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祖師堂。


    灰磚、紅柱、白牆,光線昏暗、閉塞無窗。


    神台上供奉龍虎祖師張道陵及其弟子王長、趙升的神像。左右有龐大的龍虎雕像護衛,龍睛虎眸之中不時有暗紅光芒流轉。


    祖天師高坐於須彌座上,龐眉廣額,綠睛朱頂,法相威嚴。


    座下有三塊明黃蒲團一字排開,盤坐其上的麻衣道人們閉目結印,似乎正在神遊天外。


    驀然間,左側蒲團上盤坐的道人突然睜眼,青色雷霆於眼眸之中乍現,刹那間照亮整座祖師堂。


    與此同時大殿左右的牆壁中,上萬隻粗如兒臂的蠟燭自行點燃,浩大的經文聲和法鈴聲交織響起,宛如無形之手推開兩扇高達數丈的厚重殿門,衝出甬長的廊道。


    “崇源師兄,現在正是張天師合道的關鍵時期,為何要真身脫離洞天?”


    詢問聲不知從何而來,在張崇源的耳邊響起。


    “我有棘手的要務需要處理,事完之後自然會迴來,耽擱不了多久。”


    飽含深意的輕笑聲傳來,張崇源拂袖一揮,轉身大步離開。


    在跨出祖師堂門檻的瞬間,無形漣漪在空氣中蕩開。


    張崇源如同穿過一道隔絕人神的結界,一身麻衣瞬間化成飛灰,露出的軀體自脖頸之下再無絲毫血肉皮膚,泛著白玉光澤的械骨上刻印著細小如蚊的道篆,腹部的空腔中懸浮著一枚拳頭大小的圓球狀道基,旋轉之間不斷迸射出青色的電光。


    廊道中早有手捧衣物的黃巾力士等候於此,亦步亦趨伺候在張崇源左右。


    整衣束發、戴冠披氅,等廊道走盡,一片恢宏的雲海出現在道人麵前。


    高亢的鶴鳴從雲層深處響起,一頭體型碩大的白鶴衝霄而上,猩紅的眼中閃動著宛如人類一般的喜悅之情。


    白鶴落於道人麵前,垂頸俯首,雙持顫動的鶴羽發出刀劍般的鏗鏘脆音。


    張崇源甩動法袍大袖,負手身後,身形自行浮空而起,落在白鶴背上。


    白鶴振翅而起,俯身衝破雲海,驀然一清的視線中是一座座被削平的峰巒,無數殿宇錯落林立。


    此刻那股從高處落下的經文法鈴聲宏大到了極致,響徹整座龍虎山。


    “恭迎天師出關。”


    天師府,提舉署大殿。


    威嚴肅靜的大殿中彌漫著一股瘮人的涼意,在龍虎山內手握重權的監院和九部主官們此刻低眉斂目,盤坐在階下一動不動,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張崇源為什麽出關,他們自然心知肚明。


    在天師府提舉署監院張清溪身死道消的消息傳迴龍虎山之時,他們就已經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幕。


    至於隨侍道序陽龍兵解,上饒縣派駐道官被殺,跟張清溪身亡比起來,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高台上,張崇源如君王般俯瞰階下眾人,平靜的麵容上看不出半點憤怒之色。


    可他越是平靜,眾人卻越是坐立難安。


    “玄壇殿監院何在。”


    令人窒息的死寂終於被打破,領銜玄壇殿的道序張清羽長身而起,拱手行禮。


    “本君予你調動天師府兩名封存‘希’字輩序三天師的權利,龍虎九部精銳輔佐配合,立即下山誅殺邪魔李鈞及其同夥,不得有誤。”


    “玄壇殿監院張清羽,謹遵天君法旨。”


    張清羽恭敬領命。


    “法篆局監院何在。”


    就坐在張清羽身旁,眼中視線發散失神,似乎在發呆的張清禮渾身一顫,忙不迭從蒲團上爬起。


    “即日起,廣信府上空所有天軌星辰全力運轉,晝夜巡查,配合玄壇殿追蹤李鈞等人的蹤跡,不得有誤。”


    “法篆局謹遵天君法旨。”


    張崇源看著神情略顯憊懶的張清禮,不禁微微皺眉:“一應道械和符篆,但凡是出於本次誅魔需要,無論品級和數量,你們法篆局要無條件滿足,明白嗎?”


