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崢見他離開,就叫自己的女伴進去拿酒,轉頭又給宋臻遞了根煙,低聲說:“你擺謝瑞寧一道,迴頭他不定怎麽咬迴來,當心些。”宋臻點頭,別的話沒多說,隔了一陣,煙抽盡,才開口:“讓你辦的事兒怎麽樣了?”“聯係了幾家。”陸文崢迴答,“我先看看,投行這些人,個個都不好對付。”宋臻滅了煙頭,站起來,“行,就這樣,我走了。”第22章 蘇雲台由教練帶著,獨自騎了小半天馬,他姿勢一直不太對,一路跑一路顛,馬鞍總磨他的尾巴骨,下了馬就火辣辣地疼,可想而知屁股上情況不好,走路時扯動痛處,坐下又壓得疼。從馬術中心迴宋宅,正趕上開晚飯。宋摯板著一張臉,隻當坐在桌角的蘇雲台不存在,一桌上氣氛僵持,也沒人說話。蘇雲台氣勁兒不足,餓是餓,但沒什麽胃口,潦草扒了兩口就要迴樓上趴著,屁股實在疼。盡管不常來,他在宋宅三樓的客臥裏還是有一間房,阿姨已經收拾過,床上鋪著羊絨軟墊,他爬上去就沒舍得下來,馬褲沒換,護腿沒脫,一身汗味兒混著草木氣,催得人昏昏欲睡。可能是真累瓷實了,這一覺倒睡得酣暢,整個人蜷在羊絨裏,又軟又暖,唿吸都帶著點兒安穩的潮熱氣。這讓蘇雲台想起小時候,父母仍好著的那會兒,他調皮搗蛋,一顆紐扣弄到人家小朋友的鼻子裏,叫蘇召清逮住了一頓打,他沿著小巷子哭迴家,開門就撲進溫遙的懷抱,那懷抱溫軟,帶點老氣橫秋的脂粉香氣,他能在這氣味裏糊著眼淚鼻涕沉入夢鄉,再在一片明晃晃的天光裏醒來,溫遙麵容溫婉,聲音軟糯,叫他雲台,叫他寶寶。時隔多年再想起,恍同隔世。如今溫遙已經在她的愛情裏燒成了一把殘敗的骨灰,可仍有人這樣叫他,雲台,寶寶,一聲一聲,在他心口裏生根發芽,瘋狂滋長,這個人如江河湖海,大得超乎想象,他像一葉孤舟似的立在上麵,一動不敢動,他怕動一動,就要沉下去了。晚些時候他自己醒了,主要是餓的。眼前燈光昏黃,外頭已然黑透了,腦子裏一陣陣恍惚,想想,人真是餓不得病不得,一旦餓了病了,平日裏入不了眼登不了台麵的情緒就能喧賓奪主,占領高地了。蘇雲台蓄滿力氣,一個打挺從床上爬起來,跑下樓找吃的。到了二樓,經過敞開的小廳,他聽見兩道熟悉的聲音,宋摯正跟宋臻說話。平心講,這兩道聲音很動聽,同樣的低沉,同樣的撩人心弦兒,朗笑起來,極為悅耳。在外人看來,宋家這對父子關係算不上好,時常能見到兩個人在嘉文的高層會議上明裏暗裏互嗆,就連蘇雲台,他在宋臻身邊跟了五年,別說聽見兩個人笑,就是熱熱絡絡說上幾句話都沒有。沒挨住好奇心作弄,蘇雲台在門邊停了停,往裏頭瞧。宋摯與宋臻坐在沙發裏,中間隔著張小圓桌,各自麵前放著個酒杯,小廳裏沒開頂燈,隻有他們身後一盞落地燈照著。宋臻在說第一季度的財報,說《白樂師》的暑期檔,如今大環境愈發收緊,片子審查愈發嚴格,分級製度提了多年,可既損上麵的利又分上麵的權,終歸是遙遙無期沒法指望,上頭不放鬆,下頭也不敢做,總在一池子死水裏攪和,沒多大意思。蘇雲台就在業內,這話他是有感觸的。就說墨令行天的第一季度財報,高開低走,較之前幾年下降得十分明顯。這其實倒不是宋臻能力上的問題,是業內普遍的情況。尤其是後半季度,還出了緊急撤檔的事兒,那片子是部末世片兒,製作方上心,拍得很不錯,國外參了展獲了獎跑迴來,臨上映之際,一刀給切沒了。電影官方明麵上報了個“技術原因”,私底下問問,又個個諱莫如深。這類事情近年越發得多,加之票補取消,淡季的時候票房十分不好看,宋臻對《白樂師》這樣用心,也有這一層因素在裏麵。宋摯笑了笑,這笑裏倒沒有不屑的意思,他自己是攥著“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尾巴上來的,在這一行裏周旋了四十來年,深諳此中門道。他的意思很清楚也很直白,沒辦法改的事情,你得去學著適應。一個要爭,一個要迎,兩個人說得雲淡風輕,實則底下還有點暗流湧動的意思。宋老板天生不是能受製於人的性子,他給宋摯點了根煙,遞過去,“有的事情一旦適應,就再也迴不來了。”