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啟十二年六月初一,內閣首輔張峰嶽於朝會中宣布,在皇帝陛下的英明領導下,在朝廷各級官員齊心用命,戮力同心下,‘嘉啟新政’經過半年的試行,已經在各大罪民區全麵落地,並取得初步成效。張首輔表示,本次新政的落地不僅能有力改善了罪民區艱苦落後的生活水平,同時隨著大量青壯勞力進入本土,投身於帝國建設之中,也將推動本土經濟實現新一輪的蓬勃發展”


    “內閣宣布,將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繼續堅持‘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新政思路,製定並頒布一係列更具針對性和普惠性的政令舉措,加快‘罪區本土化、罪民明人化’進程.”


    “同時,本期邸報還專門采訪了在這一次新政取得階段性成功中,表現最為傑出的倭區官員代表。分別是倭區江戶城宣慰使劉典以及倭區犬山城同知楊白澤”


    “最後,同樣在吏部表彰名單內的倭區宣慰使徐海潮表示,他將繼續帶領倭區全體官員貫徹落實‘嘉啟新政’的各項舉措,聚焦於倭區百姓‘思想新、生活新’兩項新變革,力爭在明年新旦到來之前將倭區成功改製為瀛州府,積極主動融入福建布政使司管轄範圍”


    “以上便是本期邸報的全部內容。”


    字正腔圓的洪亮男音徐徐停止,畫麵最後一幕定格在對方不苟言笑的國字臉上。


    掛在車頂下方的案牘屏幕發出淡淡白光,照在陸玉璋緊蹙的眉頭中央。


    “看來那位張首輔的新政,已經成功走出了第一步啊”


    靠在後座的陸玉璋低頭輕輕揉著眉心,口中喃喃自語。


    雖然整篇邸報的行文從頭到尾看不到任何一個語氣稍顯強硬的字眼,看上去一片祥和,似乎新政的推行身受罪民區百姓的歡迎。


    但作為儒序二等門閥陸家的成員,陸玉璋雖然不知道新東林黨為此付出了什麽具體代價,但隻是從一些他能夠接觸到的,流傳於儒教內部的傷亡報告中,就已經能夠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道。


    如果有人探手撥開這片錦簇繁花,恐怕會被其下埋藏的森森白骨嚇到驚駭欲絕。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陸玉璋一個遼東行省奉化府四品參議應該考慮的事情。


    眼下,他有他自己的麻煩需要處理。


    “老爺,金馬待詔到了。”


    負責駕車的馬夫輕聲開口,打斷了陸玉璋的沉思。


    位於奉化府北區邊緣的‘金馬待詔’,是整個奉化地區興建的最為豪奢的私人會館,兼具酒肆、客棧、賭場等功能。同時也是奉化府所有有身份的達官貴人迎來送往的首要宴請之地。


    原因無他,因為這座會館背後的東主正是奉化府的知府大人。


    眼前這棟樓高不過五丈,不同於帝國江南地區溫婉的建築風格,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由墨序工匠精心設計,會館通體采用巨大的磚石結構,門前臥虎牆上走蛟,背山麵水,二樓往上的外牆由玻璃幕牆組成,遊走的光線交織成一頭昂首仰蹄,引頸長嘶的金色駿馬。


    “金馬他年期待詔,計文園、未減淩雲氣。”


    筆走龍蛇的草書字體浮現於水墨山川的背景之中,盡顯遼東粗曠豪放的水土風情。


    混跡奉化官場多年的陸玉璋早已經是這裏的常客,下車後便徑直上了位於二樓的酒肆。


    和奉化城內那些魚龍混雜的低級夜場不同,金馬待詔的酒肆並沒有那些令人震耳欲聾的荒誕音樂,而是放著被稱為‘北十番’的遼東笙管樂。


    酒肆內部也沒有供人群魔亂舞的舞池,取而代之是一個個私密性極強的包廂。


    “陸大人,請跟我來。”


    陸玉璋剛剛走出轎梯門,立馬便有穿著得體的侍女禮貌的迎了上來,領著他走向一間位於西南角落的包廂。


    “玉璋來遲一步,還請兩位見諒。實在是最近的瑣碎公務實在太多,有不少罪民區的青壯年被分配到了奉化府,本來不是多大的事情,可知府大人卻對這些人頗為重視,強行把安置任務壓在了我的身上。我這幾天一雙嘴皮都要說幹了,這才勉強讓那些企業的東主們接納了他們,所以來晚了。