    “明白。”


    張清禮垂在臂彎中的臉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鬥部主官,何在。”


    一名外貌約莫三四十歲的中年道序聞聲躥起,朝著台上的張崇源躬身禮拜。


    “鬥部主官陽宗,見過大天師。”


    一道道驚疑不定的目光從四周投來,令陽宗頓感如芒在背,腹中的道基更是緊張的不斷抽搐痙攣,湧出陣陣劇痛。


    兩名身居要職的‘張家人’被委以重任,這一點不奇怪。


    可陽宗居然也會被張崇源點名,卻在場眾人的吃了一驚。


    其實不止是他們,就連陽宗本人此刻也搞不清楚台上那位大天師為什麽會叫到自己。


    原因無他,現在的鬥部雖然經過了重組,放棄了沒有前途的老派路線,重歸新派正道,但整個部門的實力依舊十分孱弱,就連身為主官的陽宗,也不過是堪堪晉升道四,吊在白玉京的地仙排位末端。


    對付李鈞這種兇名昭著的邪魔,現在鬥部湊上去純粹就是送死。


    因此陽宗心念急轉,了然大天師點到自己的理由恐怕隻能是因為自己的身份了。


    陽宗曾經也是一名鬥部的老派道序,隻是在很久之前便放棄了這條道路,轉投到了其他部院。


    在鬥部被肅清之後,受命負責鬥部的重建工作。


    換句話說,陽宗曾經也是師從玄鬥,是陳乞生的師兄。


    念及至此,陽宗身體忍不住微微發顫,幅度雖小,可在場所有道序卻都看的一清二楚。


    “從今日起,你兼領提舉署監院職務,管轄廣信府所有派駐道官,維護境內信徒安穩平定,不得有誤。”


    “陽宗.謹遵天君法旨。”


    張崇源環視階下眾人,嘴唇微啟,傳出的聲音卻如雷霆湧動。


    “天下分武之後,第一次有人敢挑釁我龍虎山,而且還是武序餘孽和龍虎逆徒,本天君絕不能容忍。此事事關張天師法旨和龍虎山威名,如果誰敢不用心盡力,休怪本君道法無情!”


    “謹遵天君法旨。”


    天師府,萬法宗壇。


    兵解蘇醒的陽龍剛剛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適應自己封存在法棺中的新身體,就被突然闖入的兩名黃巾力士架走。


    一路的拖行將陽龍赤裸的雙足磨的鮮血淋漓,還處在虛弱狀態之中的他強忍著痛苦,抬眼看向麵前出現的大殿。


    這個地方陽龍並不陌生,天師府玄壇殿。


    “預料之中啊不過速度這麽快,看來是有大天師出關主持大局了?”


    陽龍心頭自嘲一笑,隨即便被拖進了殿內。


    噗通!


    陽龍被黃巾力士毫不客氣的扔在冰冷的地磚上,還沒來得及起爬起身來,頭頂便落下一個冷漠的聲音。


    “陽龍,你認識我嗎?”


    “天師府提舉署道序陽龍,見過玄壇殿監院法師。”


    陽龍蜷縮著身體,跪臥在地,腳掌上還有血水在不斷浸出。


    “你是什麽時候進的天師府?”


    “倭區試煉之後,承蒙清聖法師的恩典,將我從‘陣部’拔擢升入天師府。”


    “和你一起進入倭區的人中,有清律師弟,還有那個叛徒陳乞生,對吧?”


    陽龍心頭一顫,“迴法師的話,那場試煉龍虎九部都派有人參加.”


    “嗯,這些本法師自然知道。我問你,張清律被誰所殺?”


    “曾經的倭區犬山城錦衣衛百戶,李鈞。”


    “陳乞生在其中是什麽身份?”


    “犬山城錦衣衛客卿。”


    “那你知不知道張清聖又是死在何處?”


    “我聽聞也是在倭區不過清聖法師出事的時候,我已經返迴了龍虎山,並未參與其中。”


    “那本法師告訴伱,張清聖死在江戶城。而殺他之人,正是陳乞生。陽龍,抬起頭來。”


    陽龍緩緩抬頭,張清羽就坐在不遠處的太師椅中。


    “我問你,天師府提舉署道序過百人,清溪監院為什麽單單欽點你跟他一起下山?”


    張清羽目光鋒利如劍,直插陽龍麵門。


    一股強烈的壓迫感迎麵而來。


    “清溪監院說過,他是看中了我的為人和能力”


    “嗬。”


    張清羽輕蔑一笑,對陽龍的迴答不置可否,繼續追問道:“你們在上饒縣府衙被誰襲擊?”


    “李鈞。”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為什麽不是陳乞生?”


    陽龍咽了口唾沫,搖頭道:“我不知道。”


    “那他是直接動手,還是說了些什麽?”


    “一言未發。”


    “那為什麽清溪監院會身死道消,而你卻能兵解逃生?”


    “我不知道。”


    陽龍聲音艱澀沙啞,喃喃道:“或許李鈞的目標隻有清溪監院,我這種小角色根本不值一提.”


    “張清溪前往上饒縣,除你之外,隨身隻帶了一名四品黃巾力士。”


    張清羽神情冷漠道:“我可以告訴你,在你兵解之後,崇源道君曾通過天軌星辰跟李鈞交手,卻也沒能將對方誅殺當場。以李鈞的實力,要想讓你魂飛魄散,不過是捎帶手的事情。”


    “我不明白法師你的意思.”陽龍臉色漲紅一片,額角青筋跳動不止。


    “我的意思很簡單,為什麽清溪監院身死道消,而你卻能有兵解的機會?”


