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還未亮,長江之上,一夜之間被大霧彌漫,站在江邊,放眼望去,一丈以外的東西都已經看不清了,仿佛置身於一片白茫茫之中。


    “將士們,今日之戰,我們或許會死,包括我在內,都一樣。”周瑜一夜未睡,但精神卻出奇的好,隻是臉色有些蒼白,從呂蒙手中,接過酒碗之後,朝著站在他身前的將士高高舉起,慨然道:“但我們是軍人,從參軍的那一天開始,命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在他身前,有一千五百名將士,這話其實是有些打擊士氣的,但周瑜卻沒有擔心,這一千五百人,不但是軍中精銳,也是跟著周瑜最久的將士,說句不客氣的話,除非孫策複生,否則,別說去打荊州,就算現在周瑜要他們直接衝進建業去砍孫權,他們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哪怕明知道是死。


    “我已安排過後事,若諸位戰死,無需擔心家小,自會有人照料!”周瑜看著眾人,深吸了一口氣道:“上船。”


    “都督,還是我去吧。”呂蒙拉著周瑜,沉聲道:“江東可無呂蒙,不可無都督!”


    “我未必會死,子明說這話,未免喪氣,便是諸葛亮有了準備,勝負之數,也是五五之分,更何況,諸葛亮未必能猜到。”周瑜拍了拍呂蒙的肩膀道:“還有,江東,誰也不能沒有,唯獨我周瑜可無。”


    “都督怎能如此說?”呂蒙搖搖頭:“都督是江東支柱,江東不可沒有都督。”


    “這話,與我說說便罷了,但千萬別在他人麵前說,小心惹來殺身之禍!”深深地看了呂蒙一眼,周瑜拍了拍呂蒙的肩膀道:“記住,若我未能迴來,有什麽不懂的事,多與陸遜商議,此人之能,不在我之下。”


    “末將一生,隻服都督一人!”呂蒙斷然道。


    “這天下很大,能人輩出。”周瑜搖了搖頭,披上了白色的披風,看著被大霧籠罩的江麵,身披白衣的將士正在以繩索將小舟連在一起,以免走失,有水鬼入水確定方向,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周瑜扭頭,看向呂蒙道:“記住,密切監視江夏動向,一旦江夏兵馬調動,不要猶豫,立刻出兵,先攻占江夏,再說其他。”


    “喏!”周瑜的話,聽起來有些像交代後事,呂蒙突然有種很難受的感覺,但麵對周瑜的目光,他不得不點頭答應下來,眼看著周瑜抖了抖披風,登上了小舟,在水鬼的帶領下,很快,數百艘小舟就這麽消失在濃濃的霧氣之中,放眼看去,連模糊的身影都無法看到。


    想到之前周瑜交代後事一般的話語,呂蒙隻覺心中萬分難受,就這麽默默地等在江邊,或許待大霧散開的時候,都督會凱旋歸來吧。


    江麵之上,仿佛一下子置身於無盡虛無之中,除了舟楫劃過江麵時產生的聲音,整個江麵,死一般寂靜。


    “少爺。”周瑜的船上,一名中年男子身穿白色鎧甲,來到周瑜身邊,陪著周瑜坐下來,看著江麵,笑道:“少爺對呂蒙似乎很看重?”


    中年人乃周瑜家將名叫周安,跟周瑜的關係就如同黃蓋、程普、韓當與孫權的關係一般,幾乎是看著周瑜長大,隻是周安沒有黃蓋他們那麽大本事,但對周瑜的忠心卻絕不遜色於黃蓋等人對孫氏的忠誠。


    “是個將帥之才,可惜無人能識得他的潛力。”周瑜搖搖頭道。


    “少爺此番,似乎抱了死誌?”周安看向周瑜,皺眉道:“小少爺尚年幼,少爺可曾想過他們孤兒寡母,若沒了少爺,日後該如何生存?”


    周瑜眼中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搖了搖頭道:“說不上死誌,若能攻破荊襄,我自然也希望能再會一會呂布,一雪當年之恥!”


    腦海中,不禁想起了當年那少女的音容笑貌,隻是此時再迴想起來,周瑜卻愕然的發現,曾經令自己魂牽夢繞的容顏,在歲月的洗禮下,已經變得模糊,所剩下來的,隻有那份對呂布的仇恨,聽說她在呂布身邊過得不錯,很得呂布寵愛。


    歲月就像一把無情的刮骨刀,很多東西,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變淡,若是幾年前,每次聽到這個消息,周瑜都會感覺心如刀絞,但時至今日,周瑜也有了自己的妻子,還為自己生了兒子,此時再聽到這些消息,有的隻是一種淡淡的苦澀和遺憾。


    “那為何……”周安不解的看向周瑜,之前周瑜跟呂蒙說的話,感覺根本就是在交代後事。


    “安叔,你可了解仲謀?”周瑜搖了搖頭,突然反問道。


    “這……”周安苦笑著搖了搖頭:“老奴一介武夫,可沒這份識人之能,不過與孫將軍似乎有些不同,或許這就叫帝王之姿吧?不過總覺得沒有跟著孫將軍一起的時候暢快。”


    帝王之姿?或許吧!


