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花落。


    大雪覆蓋遠山輪廓,轉眼五年已過。


    歲末的武當山正值熱鬧,分散在帝國各省州府,代行‘真武道義’的分觀觀主們紛紛攜禮迴山。


    一方麵是年尾收關,按規矩要返迴宗門評定一年得失,比一比哪家分觀今年為宗門培養的好苗子多,哪家又新收了多少信徒再攢了多少香火,又為宗門新建了多少支觀,擴了多少地盤。


    道門雖然不食人間煙火,但也少不了人間香火。


    這家業大了,自然就要有規矩來劃定方圓。


    要不然可管理不好這偌大一座武當山。


    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佳節將近,正是時候尋親訪友,拜謝師恩。


    而位於武當天柱峰山腰位置的降魔殿,今天同樣也是熱鬧非凡。


    從‘降魔’這個殿名也能看得出來,降魔殿在武當山大大小小的道殿中,主要是負責處理一些對武當不利的人或物。


    其中的道序幾乎都是武當山內殺力和殺性最重的一群人。


    其實按理來說,像在這種特殊的時候,應該是負責考核升任的太和宮和紫霄宮這種部門最是吃香。


    畢竟你在山下一年布道的好壞成敗,可能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要打上個折扣。


    可今年的情形卻有些出人意料。


    迴山的觀主們幾乎不約而同,都把降魔殿當成了拜訪的第一站。


    這其中的原由,說穿了其實也不複雜。


    因為這兩年帝國的形勢並不算穩定,各條序列間的明爭暗鬥愈演愈烈。


    從三件事便能看出其中的波譎雲詭。


    頭一件就是在年中的時候,以龍虎山為首的新派道序前腳剛剛宣布由他們主導的‘黃梁夢境’全麵建設完成,控製中樞定名為‘白玉京’,將劃定‘天、地、人’三等權限,各新派道門分占不等席位。


    後腳就傳出參與構建的各方因為權限歸屬問題反目成仇的消息。


    黃梁權限被皇室以及道、儒、墨多家分割搶占,而同樣出力不少的陰陽序卻被聯手趕出局,半點好處都沒撈到,叫囂著要讓龍虎山等道門付出代價。


    第二件則是在發生在八月底的一次朝會上。


    和往常一樣,重病纏身的隆武皇帝依舊沒有出席。


    按照慣例,大家該說說,該吵吵,走走過場也就了事。


    可就在將要散朝的時候,以往一副老好人模樣的儒序新東林黨黨魁卻突然提議,由一名名不見經傳的兵序來接任空缺的兵部左侍郎一職。


    朝堂內外,頓時一片嘩然。


    兵部那是什麽地方?


    武序的禁臠!


