。

    楊家這事兒倒也不是楊雲越自己提起來的,總有人會傳到正元帝的耳朵裏,他聽了發怒,把丹鳳宮的磚地都磨薄了一層,火性子還未消。

    衛敬容把他說的話在心裏反複咀嚼一迴,麵上帶笑,開口柔聲勸說:“這也值得生氣,許是你們原來的玩笑話,他就當了真了。”

    她心裏知道,丈夫是再不會拿這個當玩笑了,衛敬容這許多年半真半假說了多少迴,他也一樣半真半假的應和著,衛家家底不知比楊家厚了多少,楊雲越可是真正看著正元帝提起來的人,他有這意思,格外讓正元帝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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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是勸,實是拱火,還吩咐了宮人趕緊煎些涼茶取些冰盞來,屋裏再添上一個冰盆,宮人在冰盆前扇扇子,衛敬容拿了帕子給他擦汗:“為了這個氣壞身子可不值當,順義侯原也不是這樣的人呢,明兒順義侯夫人進宮來,我也說兩句。”

    不勸便罷,越勸他越是怒:“她三天兩頭進宮作甚?誰還沒外甥不成?敬堯也不曾時時往你這兒來,她是什麽?”氣動之下,竟不許順義侯夫人進宮。

    正元帝這樣生氣,氣的是什麽也很明白了,衛善一直知道正元帝看重秦顯,此時才又品味出來些,正元帝這是不想讓秦顯因人困、因情困、因事困,不讓他被誰捏在手心裏。

    衛善知道了長久都不說話,想不明白在正元帝的心裏,是不是當年他娶姑姑也算是衛家在擺布他,心底一驚,半晌才被艙外聲響驚動迴神。

    青霜是孩子心性,關在宮裏處處要講規矩,出了宮坐在船上倒似隻被放飛的雛鷹,跳到桅杆上去,引得人一聲聲的驚唿。

    沉香推開窗子,氣急敗壞:“趕緊下來!成什麽樣子!”

    衛善擺一擺手,連她看著這江崖山風都覺得心頭鬱氣盡去,何況是青霜:“讓她玩罷,仔細別落到江裏,她可不會水。”

    上官娘子是會水的,青霜卻不會,在莊子上也沒地方讓她學鳧水的,衛善一知道上官娘子還會水,水性不錯,便叫人做了一件貼身水靠,預備到了業州,找個地方跟上官娘子學水性。上輩子在小瀛台裏,看了五年的水,總想著自己若是會水,也不必囚困其中了。

    沉香見衛善放縱她,扁了扁嘴兒:“撒出去就野,往後可拘不迴來了。”兩人在船艙裏還沒說上兩句話,就聽見青霜“哎喲”一聲,她本就年少身輕,從桅杆上跳下來的時候江風正盛,差點兒就要落進江裏,被王七一把勾住了。

    青霜也知道自己闖禍,若是被上官娘子知道還得受罰,趕緊閃進艙裏來,縮在椅子上不敢再去了,王七露了這麽一手,正被衛善在看眼裏,原來以為他隻是手上有力,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巧功夫。

    她上船時秦昭送了幾匣子點心,這個天也存不住,幹脆全拿出來,還特意讓青霜送了一碟給王七,等到了業州,好分派他去打聽楊家事。

    青霜紅著臉端了糖果子去了,碟子上裝得滿滿當當的,她偷捏一顆塞進嘴裏,端著點心滿船找王七,他剛剛倏地出現,這會兒竟不知躲去了哪裏,青霜繞了一圈也沒尋著,看著香糖咽咽唾沫,又拿了個糖球塞到嘴裏去。

    繞了一圈沒能尋著人,隻好又端著點心果子迴到艙中,衛善已經歪在榻上看起書來,青霜把碟子擱在桌上,又伸手挑了一個。

    窗外江風灌進艙中,正午竟也不覺得暑熱,兩麵窗戶大開,沉香還拿了軟綢披帛蓋在衛善身上,風一暖,人就發困,衛善手上書翻了兩頁,將將有些困意,便聽見外麵魏人傑的粗嗓子:“不成,咱們再比!”

    跟著就是衛修歎息的聲音,衛修才剛上船就往各處去檢視,跟著同來的秦昭副將叫作吳三,衛善聽了就笑,一個吳三一個王七,難道二哥手下的人都以數字排名號不成。

    吳三名字不出眾,人品相貌就更不出眾,尋常一個黑臉漢子,四十來歲的年紀,手上厚厚一層老繭,說話作事都很謙遜,衛修跟著他在船上船下走一迴,便知道他是個極付實幹的人才。

    衛修自己就愛鑽研兵法,再加上有個魏瘋子纏著他比試,這幾個月間比原來不知用功多少,內行聽門道,吳三略略提上兩句,他便知道吳三熟悉水戰,論不著魏人傑來纏他,他已經跟住了吳三,兩個論起水戰該怎麽打來。

    衛修躲了半日,到底是被魏人傑給堵住了,衛善聽見小哥哥的聲音笑了起來:“請他們到舟中來,叫人給他們上壺茶,等會兒必要口渴的。”

    輕翻過一頁書去,托腮沉思,也不知道衛管事在業州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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