    推門而入的陸玉璋一邊將頭上發髻散下的亂發別到耳後,一邊笑著向包廂內早已經等候在此的一男一女解釋道。


    這一男一女相較於渾身風塵仆仆的陸玉璋,穿著打扮更顯得富貴得體。


    兩鬢已經略顯花白的男人,圓臉上神情和藹,名叫盧泉,是遼東地區唯一一座一等門閥盧家的外務管家。


    另外一名容貌嬌美,卻繃著一張冷臉的女人則是盧閥少爺盧思義的貼身侍女繡月。雖然她沒有像盧泉那樣被冠以盧姓,但因為‘貼身’二字的獨特含義,讓她此刻也有資格在盧泉身旁坐下。


    “陸大人您實在太客氣了,您可是我們盧家少夫人的親哥哥,也就是思義少爺的內兄。按規矩來說您也是我們的主子,我們這些做仆人的等多久那都是應該的。”盧泉對落座後的陸玉璋笑盈盈說道。


    而本應該跟陸玉璋更加親近的繡月,則是眼神冷淡的瞥了他一眼,便按下目光不再理會。


    “泉老您這麽說我可就擔待不起了。放眼整個遼東地區,有誰不知道您是老爺子的左膀右臂,盧家的肱股之臣?連遼東各城的知府見了您都要叫一聲泉老,我陸玉璋不過一個沾了點姻親便宜的小官,怎麽敢在您麵前造次?您要是真把我當成後輩,叫我一聲玉璋就是了。”


    陸玉璋態度謙卑說道,而他口中提到的‘老爺子’,正是如今執掌遼東的巡撫,一等門閥盧閥的閥主,盧寧。


    “那我就鬥膽叫一聲玉璋少爺了。”


    盧泉對於陸玉璋的恭維頗為受用,加上陸家逢年過節從沒有斷過對自己的‘孝敬’,讓他心頭那點因為等待而滋生的怨氣隨即煙消雲散。


    “不知道這一次玉璋少爺是有什麽要天大的緊事,不能在盧家的黃粱夢境裏說明,居然讓思義少爺連夜把繡月和我一起派到奉化來?”


    盧泉說話間故意轉頭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繡月。


    要知道他和繡月雖然都是盧閥的下人,可兩人效忠的主子可不一樣。盧泉是閥主盧寧的心腹老奴,而繡月則是盧思義的身邊人。


    雖然盧寧和盧思義是父子關係,但在如今的大明帝國,父子血緣早已經不似前中明時期那般親近無間。如果不是擔心子嗣爭權奪利導致家族衰敗,那盧寧完全可以想生多少生多少。


    今天盧泉來奉化見陸玉璋,是繡月轉述的盧思義的安排。其中表達出的隱晦含義自然是不想事情被盧泉知道,而是想在下人的層麵幫陸玉璋解決掉他麵對的麻煩。


    而在兩人來奉化的路上,盧泉從頭到尾沒有多問半個字,直到此刻才選擇開口。


    這個時機選擇的也十分恰當,一方麵如果陸玉璋遇見的麻煩十分棘手,那他大可以當著陸玉璋的麵拒絕,以免話傳多口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另一方麵也能通過繡月表明自己對盧思義的尊重,不會讓這位未來的盧閥家主覺得他在倚老賣老,因此心生不滿。


    “泉老放心,這件事和少爺無關,請你到奉化來也是看在少夫人的麵子上。所以你能幫則幫,不能幫則罷,絕不會讓你為難。”


    繡月正視著對麵的陸玉璋,語氣冰冷說道:“陸大人,思義少爺答應你的事情已經辦到了,接下來你自己跟泉老談,我就不參與了。”


    說完這句話,女人便直接起身。在即將出門之時卻突然腳步一頓,迴頭冷冰冰的看著陸玉璋。


    “陸大人,思義少爺讓我給你帶句話,大家能成為姻親是緣分,希望你以後做事穩妥一點,別讓他這個內弟難做,也別讓你的妹妹難做。”


    繡月說罷便推門徑直離開,絲毫不顧身後陸玉璋難看的臉色。


    “思義少爺平日裏對這些下人還是太寵溺了,以至於讓她們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擺不清自己的位置。”


    盧泉微笑著安撫道:“玉璋少爺伱別放在心上,迴頭我會跟老爺稟報,好好整治一下盧家產閣的培養流程,把如何尊重主子的觀念在這些家奴的腦子裏烙印的再深刻一點。”


    “泉老您要是這樣做了,那我可就真的害了舍妹了。”


    陸玉璋苦笑著擺手道:“我這次惹上這種麻煩,連累思義少爺要出麵幫我收拾殘局,繡月姑娘作為思義少爺的體己人,她這麽生氣也是應該的,泉老您切莫怪他。”


    盧泉眯著眼睛,語速緩慢問道:“那不知道到底是什麽麻煩,會讓玉璋少爺你都解決不了,需要通過思義少爺找上老奴?”


    陸玉璋歎了口氣道:“不知道泉老您知不知道陸家有一個子弟,叫陸成江?”


