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阿爹和阿媽,這人世間還有希望.”


    低沉的嗓音唱著同樣的歌謠,在那曲城相隔千裏之外的雨墨地區響起。


    料峭寒風中,男人赤裸著壯碩的上身,氈袍落在腰間,布滿疤痕的懷中抱著一塊沉重的石頭。


    “頓珠,快點把你這張臭嘴閉上!”


    走在身旁的老人低聲嗬斥,兩隻幹瘦的手掌緊緊抓著肩上的背帶,裝滿石塊的背簍壓彎了他的脊背,隻能盡量前傾著身體,竭力前行。


    “上師們最近的心情很不好,這個時候你要是再惹禍,會連累整個村莊被懲罰,你知不知道?”


    訓斥間,老人突然感覺背上的壓力一輕,愕然轉頭看去。


    原來是男人將懷中的大石挪到了肩上,騰出一隻手托起了他背上的背簍。


    “您別生氣,我記得了。”


    男人咧嘴露出一口白皙幹淨的牙齒,他朝著遠處一把明黃華蓋挑了挑下巴,笑道:“而且那些上師老爺們隔得遠著呢,他們根本聽不到。”


    “小心才能久命,低頭才能遠行。很多人就是因為一句無心的話就丟了性命,你怎麽到現在還學會這個道理?”


    男人大大咧咧笑道:“村長,我就唱了首歌罷了,沒這麽嚴重吧?”


    老人歎了口氣,警惕了看了遠處一眼,這才低聲道:“頓珠,你是個好孩子,而且是村裏最有希望成為佛徒的人,所以你更要小心謹慎。你腦海裏那些不安分的念頭不會幫助你修行,隻會給伱招來災禍。”


    “我這種人也能成佛?”


    “肯定能的!”


    老人眼神堅毅,語氣篤定道:“雖然我們隻是身纏罪孽的佛奴,可佛是憐憫的,是愛我們的。每當我們誰用行動償還了一部分罪孽,佛就會降下恩澤,接引我們去往佛國。而你,就是那個有佛澤的人!”


    “又是這些話。”


    聽著老人喋喋不休的教導,頓珠心頭滿是無奈。


    他不關心自己有沒有佛澤,他隻關心眼下這場徭役什麽時候能夠結束。


    要是再持續下去,寒冬可就要到了。


    雨墨的冬天,是會吃人的。


    “村長,我們什麽時候能夠迴村?”


    趁著老人換氣的間隙,頓珠立馬轉換話題。


    “上師們說了,必須要在這個月內把甘泉寺的地基打好。隻要我們能按時完工,上師們就會恩準我們迴家,而且還會賞賜一批過冬的物資,幫助我們渡過寒冬。”


    說到這裏,老人突然皺眉一皺,惡狠狠罵道:“這都要怪那群野蠻的明人,如果不是他們褻瀆佛祖,摧毀了甘泉寺,寺裏的上師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要求我們執行徭役。”


    “往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都應該在給牛羊們準備牧草了。也不知道這一次,上師們會不會答應再恩賜一些草料給我們”


    老人的話很多,長籲短歎的語氣讓人聽起來很不舒服。


    頓珠沉默不語,佛奴中少見的魁梧體格讓他不用太過費力,隻需昂起頭就能眺望到極遠處。


    銜尾而行的人群排成一列狹長的隊伍,行走在迷離的風雪之中。


    無論是壯年漢子,還是老弱婦孺,隊伍裏每個人都背著或大或小的石塊。


    他們在遵循甘泉寺上師的命令,用最為原始的方式,徒手去修築一所宏大的寺廟。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體現他們對佛的誠心和對自身罪孽的救贖。


