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善瞪圓了眼兒, 瑩潤似玉的麵頰上一層細絨絨的毛, 在螢火月色下仿佛能生光, 兩丸黑葡萄似的眼睛緊緊盯住秦昭, 張了半天嘴也沒問出他怎麽知道的話來。

    秦昭臉上那付笑容萬年不動, 隻更柔和些, 袖子還被衛善揪在手裏, 他也不拉扯,笑道:“周師良和李從儀兩敗俱傷,李從儀戰死了, 可手下還有副帥將軍守城領兵,周師良也無力再去攻占李從儀那些郡縣土地,人馬渙散, 前狼後虎, 若是硬戰,必得被大業吞並, 這才降了。”

    這些事原來再沒人講給衛善聽, 秦昭竟肯細說, 衛善隻知道他反了, 還知道那一仗打得兒戲, 周師良要謀反的消息提前走漏,他還趕不及跑到甘州, 他的老地盤上去舉兵。

    這本來是個現成的功勞,是正元帝特意留給自己兒子的, 說是平叛, 大亂還未起,周師良在半路先拉起人反叛,甘州舊部遙遙應和,沒料到半路會出這樣的事。

    話還長得很,兩人就往濯足亭去,坐在亭中,井口不住冒出水霧氣,遠遠還能看得見合歡樹上那一閃一爍的螢火燈。

    衛善把帕子浸在池裏,用熱巾子擦手,沉香眼見夜色已深,很該勸公主迴到飛霞閣去,傾耳一聽,兩人說的又是正事,幹脆去取了幾碟小菜,又斟了一壺酒來。

    這一迴是茉莉花澆酒,比櫻桃酒甜味淡些,可香氣更盛,衛善飲得一杯,麵上微紅,問道:“後來呢?二哥怎麽知道他要反的?”

    秦昭失笑出聲:“善兒怎麽知道的,我就是怎麽知道的。”

    小妹肚裏從來藏不住話,她知道些什麽,總要說出來,丁點兒大的時候藏兩塊糕要偷看十來迴,唯恐別人不知道她藏了東西,小貓藏頭不藏尾巴,恨不得翹起毛尾巴來告訴別人東西就藏在這兒。

    如今人大了些,性子倒沒改掉多少,心裏怎麽想的,臉上就能瞧得出來,臉上笑意更深,又歎又笑道:“當年他降倒也未必就是詐降,五十萬大軍打的隻餘下殘兵三五萬人,手上也隻有一個郡七個縣十三座城了,若是不降,賀明達手裏的兵也不是吃素的。”

    周師良要找個地方喘一口氣,而正元帝想要他手裏還餘下的那個郡,和他手底下這些人。此時強弱早已經倒轉,周李二人成名多年,也激戰多年,這兩個打得不可開交時,正元帝正不斷吞噬小股亂軍。那些手上幾千人就占下山寨的,本來想的也不是逐鹿天下,眼看再過不了那打家劫舍的日子,幹脆投了放得最近的隊伍。

    周師良當時肯降,是因為手裏已經沒糧了,底下這些人餓著肚子,正元帝兵臨城下,城中兵將已經十日沒能吃上飽飯,聞著城下燒肉煮米的香味,怎麽還能打仗,便是他不降,他手下的軍士也挨不過去,先自投了。

    周師良還想著自己怎麽也曾稱過王,縱到了秦正業的手裏,總也得封個看得過去的官兒,誰知道正元帝卻把他手底的兵丁全部打散,又給了他一個閑職,歸降了四五年,一場仗都沒讓他上過陣。

    不論周師良原來是抱著什麽樣的想頭才降了大業的,他也從來都不是忍氣吞聲的人,當年手下的人馬,有被李從儀俘虜去的,也有打著打著,軍隊打散了,聽見周師良降了,有的來投,有的就地占山投了綠林的。

    他想反叛,手裏不能沒人,那些跟著他降的人,有的已經有了高官厚祿,有的過上了安穩生活,大業的版圖也不是說動就能動的,未必就肯再揭竹再起。

    秦昭拿指尖沾沾水,畫了甘州的地圖,一路要繞過多少郡縣衝過多少守備,周師良果然老了,若還有當年的孤勇果敢,初初來投就該立時反叛,隔得四五年,人心早散,他再為了一口不平之氣反大業,隨者也寥寥無幾。

    “要是早些年反,也隻有一二分機緣能成事,此時再反,早已經晚了。”秦昭甩掉手上沾著的水珠,見小妹還懵懵懂懂看著他:“怎麽?善兒有什麽沒聽明白的?”