    這些武夫的儀軌雖然不需要廟堂官職,但這層身份在武序門派中,卻是地位和勢力的象征。


    一家門派中若是有人能夠進入兵部任職,那該門派所在的州府內,它就是當之無愧的領頭之人,最強門派。


    這在爭搶地盤、吸納新人等方麵,有數不盡的好處。


    更何況,廟堂官職還是利用帝國平台攫取資源的入場券。


    要想入座這張餐桌,分食萬民盛宴,沒有一官半職在身可不行。


    不過積威深重的隆武皇帝還沒咽氣,所以各家序列暫且還有所收斂,不敢吃相太過難看。


    即便是行事作風霸道的武序,也隻是和墨序聯手,壟斷了兵部和工部的職位。


    可現在新東林黨這番做法,無異於當著武序的麵,把手伸進了自己的懷裏明搶。


    而且新東林黨幫著出頭的,還是一直以來被武序視為懦夫和廢物的兵序。


    這可就是在惡心人了。


    結果自然可想而知,要不是有人攔著,這名新東林黨魁恐怕當場就要被送去見自己的孔先師。


    一場問候對方八輩祖宗的罵戰持續了半天,武序眾官卻突然發現這次站在自己對立麵的人,有點出奇的多。


    以往經常被自己拳打腳踢的‘黑衣宰相’和‘羽衣卿相’之流自然不用多說,他們要是有天不跟自己唱反調,那才是怪事。


    但連法序、農序這些平日裏沒什麽存在感的官員,這次居然也有膽子跟著站隊表態,這可是多年不見的稀罕事。


    雖然這份提議最終還是沒能通過,甚至在散朝之後沒幾天,那名被推到台前的的倒黴兵序就當街被人拆成了一地碎片。


    但這件事背後透露出的各方態度,卻是耐人尋味。


    上述的兩件事看起來似乎都跟不入黃梁,也不入朝堂的武當山沒什麽太大的關係。


    但不久前發生的最後一件事,卻讓這些分觀觀主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二十四節氣的‘大雪’當天,龍虎山當代‘張天師’親自徒步上了天柱峰,拜會武當山現任‘真人’。


    這在整個大明帝國的道序之內,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要知道自從血肉肢體的替換法門出現之後,道序之中便出現了‘新老’道統之爭。


    而領銜‘新派’和‘老派’的勢力,正是有道門祖庭之稱的龍虎和武當。


    所以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龍虎和武當之間大小摩擦不斷,門中弟子都有不少死在了對方的手中。


    人命血債本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冤家結起來容易,要解開可比登天還難。


    況且在近幾十年內,龍虎、閣皂、茅山、青城等新派代表性宗門日益做大,信徒與日俱增,觀眾香火晝夜通明。


    將‘心炁’奉為圭臬的新派道路,已經有成為道序主流的趨勢。


    而‘張天師’的這個舉動,卻無異於是在向武當低頭,向以‘真氣’為正道的‘老派’低頭。


    因此雖然外界並不知道兩位道序巨擘會麵之時的談話和目的,但這場道統之爭卻似乎已經蓋棺定論。


    武當上下歡唿雀躍,風頭一時無兩。


    隨後一道法旨便從朝天宮傳出,一是武當門人不得再提‘新老’之別。


    二是要求各分觀放下往日芥蒂,和當地新派道觀和睦相處,共同抵禦任何敢於進犯道序的勢力。


    這道法旨對於宗門內的武當門徒來說,或許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影響,大不了就是以後不再當麵辱罵那些‘幡鬼’就行了。


    在武當門徒看來,那個所謂的‘黃梁夢境’渾然就是一把萬魂幡。


    一群放棄了血肉和七情六欲的鬼魂們按大小輩分前後排位,美曰其名‘白玉京’。


    可對於這些分觀的觀主們,身上的壓力可就大了。


    大家以往積攢的仇怨怎麽化解就是一個相當棘手問題,不可能說放下就能放下。


    更重要的是新派這些人的仇家可不少,這‘共同抵禦’的命令一下達,豈不是自己在給自己找麻煩?


    當然,這些腹誹和不滿隻能藏在肚子裏,朝天宮的法旨誰也不敢不遵行。


    因此在這樣的背景下,這降魔殿的地位可就水漲船高了。


    畢竟這摩擦多了,分觀難保會遇見一些自己解決不了的麻煩事兒。


    在這種時候,就需要降魔殿的人下山來幫忙處理了。


    雖然不見得降魔殿會因為自己這份薄禮就給出什麽特殊的照顧。


    但能把關係處的親密一點,那肯定是錯不了的。


    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仙之常情嘛。


    “道祖保佑,新歲安康!”


    “清平如意,吉慶遂心。”