宋摯隻看著他,眯著眼,夾著煙,這個叱吒半生的人,猶如一杆時刻上膛的槍,“你這話太尖銳也太片麵,你想大刀闊斧,可環境不允許,有的時候過猶不及,事緩則圓。”宋臻波瀾不驚,又問:“那您呢?緩了大半輩子,值不值得?”這一句太過忤逆,宋摯臉上仍有笑意,眼睛已經沉了,他並不迴答。久等不著,宋臻自顧自喝了酒,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上頭有四五條信息,他也沒點開看,放下杯子,起身要走。宋摯這時候倒說話了,“這麽晚了,你還要出去?”宋臻點頭,“底下有個小孩子出了點事,我過去一趟。”宋老板不常用這語氣叫人“小孩子”,隻有床上的玩意兒他才這麽叫。眼見著要撞上,蘇雲台忙不迭躥上樓,坐在階梯上等,直等到古斯特駛離宋宅,才又下了樓。廚房裏阿姨仍在忙活,訂明天的食譜,見他走進來,料到是找吃的,就說有點心,要不要給他熱兩件兒。蘇雲台點頭,坐在桌邊,瞧阿姨本子上的字跡,明天早飯訂了四道小菜並米粥,午餐是烤鹿肉配白蘆筍,晚餐空缺,可能是宋摯要外出,也可能是還沒來得及寫。阿姨熱了菠蘿塔和流沙包,很快給他端上來。明明是餓極了,真送到嘴邊,被甜甜的香氣一熏,又覺得膩,可阿姨就擱邊上笑眯眯看著,蘇雲台沒好意思讓人家白忙活,強咽了下去。這迴是真膩著了,上樓灌了大半杯水,幾乎頂到了嗓子眼兒,弄得他大半夜睡不著,還越來越清醒。四周一靜,感官就開始敏銳,倆耳朵自覺支棱著,聽外頭的動靜。聽了大半宿,除了潺潺的水流聲,一點別的響動都沒有。早上起來,餐桌上隻有他一個,阿姨說宋老先生帶著江秘書一早走了,臨時有個餐會。宋臻也一夜未歸,一桌精致的吃食,蘇雲台也沒多動筷子。下午要迴劇組,萬小喜上午就來了電話提醒,說行李都給他收拾妥了。臨近中午又派了車來,公司統一配的林肯,玫瑰堡離影視基地太遠,他得提早出發。出宋宅院子時又遇見了宋摯,可能是剛應酬完,還在跟江秘書說話。隔著噴泉,宋摯看了蘇雲台一眼,車子一晃就過去,這一眼很急很快,可他偏偏看清楚了。照舊冷漠,照舊高高在上,眼睛迎著光,隔著噴泉的水霧,蘇雲台竟還從裏頭咂摸出一點點不合時宜的憐憫。這一迴他來得早,就先去酒店和導演打了個招唿。錢仲秋見著他很高興,拉著他在酒店大堂的沙發裏坐——他正在那兒與楊舒討論劇情,跟組編劇在旁邊寫寫畫畫,看上去劇本有改動,改得還不少。蘇雲台沒多說話,隻在問到江酹月的幾段兒昆戲走位時才開口,這幾日裏天氣反複,晴雨交疊,昨兒個騎馬屁股還疼,他情緒不高。坐了十來分鍾,酒店大堂有些騷動,蘇雲台望過去,正好和騷動的中心對了一眼。陸小為穿著件灰色的套頭衫,背了隻配色張揚的肩包,他走過來,仍有點瘸,說:“蘇老師來得真早。”不叫“哥”倒開始叫“老師”了,蘇雲台放出一絲笑,剛要開口應一聲,就看見酒店大門口,那輛熟悉的古斯特正緩緩啟動,駛下坡道,揚長而去。第23章 劇本確實有不少改動,加了一段兒江酹月與鄭念衝突爆發的戲。按照錢仲秋的意思,原先的衝突力度不夠,畢竟後頭接的是讓江酹月喪命的任務,這樣一個經驗老道的殺手,要讓他冒然接下一個近乎送死的任務,還需要下點猛藥——他要讓鄭念撞見江酹月陪男客的情景。這男客是軍統站站長,算是江酹月的一個“老鬥”,這角色的男演員是個老戲骨,錢導與他是舊相識,喊他小文。正兒八經的一個人,瞧見改好的劇本時頭都大了,他沒跟男人拍過這類戲,抓著錢仲秋問到底要拍到什麽程度。蘇雲台披著襯衫穿著綢褲,一邊喝胖大海一邊讓化妝,嘴裏還在跟陸小為對詞兒。陸小為腳沒好利索,跑不了太遠跳不了太高,為保進度,隻好把文戲都調到前頭來拍,晚上也加班加點,臉上蓋著粉都能瞧出來他氣色不好。錢導給男演員講完了戲,抬手示意先走一場。蘇雲台下了椅子,走到床前,等男演員先就位。小文坦著胸口,視死如歸的樣子,爬上床挺屍似的繃著,蘇雲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叫他往裏頭挪一挪,才蹭著床沿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