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浩浩蕩蕩自上林苑迴宮城去,迴到城中早已是掌燈時分,這一夜正元帝便宿在丹鳳宮裏,一整日肚裏沒有空過,夜裏便讓光祿寺進些粥來,帝後二人對坐,商量些自家兒郎大勝迴朝的事。

    衛善秦昰跟前進的是細粥,拿紅棗核桃芝麻十幾樣,泡足一整夜去皮去核,磨出漿來煮成粥,說是粥倒更像是稠湯,秦昰一碗不足又吃一碗。

    正元帝是不喝粥的,他要吃大塊肉,得把肚子撐得滿了才是吃足了,同粥一並呈送進來的便有泠片羊尾爆炒羊肚燒筍鵝雞和八寶攢湯,再加一份炒羊肉丁子,包在餅裏,卷了一張,一口咬去半個,一氣兒吃了七八張。

    秦昰看他吃得香,張口也要,正元帝便喂他兩口,越是看越覺得這幾個兒子很好。從太子到晉王都能文能武,個個拿出來都是能擋一麵的,這麽比較來看秦昱就差了些。

    衛敬容褪了手鐲戒指,替他卷餅,看一眼衛善,笑道:“早間說的要替佛寺裏的菩薩捐金身,為著兒子們倒誇大了他們的功勞,不如替娘祝壽,把這兩個小的都捎帶進去。”

    正元帝有些訝異,可這是討母親歡喜的好事,衛敬容跟著又道:“我思量著既是作功德的事,母親又是整壽生日,捐金身給佛祖,也得降恩惠於百姓。”

    這卻是衛善沒有提過的,她捧碗聽著,就聽見姑姑說:“廣寧門外原有個普濟堂,是赦孤助老的所在,這些年荒廢了,該再修整起來,冬施粥夏舍茶,也算一件功德。”她先說了樁小的,跟著又說了件大的:“這是其一,國家相隔十數年重開太學府國子監,監生們有糧有銀,也得顧及妻兒家小,不如也撥發一份。”

    連年征戰,前朝科舉早就無人應考,後來幹脆也不再張榜,各地領袖用人唯才是取,如今天下既定,取士之法又有不同,袁禮賢胡成玉幾個擬了科舉新法,正預備試行。

    此時夫妻兩個還能互論政事,正元帝也從未有婦人不可幹政之語,聽妻子這樣說,還笑一聲:“你這是聽了袁禮賢的奏疏了。”

    “我是婦人之見,隻見其小,聽見一句二句再想得細些罷了。”衛敬容把手裏卷的軟餅送到丈夫手上。

    正元帝接過來又咬一口,一麵嚼一麵點頭:“你說的很是,我明兒讓袁禮賢拿個章程出來。”

    衛敬容便不再說,隻問兒子到了何處,還有多少路程才能到京,正元帝最得意的便是自己兩個兒子都驍勇善戰,每有捷報必要來告訴妻子,可他最高興的卻不是太子拿下蜀地招降薑家,而是晉王攻下雲州,拿迴了前朝金印。

    衛善知道裏頭沒有傳國玉璽,那一枚玉璽到正元帝過世也未能再現人間,不知流落到什麽地方去了,秦昱登基第一道旨意,就是派人去尋,想要自己得了天授天子的名字。

    到最後也沒能找到,秦家一直沒有玉璽,正元帝尋遍不著便自己再造了一枚,秦昱卻念念不忘,在位七八年間不斷撥錢派人去找那飄渺中的天授玉璽。

    夫妻兩個說著說著便講起古來,正元帝想到妻子原來守在業州侍奉母親教養兒子,確是勞苦功高,越說越是溫情,衛善見狀打個哈欠,衝秦昰招手,把他也一道帶了出去。

    秦昰跟去了望仙殿,就睡在衛善床上,滿床滾著玩了一會兒,心裏還想著捉著的小兔子,告訴衛善是隻灰白兔子,衛善答應替他尋兩隻養著玩,又同他念了兩句詩文,他早就累了,眼兒一闔,立時睡了過去。