    趙衍龍嘴裏一邊說著吉祥話兒,一邊雙手接過對方遞來的禮物,手上真氣一吐,大概就明白了其中是個什麽物件,又有多少分量,嘴角笑容的弧度也隨之變換。


    抿著嘴微笑,這禮就隻是一般。


    要是笑得露了牙,那這位師兄就是誠意十足,一會在齋席裏該上座。


    如果嘴角往下掉了,那可就要留心記一下對方道觀的名字,留不留下來吃飯,就要看上麵的意思了。


    五年時光,在趙衍龍的身上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


    他的個頭還是和五年前一樣,半點沒見長,不過身材倒是越發粗壯。


    剪裁妥帖的道袍裹在身上,肚皮位置卻撐出一抹圓潤起伏,配上一張似乎隨時都是笑眯眯的圓臉,一點都不像是降魔殿裏的道序。


    反倒是站在他背後的陳乞生,堪稱是武鬥道序的標準模板。


    道袍寬鬆,卻還是一眼便能看到雙臂的肌肉輪廓,劍眉冷眼,腰背筆直,身姿挺拔,杵著那裏就是一柄出鞘利劍。


    但今天這種場合,可不是降妖除魔。


    整個降魔殿中,還真就隻有趙衍龍這個異類有本事能夠拿捏好尺度,掌握好分寸。


    所以在山道廣場迎來送往這個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一陣忙活,殿前的山道上終於沒了客人的身影。


    趙衍龍也放鬆下來,抹了把嘴角泛起的白沫,裝模作樣的敲著後腰,朝著旁邊打下手的道童吩咐道。


    “那誰誰,去給師兄我搬把椅子來,順道拿一壺茶水給我潤潤嘴。一個個杵在這兒沒點眼力勁兒,這降魔殿要是離了道爺我可怎麽辦?”


    狐假虎威正得意的趙衍龍迴頭朝著陳乞生招了招手。


    “師弟你看到沒有,就衝這股熱鬧的勢頭,等過了今年,這滿山的宮宮殿殿誰還敢小瞧咱們降魔殿?說不定迴頭咱們就該搬家,往天柱峰頂再挪挪位置了。”


    和滿臉喜氣的趙衍龍不同,陳乞生皺著眉頭道:“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師兄我懂,不過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


    趙衍龍無所謂的擺了擺手:“無外乎就是咱們身上的擔子重一點,以後要處理的任務多一些罷了。咱們武當如今可是名副其實的道門祖庭,幫其他兄弟門派分擔分擔也是應該的。”


    “再說了,這裏麵的好處可比壞處要多多了。”


    趙衍龍朝左右謹慎的環顧一圈,這才壓著聲音說道:“你知道那龍虎山‘張天師’上山之後,跟咱們‘真人’都許諾了些什麽嗎?”


    “不知道。”陳乞生隨口迴道。


    其實這座夢境輪迴的主角是趙衍龍,陳乞生則是通過‘後門’手段強行介入其中,所以陳乞生自身的記憶並沒有被消除。


    所以他其實是知道這段曆史的。


    雖然後來隨著武當被滅,大部分的真相已經消弭在歲月之中,但從一些殘留的細枝末節,陳乞生還是大概能夠猜得出來其中發生了什麽。


    但是作為入夢之人,他始終牢記鄒四九的提醒。


    千萬不能以後世之人的身份和記憶幹擾當前的夢境進程。


    否則在失去人物代入之後,輕則會導致自己‘脫夢’,重則會引發夢境的崩潰。


    因此在這段漫長的夢境歲月之中,陳乞生一直將自己視為一個普普通通的武當山道序。


    任何和當前身份不符合的話和事,一概不去觸碰。


    “不再試圖跟我們爭奪‘道門祖庭’這份氣運自然不用多說,我聽說新派各門還會讓渡一省之地那麽大的基本盤給我們!”


    “除此之外,還有涵蓋‘財法侶地’各方各麵的海量資源,其中就包括一批叫什麽‘天軌星辰’的道祖法器。”


    趙衍龍指著頭頂,瞪大了眼睛說道:“據說這東西可是那黃梁夢境的核心成果之一,平日間就掛在咱們的頭頂上,眼睛看不著,但你隻要用神念一召喚,立馬就會降下威力巨大的雷劫。而且使用的門檻很低,像我這樣的序八黃庭徒都能使用。這以後咱們外出行走,誰還能是咱們的對手?”


    天軌星辰的使用門檻是權限,而不是神念。


    龍虎山顯然沒有說實話。


    陳乞生心頭了然,嘴上卻反問道:“真那麽厲害,龍虎山舍得送給我們?”