    這是番地的規矩。


    隨著隊伍的前進,道路兩旁的風雪中隱隱出現了一些模糊的黑影。


    等離的近了,頓珠這才看清楚,這些黑影赫然都是一個個被剝成精光的人。


    他們被緊縛雙手吊掛在木樁上,身上有霜塊凝結,到處都是暗紫色的凍傷,沒有起伏的胸膛證明他們都已經成了屍體。


    不過更讓頓珠感到心驚的,是這些人明顯異於常人的外貌。


    或是雙腳覆滿鬃毛宛如獸足,或是屁股後麵垂著長長的尾巴,或是四肢上覆蓋著青色的鱗片。


    這些木樁的數量不少,像是一片光禿禿的樹林。


    在更遠處,還有被燒毀的房屋,那是一個村莊的殘骸。


    “他們都是達巴村的人。不知道什麽原因,整個村莊的人在一夜之間全部墮落腐化成了雪原的棄兒,吃人的妖魔。甘泉寺的上師們為了阻止腐化蔓延,將整個村莊都超度了。”


    老人在頓珠的身邊輕聲解釋道。


    隻見他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對著林立的木樁躬身一拜。


    “不過現在他們的靈魂重新迴歸了佛主的懷抱,這已經是很好的結局了。”


    低誦佛經的老人渾然沒有注意到,站在他身後的頓珠,表情變得極其難看。


    遠超常人的身體素質,讓他能夠在風雪中看的更遠。


    除了這些被故意放置在道路兩側的木樁,在更遠的位置,有不少人身上根本沒有明顯的野獸特征。


    扭曲痛苦的表情和沾染周身的斑駁血跡,證明他們在被釘上木樁的時候還是活著的,是在後來被活生生凍死的。


    這些人明明沒有墮落腐化,為什麽一樣也要被殺?


    就在頓珠疑惑不解間,隊伍的前方突然傳來騷亂的驚唿,和一聲女人驚恐的尖叫!


    頓珠猛然轉頭看去,卻發現腳邊隻剩下一個翻倒的背簍,老人已經狂奔著撲了過去。


    啪!


    一條鞭影甩來,將奔跑的老人直接抽翻在地。


    他根本顧不得臉上翻卷的傷口和橫流的鮮血,埋著頭謙卑的跪在地上。


    在他的身後,是一個因為過度疲勞而暈厥的瘦弱少年。


    少年的母親就在一旁,卻不敢伸手去抱起自己的孩子,隻能睜著一雙滿是淚水的眼眸,無助的抱著懷中的石塊。


    沒有上師的準許,放下修築寺廟的石塊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上師息怒,他隻是暫時昏厥,很快就會醒過來.”


    又是啪的一聲脆響,打斷了老人求情的話音。


    “醒了又如何,他搬運的神石已經落了地,沾染了凡塵,這是對甘泉寺的褻瀆!”


    鞭子在老人的臉上再撕出一條鮮血淋漓的傷口,監工的僧人抬腳踩住老人的手掌。


    “還有,老東西你的神石呢?是不是也落了地?”


    碾動的鞋底讓手掌在碎手中被磨的血肉模糊,劇烈的痛楚讓老人的身體不斷抽搐著,流滿鮮血的臉上卻沒有半點怨恨的表情。


    “上師您忘了,我是村莊的佛奴頭領,甘泉法王特別恩準我不用搬運神石,隻需要為甘泉寺管理好這些卑賤奴隸就行。”


    老人強忍著痛,躺在地上仰頭陪著笑。


    可突然間,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猛然轉頭看向身後,大吼道:“頓珠,你站住!別忘了我跟你說過什麽!”


    正大步奔來的魁梧漢子被老人眼中的兇狠嚇了一跳,無奈停下腳步。


    “他就是你們金珠村的佛澤?”


    僧人上下打量著頓珠的身形,在清楚感知到對方體內沸騰的佛念後,眼中不禁閃過一絲嫉妒和怨毒。


    一個沒有資格修習佛法的低賤佛奴,竟天生擁有如此健壯的慧根,當真是佛陀青睞啊。


    “老建九,你的命是真好。”


    僧人挪開了踩著手掌的腳,老人忙不迭翻身跪好。


    老人恭敬道:“都是上師的憐憫,所以才會為金珠降下佛澤。”


    “本上師說的可不是他”


    僧人低頭看著老人:“甘泉寺麾下那麽多村莊,你知道為什麽法王會單單選中你們金珠村來修築甘泉寺嗎?”