    “少爺為何問這個?可是有何苦衷?”周安看向周瑜,不解道。


    “其實也沒什麽苦衷可言。”周瑜搖了搖頭道:“如今仲謀敬我,非是真的因為我不可替代,我雖自負,卻也知道江東才俊何其多,魯肅、陸遜之才,皆不在我之下,仲謀之所以敬我,乃是因為我是伯符的結義兄弟,江東這份基業,有我一份功勞。”


    “那不是很好嗎?”周安不解的看向周瑜。


    “若是伯符,自然沒什麽問題,他自信有駕馭我的能力,那家夥總是這麽毫無理由的自信。”周瑜搖了搖頭笑道:“但換成仲謀的話,就不一樣了。”


    “跟隨伯符以來,我鋒芒太露,這江東將士,有一半隻認我而不認仲謀,安叔也說了,仲謀有帝王之姿,但安叔或許不知,這帝王疑心是最重的,自仲謀上任以來,不聲不響的將賀齊、宋謙、太史慈這些昔日忠於伯符的悍將、精兵調去鎮壓山越,固然有山越的原因,同樣也是為了分我兵權。”


    這些事情,周瑜其實很早就察覺了,但隻能憋在心裏,如今在這大江之上,大霧彌漫,隔絕一切,他也終於能將藏在心裏的許多話說出來,這是連呂蒙都沒有說過的。


    “仲謀在忌憚我,而且不同於伯符,仲謀的手段頗為狠辣,尤其是對自己人。”周瑜歎道:“當然,這些年我屯兵柴桑,做出一心想要收服荊襄的樣子,也算是安了他一些心思,但這不夠。”


    “隻要我在一天,仲謀就不會放心。”周瑜看著彌漫著大霧的江麵,苦澀的笑道:“一開始,他隻會針對我個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忌憚會越來越深,現在,對我周家,仲謀多少會記著幾分香火情,但這份香火情會隨著我的存在,越來越薄,而對我的忌憚也會逐漸轉移到我的家人身上。”


    “不隻是仲謀,包括江東那些世家,都是如此,我在一天,他們就始終被壓著,最終會化成怨恨。”周瑜看著茫茫的江麵,幽幽道:“等這份怨恨爆發出來的一天,我周家將會遭受滅頂之災。”


    “既然如此,何必還要為他效力?以少爺的本事,無論去到哪一家諸侯,都不會慢待少爺。”周安聲音中,壓抑著一股難言的怒火。


    “安叔,你不懂。”周瑜迴頭看了一眼早已消失在視線之中的江岸,眼中閃爍著一股難以言明的光芒:“這江東基業,是我和伯符一刀一槍打下來的,我不可能親手將他毀掉,若我叛出江東,會有大批將士跟著叛逃,到時候,江東就真的完了!”


    “那少爺也不能因此就送死!”周安發出低沉的咆哮聲。


    “未必就是送死!”周瑜搖了搖頭,微笑道:“此戰若勝,我軍便可長驅直入,一戰而定荊州,到時候,隨著我軍基業的大增,江東就不止需要一個大都督,魯肅、陸遜這些人都有機會,無形中,可以平抑世家對我的怨氣,於仲謀而言,也可以用這些人來壓製我,而隨著這些人才華的展露,在軍中威望的提升,削弱我的同時,也同樣會引起仲謀的猜忌,這樣一來,他要平衡,就不會再忌憚於我,反而會依靠我來幫他壓製江東世家,那樣一來,這盤棋就活了。”


    這也是周瑜要處心積慮為孫氏開疆拓土的一個重要原因,江東太小,容不下太多的統帥,而一個統帥,手握兵權,打敗仗還好,若打了勝仗,就很容易遭到孫權的猜忌,這些年,周瑜想要打出江東,卻始終未果,固然有外部的因素,但同樣,江東內部,也是掣肘周瑜的一個重要的因素。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周瑜這等頂尖人才,又怎可能不惜命?


    “那若敗了又當如何?”周安有些不安的看向周瑜,這才是最關鍵的。


    “敗?”周瑜看向周安,搖了搖頭道:“不能敗,如果敗了,也就沒有迴去的必要了,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最好的結果。”


    周安看著周瑜,喉頭聳動著,卻說不出話來,最終化作一聲壓抑的咆哮,在江麵上傳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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