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殿同仙居殿大小差不多, 都有一間開闊正殿, 兩間偏殿, 院中遍植花木, 連仙居殿裏的秋千架, 長安殿的海棠花樹下也一樣搭了一個。

    這些海棠是前朝建宮時就種下了, 連著雲夢澤邊那一片都種了海棠花, 每到春日開得好似一片雲霞,衛善上一世最愛的便是春日泛舟湖上,看那一片海棠紅雲。

    後來在小瀛台便是以海棠計春秋, 開一迴花便是一年又過去了,年年如此歲歲相同,還當沒有再出來的一天, 誰知道她也沒能瞧見第六年花開。

    薑碧微看花是觸景傷情, 衛善看花卻滿心愉悅,兩人對坐, 衛善滿目都是笑意, 外頭暖風裹了海棠花瓣, 吹落在她一色金的紅羅裙上。

    她背後靠著軟枕, 一隻胳膊擱在錦繡墊手枕上, 坐得比碧微還隨意,殿裏點了梅花香餅, 倒似海棠添了香味,兩人隔了這許久, 終於能這樣南窗對座飲茶了。

    薑碧微一手托著茶盞, 掀開茶蓋,借著眼角的餘光去看這位永安公主,再沒想到她竟是這付脾氣,碧微擱下手上的茶盞:“我還未取字,父親便身故了,至於乳名,父母皆不在了,往後也不必提了。”

    衛善一怔,沒料著她會這說,碧微的乳名,她上輩子聽秦顯說過。

    衛善的乳名是七七,因著小時候愛哭,七七聽上去又跟“戚戚”音同,怕她多添憂愁,姑姑便不許人再叫她的小名了。

    碧微的乳名叫“愔愔”,雖是自《琴賦》中而來,又有和悅安舒之意,可念在唇間卻似女子啜泣聲,那一迴是秦顯同衛善一處坐著用膳,聽見衛平叫衛善的乳名,竟笑起來,才有了這麽一段公案。

    兩人互換表字,以示親近,可碧微顯然還不想同她太親近了,繞開乳名,直言自己還未有字,那意思便是不想告訴她。

    細葉手上一抖,差點兒把茶潑了,拿眼兒不住去看衛善的臉,怕她發怒。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姑娘的性子這樣傲,要是得罪了這位最受寵愛的永安公主,往後在宮裏的日子又要怎麽過呢?

    衛善有一瞬訝異,可她隨即又笑了,碧微還是一樣的性子,她自己拿了一塊荷花酥,托在掌中咬了一角:“姐姐說的很是,父母不在,乳名自然也就不作數了,我家裏也隻有我哥哥還叫我的小名了。”

    細葉趕緊上前添茶,打聽了衛善愛飲茉莉花茶,特意替她沏了一壺來,擺開四隻青瓷碟子,姑娘不說話,她卻不能看見冷場,滿麵堆笑的道:“公主送來的衣裙,都很合身,我們姑娘很是喜歡。”

    薑碧微辭了雲夢澤樓閣上的飲宴,又對永安公主的示好視而不見,細葉和芳姑兩個心中憂愁,不知道姑娘這是怎麽就使性子來,分明來時還告誡過她們,必要小心謹慎事事低頭。

    如今的情狀比在蜀地被趙臨扣住不知好了百倍,有宮室有奴仆,外頭還有侯府田地,雖此時身在宮中,可總有出去的一天。

    皇後娘娘看著也是極慈和的人,才來半日,便有尚衣局的宮人來給長安殿量尺寸。衣裳鞋子從裏到外件件都要裁新的。不獨是薑碧微,連芳姑和細葉也是一樣。

    永安公主送來的裙衫能當一時替換,長些短些都有法子遮掩,鞋子卻吃不準大小,送來的東西裏便沒有鞋,軟靴睡鞋樣樣都要做,尚衣局的宮人還給薑碧微做了一身胡服騎裝。

    這樣的受到優待的日子,和囚禁時日日受到逼迫的日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細葉一麵續茶,一麵不住衝著姑娘眨眼。

    衛善麵上沒有怒色,反而出言附和,待她還很親昵的樣子,薑碧微這才鬆一口氣,看來她確是脾性溫柔,跟著又想笑,這一年來日日風刀霜劍,反把人想得惡了,自己身上又還有什麽可以圖謀的?

    未經過事的嬌寵姑娘,要麽是自視甚高,要麽就是體貼溫柔,不意衛家的姑娘竟是第二種,也確是沒受過雨打風吹,才能有這番心意。

    兩人再說話,就有來有往,薑碧微含笑捧起茶盞:“多謝你送來的茶。”

    衛善又細問她在家時常做什麽,她一時說不出來,早已經忘了原來閑時都做些什麽:“左不過是寫寫字繡繡花罷了。”

    衛善便說到自己也要習字,每日裏還要跑馬,蜀地的規矩倒不似京城寬鬆,聽衛善說京城女子多有出去騎馬踏春的,碧微適時一笑:“那倒很好,我七歲之後,便少出門了。”

    一地有一地的風俗,何況薑遠自己是個讀書人,家裏原來就有資財,女眷便少出門,等住進蜀王府裏,薑碧微就更難出去,衛善便道:“那往後我家去就帶你一起去,街上有許多好玩好逛的地方。”