    “因為金珠村的村民是甘泉寺最虔誠的信徒.”


    “錯,因為你的村莊裏,也有了妖亂。”


    僧人神情高傲:“所以才會專門征調你們來搬運神石。這是法王賜予你們贖罪的機會,明白了嗎?”


    聽聞這句話,老建九整個人如遭雷擊,呆呆愣在原地。


    周圍的佛奴們更是露出了無比恐懼的表情,像是遇襲的牛羊,朝著中間聚攏收縮。


    “不不可能.”


    老建九此刻忘卻了渾身的疼痛,口中喃喃自語。


    “不相信?那本上師就讓你看個明白。”


    裹著紅袍的僧人對這些佛奴的反應十分滿意,雙掌輕擊。


    “把人帶過來。”


    嘩啦嘩啦


    一陣金屬摩擦的詞兒聲響在那柄華蓋下傳來。


    四名成年佛奴拖拽著拉著手腕粗細的鐵鏈,將一個被黑布蓋著,形如鐵籠的東西拉了過來。


    “老建九,你自己睜大眼睛看好了。”


    僧侶蹲在老人身邊,伸手拽著他花白的頭發,把他低垂的視線一點點拉上去。


    黑布掀開,一頭被囚禁在籠中的‘野獸’暴露出來。


    說是‘野獸’,可它卻與佛奴們曾見過的虎豹豺狼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體型修長,背毛厚密,四肢內側長滿白色骨刺,長長的尾巴尖端還有一個令人心悸的利鉤,渾身卻散發著一種怪異的美感。


    更讓他們感到害怕的,是這頭野獸的麵容竟然是一個少女模樣。


    而且這張臉,他們認識


    “阿卓.”


    老建九無力的跪倒在地,目光沒有焦距地在落在少女的臉上,神色淒慘無助。


    少女雙眼中沒有瞳孔,充斥著渾濁的暗黃,向著周圍的佛奴低沉地咆哮著,唯獨在看向僧人的時候,吼聲陡然轉為懼怕的低吟。


    “幾天前,老建九你上報甘泉寺,說你的孫女失蹤了,對嗎?現在本上師幫你把她找迴來了。隻是很可惜,她已經墮落腐化成了一頭吃人的妖魔。”


    僧人鬆開了老人的頭發,起身走到籠邊。


    人麵獸身的妖魔躁動不安,利爪不斷拍打著鐵籠,帶有利鉤的尾巴如同蠍尾一樣高高揚起,口中發出嘶嘶的聲音。


    僧人雙手合十,輕輕搖了搖頭,背對眾人的臉上沒有憐憫,隻有厭惡的冷意。


    “阿卓!”


    隨著他一聲大喝,少女猛然用一雙前爪猛然捂住耳朵,鋒利的爪子頓時在她臉上割出道道血口,身體在鐵籠內不停翻滾,利尾抽打著鐵籠泛起點點火花。


    隨著僧人不斷誦念經文,不多時,籠中的少女漸漸停止掙紮,虛弱的摔倒在地上,暗黃色的瞳孔逐漸由黃轉黑。


    野獸般的嘶鳴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抽泣的聲音。


    “醒來。”


    僧人口中再次傳出幽幽的唿喚聲。


    少女的獸軀不斷抽搐,掙紮中緩緩擺出了一個怪異的姿勢。


    隻見她兩隻猙獰的獸爪直伸著,覆滿鱗片的掌心向上,獸軀跪地,額頭和胸口緊緊貼在貼麵,竟是朝著僧人行叩拜之禮。


    紅袍僧人如佛陀降世,佛音濤濤降服兇惡妖魔。


    在一眾金珠村佛奴的眼中,這一幕宛如經書中記載的神行,震撼著他們的心神,紛紛跪地叩首,高唿甘泉法王的名號,臉上的表情虔誠且狂熱。


    “罪奴阿卓,拜見上師。”