    素箏幾個早已經預備好了熱水,屋裏熏了香,水裏點了花露,衛善泡在溫熱水中,素箏替她揉搓頭發,冰蟾替她按手按腳,到無人處,她便不再說話,又怔怔出起神來。

    上輩子的衛善就像這些宮人們心中所想的那般,千寵萬嬌的掌上明珠,衛家有錢衛家有兵衛家有人,衛家就是她倚靠的大樹。

    她從來沒擔心過什麽,前半生所煩惱的不過是穿什麽衣裳戴什麽首飾,最大的不順心就是太子不喜歡她。

    前朝事她聽也聽了,聽在耳裏沒聽到心裏,有些事能撿起來,有些事卻撿不起來,讓她突然之間智珠在手運籌帷幄是不能夠的,可走一步看一步不夠,走一步要是能看上十步才安心。

    既然想不起來,那便多聽多看,衛善咬咬唇,吩咐素箏:“你明兒給我尋個識字的小太監,把袁相的奏疏抄一份來我看看。”

    素箏眨眨眼兒,不知道郡主怎麽又對這個感起興趣來,這卻不是什麽難辦的事兒:“是,郡主還要什麽,要不要叫小順子去收羅些話本來,給郡主解解悶兒。”

    衛善確是記著身邊有識字的太監,隻想不起來叫什麽名字了,內官走動起來比宮人要方便的多,穿著灰衣也不顯眼,衛善想到那個要打楊思召一頓的主意:“你明兒叫小順子來,我有事吩咐他。”

    這事兒得速辦,不能等到太後迴來,衛善趴在浴桶裏,素箏拿軟巾替她擦背,才要誇她肌膚晶瑩,烏發生光,就聽見衛善道:“你明兒再翻一匹黑紗出來,再去要幾卷金線,我要替祖母繡經書。”

    衛善對趙太後的印象倒還深刻,太子身亡,趙太後便一病不起,又從楊家趙家那兒聽了許多挑唆的話,一門心思認準了害死她大孫子的就是皇後,在正元帝跟著沒少說話,她人病著又從來糊塗,她的話正元帝當時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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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夫妻之間嫌隙日深,這些都是指謫姑姑的話柄,衛善把舊事翻一翻,心裏也自覺得衛家倒這樣的黴不是全無來由,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那便把這些都填平填實了。

    一個指令比一個指令古怪,郡主原來躲著太後還不及,怎麽倒要湊上去,素箏越發吃不準她這是打什麽主意,隻得應是,總歸是玩樂,原來是蕩秋千打雙陸,如今換一個玩法罷了。

    衛善隻覺頭頂上用發絲懸著利劍,一時不慎就要掉落下來,這些事她在小瀛台裏也曾想過,可那時朝不保夕,隻此時此刻方能想得更明白。

    臨入睡還心神難寧,夜裏又發起噩夢來,夢見火從禦街燒了過來,她拉著碧微想跑,卻怎麽也扯不動她,身子越來越重,急得哭喊。

    衛善被噩夢驚醒,眼睛一睜,原來是秦昰睡歪了,兩條腿就壓在她胸口,沉香一隻手撐著頭在帳外打瞌睡。

    她把秦昰拖到枕頭上,秦昰還伸著兩隻胳膊,趴腳睡著,衛善靈光一現,秦顯是太後的孫子,秦昰也一樣是孫子,帶著他去叩太後的門,太後看她是衛家人心頭不爽,看秦昰總是親孫。

    她低頭親了秦昰肥嘟嘟的臉頰一口,秦昰打著小唿嚕,衛善握住他的小手,替秦昰把被子掖好。

    第二日衛善早早起來,素箏替衛善梳頭,沉香把小順子叫了來,小順子跪在珠簾外,衛善讓冰蟾把珠簾撩起來,看小順子人生得機靈,吩咐他道:“你去把袁相的奏疏抄來,再去金吾衛問問二哥是什麽時候當值,楊思召又是在哪兒當值,抄書不必瞞著,旁的別讓人知道。”