    衛善搖一搖頭,她還以為隻有她知道,原來二哥也已經想到,朝中都已經有了防備,牌麵人人皆知,這就成了一張無用的牌。

    衛善沮喪難言,悶頭坐著,秦昭笑起來:“善兒能想得到這個,已是極難得了。”他伸出手把衛善拉起來:“天太晚了,送你迴去。”

    衛善不知不覺得把壺中酒喝了大半,菜卻沒動幾筷,她才剛喝了半壺櫻桃酒,這會兒又把茉莉浸酒都吃了,坐著的時候不覺得,立起來腿腳打飄,心裏知道這是吃醉了酒,腦袋裏昏昏的,秦昭一把扶住她,看她還眨著眼,也不知什麽時候就吃醉了。

    剛剛那些話怕是一句也沒能聽進去,秦昭讓沉香初晴扶住她,自己蹲下身來,好讓衛善趴在他身上,把她背迴去。

    衛善想要搖頭,覺得自己已經搖了,可頭隻動了一下,沉香初晴都不敢動,秦昭皺了眉頭:“夜裏風大,她又醉了,若是著了風寒可不好,我又不是沒背過她。”

    衛善人趴秦昭的背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兩隻胳膊軟綿綿垂著,分明聽見這句話了,可等秦昭走了半路的時候她才“嘻”的一聲輕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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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聲笑直鑽進秦昭的耳朵裏,惹得他也跟著笑起來,衛善說不出話,心裏卻當真模糊記起秦昭背著她的樣子來,他把她背在身上,她伸手去摸他腦袋上的疙瘩。

    心裏想著,伸手就去摸,糊裏糊塗摸到臉上額頭上,秦昭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忍癢忍笑,口裏道:“善兒別鬧。”

    衛善沒覺得自己在鬧,她就想摸摸那幾個疙瘩還在不在,可她費了半天力氣,也沒摸上頭頂心,嘴裏含含混混出聲,一縷縷茉莉香氣噴到秦昭頸項間,秦昭一時竟聽不清她說了什麽,側頭再問一次,衛善的睫毛就蹭在他的麵頰上,刮得他止不住的發癢,終於聽見她問:“疙瘩呢?”

    第二日起來,她便隻記得這些,外頭早已經天光大亮,衛善擁被坐了半晌,這才想起昨天夜裏那一片水燈螢火來,眯了眼兒還發困,黑袍將軍“喵”的一聲踩到她身上來。

    珠簾一動,掀簾進來的卻是碧微,她手裏還托著一盞蜜茶,看見衛善呆呆坐著,“撲哧”笑出一聲來:“趕緊喝一盞茶醒醒酒,今兒還要進宮去呢。”

    衛善這才起來漱洗,宮人進來開窗透風,兩排大窗一開,就能看得見芙蓉池,池上還有浮在水麵的蓮花燈,有的熄滅了,有的竟還在燒,隻白日裏看著不似夜間醒目。

    碧微看著她喝下蜜茶,初晴捧鏡,冰蟾梳頭,碧微往窗外看過去,這些蓮燈,她昨兒夜裏就看見了,飲冰炊雪兩個還道讓她出去走走看看,她知道這是給衛善的,便推拒了,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

    今日晨起,又見院中百年巨木上掛的彩條燈籠,一大早就在宮人把掛的燈籠給取下來,裏頭的螢火早已經熄滅了,碧微仰頭去看那樹,炊雪道:“二殿下待公主真好。”說完才覺失言,又補一句:“也是二殿下和永安公主一道長大的情份。”

    她們嘴裏公主向來都隻有衛善一個,碧微也不追究,看一看落了滿地的合歡花笑道:“這花這麽落了倒也可惜,掃來曬幹沏茶最能安神。”

    指派了宮人把落花掃起來,粗粗一掃竟有一簍,一朵一朵鋪在竹席上,等二三日曬幹,預備給趙太後泡安眠茶用。

    炊雪一麵吩咐一麵道:“公主有心了,太後若知道公主有這番孝心,定然高興。”連衛善都不能讓她高興,碧微也不覺得自己就能讓趙太後高興,但既然要做,就得事事都做得仔細。

    她在宮苑中一看便知這場生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看來,秦昭這個養子倒跟衛家極親近,若不是極親近,也不能比楊妃那個親生子更得重用了。

    衛善梳了頭換上衣裳,去同趙太後用飯,走在路上問沉香道:“我昨兒是怎麽迴來的?”側臉一看就見沉香低頭發笑。

    “怎麽?”衛善兀自不解,她隻記得還在亭裏,二哥說了許多周師良如何會反的因由,叫她知道萬事哪有忽然異動,何況是謀反這樣的大事。

    沉香抿了嘴兒直笑:“昨兒是二殿下把公主背迴來的,公主吃醉了酒,非得要摸一摸二殿下的頭,扯著他的袖子怎麽也不肯放。”

    衛善“呀”一聲想了起來,麵上燒紅,秦昭一路把她背到內室,她怎麽也不肯撒手,話也說得含含糊糊,沒人聽懂她說什麽,就隻有秦昭懂了,他歎一口氣,讓宮人都退到簾外去。

    這才解開束發的玉冠,好好讓她把手伸進密密實實的頭發裏,衛善眯著眼兒,兩隻手去摸,指尖一點點蹭著秦昭的頭皮,半天都沒能摸對地方,手一軟,翻臉枕在枕頭上睡過去了。

    衛善麵色泛紅耳廓都燒起來了,低頭看看手指,怎麽也不信醉糊塗了還會耍這樣的無賴,才剛還想不起來,這會兒一點不漏全湧進腦中,想到秦昭能被她纏得解了頭發,又有些好笑。

    宜春殿裏早已經擺了飯,開了兩桌,一桌是孩子們吃肉,一桌是趙太後吃素,衛善因為醉酒倒有些不好意思,哪知道才進了偏殿,就見秦昭坐在趙太後身邊,還是那一些湛藍繳邊王彩雲纏身的袍子,頭上還是昨兒夜裏那隻玉冠,看見衛善進來,衝她笑一笑:“善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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