    兩人說了一盞茶,衛善見她麵色和緩,方才問她:“你從蜀地一路過來,可見著什麽好玩的事物沒有?她來就是想探一探碧微同秦顯兩個,到底是不是相識了。

    不等碧微說話,她又道:“我哥哥從雲州帶迴來兩隻綠羽越鳥養在家裏園中,等你去了帶你去瞧,太子哥哥這一迴也給我帶了兩隻黑白熊兒迴來,他素日可沒有這麽精心的。”

    聽見衛善提起秦顯,碧微略略抬眼:“蜀地的活物也有幾樣是別處難求的,金絲猴兒黑白熊兩樣都難養,能帶迴來送給公主,是太子殿下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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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提起秦顯時語意平平,衛善越加疑惑,可看看碧微仔細小心的模樣,便是過去說了兩句謊話也決定不再計較,約定了明兒一道去看黑白熊。

    蜀地的話卻不能再說下去,太子這番差事辦得極好,他辦了好差,薑家姐弟卻失了故土,衛善又多留一盞茶,便迴了仙居殿。

    她一走,薑碧微鬆一口氣,身子這才往迎枕上一靠,芳姑替她揉著額角,臉上還很憂愁的模樣:“姑娘應當再親熱些。”

    知道她不是這樣性子,便是寄人籬下,她也不肯伏低作小的,可永安公主看著確是個不多得的好性,難得公主之尊還能同人對座談天,同她交好,隻有益處。

    碧微也不說話,躺上搭著軟毯,問道:“咱們帶來的東西裏,可有什麽能送到仙居殿去的?”

    芳姑這才轉憂為喜,可思量得會竟沒甚東西能送人,賞人的金銀珠子是有的,可要送給永安公主,這些東西便都不入眼了,她一出手就是一對兒翡翠手鐲,姑娘的妝奩裏也不是沒有這些東西,可既要送,便得送得可心意。

    碧微也知道自己沒帶出多少東西來,一殿之中的擺設器具也不都是她的,俱都登記造冊,往後出宮,賞了她才是她的,心底苦意難消,連吃了一杯茶方才平複。

    “今兒領來的衣料裏可有細紗,取一匹出來。”既沒有貴重東西可贈,便親手繡一幅扇麵,她擅畫蘭草,卻從不曾畫過牡丹,可不是牡丹也不配她。

    細葉取出一匹細紗來,衛皇後給的東西件件都是好物,才要誇上一句,又咽了迴去,這些東西可不都是拿蜀地換來的,心底雖歎,同飲冰一道鋪展開來給薑碧微看:“姑娘看看一這匹如何?”

    細葉削尖了眉筆,手執銀剪剪下一斷燭心,薑碧微便在燈下打樣,勾著牡丹花瓣,到時用蜀地繡法落針,在扇麵上攢珠當作花心,又拆了自家一隻耳環,把上頭的紅寶石當作扇墜。

    長安殿裏一番忙亂,沉香扶著衛善的手迴仙居殿,路上便蹙了眉頭:“這薑家姑娘也太不懂道理了些。”自家公主對她是樣樣周全,她還未來,就收拾了衣衫絹紗,她殿中樣樣細物都和仙居殿用的一樣,她竟還不冷不熱,可不是不懂道理。

    衛善笑一笑,這才是碧微,若是她上輩子懂得曲意奉承,兩人也不會鬧得那樣了:“她家初遭大難,自然心中難受,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原來預備著把那頂玉冠送給她的,看她模樣,就再等等,等兩人更親近些,再把玉冠送給她當作生辰禮,衛善不解事隻有一件,秦顯碧微兩人都無情思,是甚時候才心意相通的呢?

    迴到殿中,素箏早已經點亮玉蘭燈座,衛善剛一進門就聞見了茉莉花香,這時節還未有茉莉,冰蟾見她鼻尖輕動便笑:“這是二殿下著人送了一匣子來,說是姑娘喜歡這味兒。”

    衛善才給王忠送了新茶,秦昭就送了蠟燭來,香味極淡,比熏香更好聞些,殿中似有若無的清香,叫人精神都跟著一振:“挑幾根出來,明兒給長安殿送去。”

    話音才落立時又反悔,怎麽好把秦昭的東西送過去:“不必了,把我才得的那方青花金線苴卻硯拿出來,這蠟燭留著咱們自己燒。”

    素箏欲言又止,這硯台可是太子送的,一箱子東西裏,公主才還誇過這方硯台送得正合適,可她看一看沉香已經應了,便又按捺住,隻問道:“姑娘要不要吃一碗酪?”

    硯台是秦顯給的一箱東西裏挑出來的,雕了秋山歸牧,這方硯台給碧微正合適,想到秦昭,衛善倒覺得有些難辦,要是他這輩子還喜歡碧微可怎麽好,難道要兄弟相爭不成?

    衛善承他情義,他又確確實實斷了楊思召一條腿,總不能叫他傷心,原來不曾想過,此時都湧上心頭,連小順子新取來的文集都看不進去,盤了腿兒歪在床,有什麽法子,讓他這輩子不喜歡碧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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