    喧囂甚上的唿喊聲中,少女終於開口說話,聲音中卻滿是哭腔和難以言喻的恐懼。


    阿卓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場遲遲無法醒來的噩夢。


    在夢中,她看到自己的村莊被熊熊大火所吞沒。


    往日熟悉的夥伴們在火光中如同瘋魔一般自相殘殺,他們用牙齒撕開了對方的皮膚,露出野獸般的鬃毛和鱗甲。


    阿卓很害怕,可卻還是鼓起勇氣衝出了家門。


    她要去找自己的爺爺,他需要自己。


    火勢越來越大,周圍廝殺的妖魔也越來越多。


    滾燙的熱浪燒灼著她的皮膚,融化的雪水讓地麵如同泥濘的沼澤,糜爛的血肉和殘肢混在淤泥中。


    阿卓木然的奔跑著,不斷唿喚著爺爺的名字,可直到聲嘶力竭,依舊沒能得到任何的迴應,反而引起了那群妖魔的注意。


    最終自己被關進了一座鐵籠中,周圍是數不清的大小妖魔。


    它們興奮的扭動著身軀,竟像人一樣跪坐在地上,猙獰的頭顱上下歡騰的擺動,似乎把自己當成了豢養的口糧,又或者是一個戲弄的玩具。


    就在絕望即將徹底吞噬阿卓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了一襲聖潔的紅衣擋在了自己的前方。


    是上師。


    上師擋在她的身前,輕聲唿喚著自己的名字。


    喜極而泣的阿卓跪地叩著長頭,誦念著蓮花座上佛陀的尊名,希望得到上師的救贖。


    “阿卓.”


    她聽到了上師溫暖的唿喚,抬起頭之時,卻看見一頭狡詐陰險的蒼老妖魔突然撲了上來。


    猝不及防的上師被撲倒在籠邊,搏鬥之中,那妖魔竟在無意間撞開了鐵籠的籠栓。


    “跑!”


    令人毛骨悚然的撕咬吞咽聲中,迸出一聲哀鳴般的唿喊。


    阿卓分不清這是上師的聲音,還是自己內心的幻覺。


    她手腳並用衝出了籠門,刹那間,周圍的妖魔們發出一陣山唿海嘯般的怒吼。


    這一刻她的感覺無比真切,頭頂的雪是冷的,嘴邊的淚是鹹的,泥水帶著腥味,妖魔散著惡臭


    這一切根本不是夢


    跑!


    快跑!


    她奮力邁開腳步,可卻早已經是精疲力盡,幾塊從背簍中滾出的石塊便輕而易舉的將她絆倒在地。


    腦後有嘶吼聲在不斷逼近。


    再無力掙紮的少女隻能絕望的迴頭,眼睜睜看著一個體型巨大的妖魔朝著自己狂奔而來。


    更遠處那些按耐不動的妖魔則擺動著身軀,發出興奮的吼叫,似乎都期待著看她被生吞活剝。


    少女張了張嘴,這一刻她下意識想要乞求佛祖的庇佑,再賜予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可祈禱的話音說出來,竟然是刺耳難聽的尖銳嘶鳴。


    阿卓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


    而此刻,那頭妖魔已經追了上來,猛地撲咬了上來。


    砰!


    “放開她.”


    頓珠怒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粗壯的雙臂緊緊摟著陷入昏迷的少女。


    李鈞一隻手捏著頓珠的頭顱,單臂將他舉起,低頭看了看被他抱在懷中的怪物,又抬眼看向遠處陷入暴怒,正在抬腳踐踏著老人屍體的紅袍僧人。


    不用多想,李鈞瞬間便大概明白了發生在這裏的變故。


    “這操蛋的番地,倒真是讓老子開眼了啊!”


    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席卷開來,嘈雜的禱告聲瞬間淪為一片死寂。


    趴伏在地動彈不得的佛奴驚恐的看著這群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還有落在自己身邊的石頭。


    石頭落地,人頭落地。


    刹那間,絕望的哭泣打破死寂,響成一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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