    張清羽一字一頓道:“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監院的意思,我也應該跟清溪監院一起魂飛魄散,這才是能證明我的清白,對嗎?”


    “嗯?”


    陽龍飽含怒意的低吼,讓張清羽蹙了蹙眉頭。


    “陽龍,你最好看清楚你現在是在跟誰說話。”


    “我當然看的清楚。”


    陽龍撐著膝蓋踉蹌起身,垂向地麵的頭顱傳出悲憤的低語:“但這不代表我就要承認我沒做過的事情。”


    “我沒有背叛龍虎山。”


    陽龍猛然抬頭,泛紅的眼眸直視前方的紅袍道人,“清溪監院的死,我比任何人都要憤怒。我恨武序李鈞,更恨自己沒能保護好清溪監院,我在當時的情形下,我根本做不了什麽,我甚至連擋在清溪監院麵前都做不到。”


    “如果清羽監院認為我有通敵的嫌疑,大可以對我進行搜魂,我陽龍絕不反抗。即便是事後失去神智,我也毫無怨言,隻要監院大人能還我一個清白便足夠了!”


    怒吼聲迴蕩在大殿之中,長久未散。


    陽龍大口喘著粗氣,眼眶中隱有晶瑩閃動。


    張清羽臉色陰沉,目光凝視著陽龍,似乎想從他的表情中抓出一絲偽裝的異樣。


    “來吧,給我一個痛快,還我一個清白!”


    陽龍再無法忍受這樣的屈辱,再次怒聲吼道。


    “陽龍師弟,你誤會了。”


    如同驟雨急過,天光忽晴一般,張清羽十分突兀的笑了起來。


    “我之所以沒有對你進行搜魂,正是因為我和清溪師弟一樣,也十分相信你的為人。要不然就憑你現在咆哮玄壇殿的行為,我現在就可以當場將你誅殺。”


    張清羽態度前後極轉,陽龍劇烈起伏的胸膛猛然一頓,緊咬的牙關中傳出‘嘁’的一聲漏氣般的聲響,整個人像是被抽了脊骨,連續向後趔趄數步,癱軟在地。


    “我相信清溪師弟的死與你無關,但是死罪可免,你護衛失責的罪名卻免不了。”


    劫後餘生的陽龍渾身汗如雨下,湧起的虛弱感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勉強顫聲說道:“我認罰”


    “罰當然要罰,但怎麽罰以後再說。”


    張清羽抬了抬手,兩名黃巾力士從角落的陰影中走出,將癱在地上的陽龍攙扶著站起來。


    “崇源天君賞賜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多謝崇源天君!”


    陽龍一聲哀鳴,剛剛站穩的身體又猛得往下墜,似乎想要以頭搶地,卻被黃巾力士牢牢抓住。


    “道君需要弟子做什麽,還請清羽監院明示。”


    “不用著急,會有人告訴你該做些什麽。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去萬法宗壇領取一枚道基,等你這具軀體穩定之後,就迴提舉署報到吧。”


    兩名黃巾力士拖著陽龍往外走去。


    “哦,對了,現在的提舉公署監院是陽宗,以後你就聽他的命令行事,明白了嗎?”


    無法行禮的陽龍在拖行中連連點頭,感激大喊道:“謹遵天君法旨,謹遵監院法旨”


    玄壇殿外,日頭正熾,金黃色陽光毒辣刺眼。


    在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的陽龍站在殿前的廣場上,一身道袍血汗混雜,頭頂發髻散亂,狼狽不堪。


    周圍往來的道序從他身旁匆匆路過,除了扔來一個嫌惡的目光之外,根本無人關心。


    陽龍旁若無人地梳理好自己的頭發,混不在意此刻自己打著赤腳,一步步走在滾燙的金磚地麵上。


    步伐緩慢,落地極穩。


    相較於如何快速恢複自己兵解之後的實力,陽龍現在更關心一個問題。


    那就是陳乞生已經挖了靈竅,怎麽能夠鏈接進入自己的洞天?


    一向謹慎的自己,竟然會犯下這樣愚蠢的錯誤。


    “劉謹勳,你怎麽會犯下這麽蠢的錯誤?”


    重慶府府衙,一張方桌就擺在院內。


    泥爐抱著炭火,將鐵鍋中的湯汁煮的咕咕直響。


    腥辣的香味隨著熱氣升騰,火紅的辣椒和各種香料在沸湯中上下浮沉,讓人食指大動。


    “金陵也是南方,你吃火鍋居然不用油碟,用麻醬?!”


    裴行儉嚼著一塊牛肉,衝著坐在對麵的老人嚷嚷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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