    “他們當然舍不得,可他們沒選擇啊。”


    趙衍龍笑道:“我聽說他們現在的處境可是水深火熱,一方麵是因為朝堂上的那些肮髒事兒,武序對他們的敵意越來越強。另一麵是因為分贓不均,陰陽序言明了要找他們的麻煩。”


    “這個時候,他們可沒那個能力再跟咱們掰腕子了。不止如此,他們要是不抱緊咱們的大腿,那隨時都有可能要被別人掀了自己的鍋灶。”


    陳乞生搖了搖頭:“話是這麽說,可我總覺著他們沒安好心。”


    “管他那麽多,東西到手不就行了?而且我也是聽人道聽途說,是真是假誰知道呢?”趙衍龍聳了聳肩頭:“不過啊,我倒是聽咱們殿主說過一句話”


    趙衍龍咳嗽了兩聲,模仿著降魔殿主汪常真的語氣和神態。


    “這天下的道門,那都是一個家門裏唇齒相依的兄弟姊妹。我們和龍虎山是兩個年紀最大的哥哥,雖然在關於怎麽管理這個家上麵有分歧,但不管怎麽鬧也絕不能分家,更不能放任自己的兄弟姊妹被人欺負而不管。”


    “千萬道門,一家道人。”


    趙衍龍佝僂著肩背,聲音沙啞,卻是擲地有聲。


    就在這時,兩人身後的道觀中突然響起宏大鍾聲,人聲驟然鼎沸。


    趙衍龍臉上頓時笑意,顧不得剛剛搬來椅子和茶水的道童,抓起陳乞生就往觀內跑去。


    每年歲末,降魔殿都要對今年在任務中表現優秀的門人進行表彰,賜下各種丹藥、功法和道械。


    趙衍龍入山多年,到今天還被困在序八的水平,自然是沒戲。


    可陳乞生卻不一樣,他早已經晉升序七護法乾道,在同期入山的師兄弟中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而且在執行任務中表現傑出。


    說的直白一點,就是陳乞生殺過的其他序列的從序者夠多。


    趙衍龍一早就托關係打聽好了,在這次的表彰中就有自己師弟陳乞生的名字。


    一個分觀走出來的師兄弟,那就等同於一個娘生出來的娃。


    陳乞生揚名,那就是給我趙衍龍長臉。


    這種大事怎麽能缺席?


    趙衍龍拽著陳乞生一路狂奔,等趕迴觀內的時候,連那鍾聲都還沒敲完。


    彩帶交織的法台上,前來觀禮的賓客們尚未落座,一切都還早。


    可趙衍龍卻是一臉焦急,手忙腳亂的整理著陳乞生的道袍,這邊扯一扯褶子,那邊正一正發冠。


    嘴裏還在不斷埋怨著陳乞生不修邊幅,自己明明給他做了好幾身新道袍,結果臭小子卻一件都不穿,白瞎了他一番苦心。


    等陳乞生好不容易勸說他停手之後,趙衍龍又開始嫌棄台上的主持法師廢話太多,肚子裏墨水太少。


    新歲年年都要過,這些吉祥話翻來覆去說了多少遍了,誰有興趣聽你在這裏絮叨?


    渾然不覺他嘴裏的碎碎念遠比台上的人還要多得多。


    終於等到祭天祭道的繁瑣流程一一走完,那邊殿主汪常真剛剛現身,趙衍龍便迫不及待的躥到近前,也不管周圍坐的都是各分觀的觀主,更不在意周圍投來的輕蔑目光,自顧自翹首以盼。


    當聽到殿主汪常真手捧法旨念出陳乞生的名字,親自賜下一柄寒光凜冽的鋒利飛劍。


    趙衍龍這才心滿意足的砸吧了下嘴巴,埋頭揉著自己發紅的雙眼。


    嘖嘖,這飛劍可厲害了。


    光是看著就讓人眼睛發疼。


    新歲年年都要過,今年真是格外的有滋味。


    “好樣的!”


    以往為人最是奸滑的趙衍龍,今天卻似乎忘了尊卑禮法,在法台下大聲拍著巴掌。


    昂首挺胸,顧盼之間仿佛今日到場的千百人都是遠來客,唯他是此間主人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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