    小順子退出去,素箏冰蟾兩個麵麵相覷,素箏到底大些,先問道:“郡主這是要做什麽?”抄書也還罷了,郡主一向不喜楊思召,怎麽還特意問他。

    衛善若不說,素箏怕是要去告訴姑姑的,於是她笑一笑:“他昨兒得罪我了,我要想法子捉弄他一迴,你們一個個口緊著些,不許叫姑姑知道。”

    什麽能報什麽不能報,也得慢慢教給她們,衛善身邊用慣了的是蘭舟碧舸初晴小鸞,此時都還未到她身邊來,素箏幾個算是小時候的玩伴,挑到她身邊來,就是哄著她玩的,難免有些不得用,她的話也不肯十分聽,不威儀些,總要漏給姑姑知道。

    落瓊捧了托盤起來,說是娘娘剛剛賞賜下的,抖開一看是件新宮衫,就是杏花紅的,她昨天隨口一句喜歡,今天就送到眼前來了。

    衛善一時起意,換上新衫,怎麽嬌嫩怎麽打扮,挽了一對兒金玉鐲子,梳了個垂雙丫頭,領著睡眼惺秦昰到正殿請安。

    聽衛敬容預備太後迴來迎接的禮儀,趙太後一迴去就是大半年,春暉殿中要添設東西重鋪錦帳,旁的還罷了,衛敬容又道:“殿中青麥果蔬可都按時種下了?”

    趙太後一直沒改掉習慣,到哪兒都要開三分地,走的時候還特意吩咐了,要把這塊地給養好,她迴來可是要看的。

    正元帝也知道親娘這個習慣,哈哈一笑,吃了一碗麵片湯,擱下碗道:“還是娘做這個有味,拿雞湯鴨湯都遠不如。”

    這話衛善不以為然,不過是貧時吃什麽都更香,此時肚裏不缺油水,龍肝鳳膽都差著味兒,小瀛台幸好是湖中島,裏頭養著活魚,這活魚就是肉食,衛善旁的不會,鮮切魚膾隻怕無人勝過她。

    她一個眼色使給素箏,素箏還沒迴過味來,沉香已經笑著湊趣兒:“郡主昨兒夜裏急巴巴的吩咐咱們,要一匹素黑紗來,同金線一道要親手繡佛經獻給太後娘娘呢。”

    表功討賞的話自然要當著正元帝說,趙太後窮得過不下去,也沒改嫁,反而守著兒子到大,這份情就是什麽都比不了的。

    正元帝聽了果然笑看衛善一眼:“可是昨兒得了賞,又變著法子要東西了,你說說要什麽?”

    黑紗上還一個針孔都沒有,衛善卻一點不客氣:“我昨兒聽了哥哥和魏人傑說話,又是論戰事又是論時事,我竟一個字也不懂,怕不叫人恥笑,我想也去看書。”

    魏人傑口氣雖差人卻不壞,衛善倒肯提一提他,讓正元帝留下印象,往後分派差事,才好把他提起來。

    前朝積蓄百萬卷書,專在宮城外修了琅嬛書庫,已是荒廢了多年,二年前才慢慢著手理起來,把這些書拿出來曬,擺滿了書庫前一片曬書場,蟲蛀鼠咬還有黴壞了的,叫一眾文臣歎息,袁禮賢的奏疏就是以此事起的頭。

    正元帝三十歲起方才讀書,就是跟著衛敬禹學的,連一筆字都學的衛敬禹,衛善是衛敬禹的親生女,聽她這麽說,倒感歎起來:“準了你,我讓王忠也給你一枚金魚,你想去哪兒盡可去。”

    琅嬛書庫在宮城外,金魚是發給官員的,有這枚魚符才能進出宮廷,衛善大喜,她以後還能打著去書庫的旗號迴家去,笑著挽住正元帝的胳膊:“我也不求滿腹經綸,隻要有我爹爹肚裏一角,就足夠了。”

    正元帝輕歎一聲,摸摸衛善的頭,想起衛敬禹,一句話都不再說,待下朝時王忠便來道喜,說陛下已經傳了旨意,封衛善作永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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