    “知道,曾經的倭區副千戶。”


    在盧陸兩家聯姻之前,盧家早已經派人查過了陸家的底細,因此對於一些在陸家內較為重要的人物,盧泉記得十分清楚。


    “我聽聞當初陸家可是冒著新東林黨內不少的流言蜚語,咬著牙答應了蘇策會妥善照顧所有遼東籍倭區錦衣衛的家眷和返鄉的傷退老卒,這才將他推上了副千戶的位置。隻可惜這位陸少爺的運氣並不好,還在壯年就死在了倭區”


    “陸成江並不是運氣不好,而是自尋死路,死有餘辜!”


    陸玉璋臉色陰沉,獰聲道:“陸家當時幫他坐上那個位置,暗地裏背上了多少輕蔑和辱罵?結果這個廢物根本就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竟然敢在蘇策的眼皮子底下玩那些上不了台麵的權術。他自己死了事小,卻害得陸家因此臭名遠揚,前期的投入更是化為一灘泡影,在這次的新政中顆粒無收!”


    “這位陸少爺的做法雖然不可取,但人畢竟已經死了,還能有什麽問題?”


    泉老看著麵前陸玉璋臉色由憤怒轉為羞愧,心頭驀然一沉,皺著眉頭說道:“玉璋少爺你不會是想告訴老奴我,是那些錦衣衛的家屬出了什麽問題吧?”


    “不敢欺瞞泉老,是。”


    陸玉璋迎著盧泉森冷的目光,坐在椅子上的身體朝前挪動幾分,直到屁股坐到椅沿邊,這才硬著頭皮道:“陸成江在當上倭區副千戶後,利用職務之便,暗中貪墨了很多遼東籍錦衣衛的撫恤款子,還有家眷的生活費用”


    盧泉話音譏諷:“這位陸少爺真是好大的胃口啊,別人刀口舔血換來的賣命錢居然也敢吃?還是說陸家已經衰敗到這種地步,需要幹這種肮髒事情來補貼家用?”


    “陸家也是在陸成江死後才知道他做的這些缺德事,在此之前根本絕不知情,這一點泉老您放心。”陸玉璋拍打著胸脯急聲道。


    盧泉聞聲,眉宇間的陰沉稍稍緩解,卻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雙眸定定凝視著一臉賠笑的陸玉璋問道:“不對吧,如果隻是貪墨錢款,那陸家在得知事情真相後大可以雙倍補貼迴去。首惡已除,陸家不該這麽怕那些幸存的倭區錦衣衛吧?玉璋少爺,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情在瞞著老奴?”


    陸玉璋咽了咽口水,語氣艱難道:“雖然倭區並沒有黃粱夢境和本土聯通,那些倭區錦衣衛也不能在沒有北鎮撫司的命令下隨意返迴帝國本土,但陸成江為了保證他們的家眷能夠守口如瓶,給他們都打上了儒序印信。不分.不分男女老幼。”


    嘩啦


    幾案上的茶碗猛然翻倒,傾瀉的茶水流得滿地都是,甚至有幾滴甩到了陸玉璋的臉上。


    盧泉深吸了一口氣,將按在茶幾上的手掌重新放迴膝蓋,平靜問道:““據我所知,陸成江應該是縱橫序,怎麽可能給人烙上印信?”


    “陸家有人幫他。”


    “誰?”


    “已經殺了。”


    “那些打了烙印的錦衣衛家眷,現在人在哪裏?”


    “也都處理了。”


    “處理了?處理的好啊!明明還有些許轉圜的餘地,可你們陸家可真是一條後路都不給自己留啊。”盧泉咬著牙,怒道:“所以你今天請思義少爺出麵,是害怕事情暴露後會把那個逃竄的獨行武序惹上門來,所以想請出麵幫手?”


    “這件事確實是陸家做的不對,不過隻要泉老您願意幫忙,條件可以隨便開”


    “玉璋少爺也太看得起我盧泉了。”


    盧泉豁然起身,低頭俯視陸玉璋,冷聲道:“倭區發生了什麽事情,你知道,我也知道。一個能讓蘇策用命幫他晉升,還能成功活著闖出那場必殺之局的獨行武四,你堂堂陸家的少爺惹不起,我盧泉一個小小的家奴更加惹不起。”


    “這件事我辦不了,我現在就返迴遼州盧閥向思義少爺請罪,告辭。”


    “你跟我惹不起,但是盧巡撫,想必應該有辦法應付吧?”


    聽著身後幽幽響起的聲音,盧泉已經走到門邊的身影猛然駐步,一股冰冷的殺氣通體而出。


    “陸玉璋,你如果有禍水東引的想法,我勸你最好現在就放棄。惹上那個獨行武序,陸家可能還能留下傳承的基因。但是惹了盧家,陸家頃刻間就是滿門死絕,雞犬不剩的下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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