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真打算進龍虎山殺嚴東慶?”


    “沒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還是序四的時候就沒慫過,沒道理現在成了序三,反而要畏首畏尾。”


    金陵舊都,城外一處不起眼的傳統明式院落。


    天色昏暗,春雨總是綿綿不斷。


    淅淅瀝瀝的雨點從院落圍成的方形天穹落下,敲打在庭院中間的門海上,濺起些許水花。


    百無聊賴的鄒四九蹲在台階上,一旁的年輕道人將雙手攏在袖中,斜靠著一根梁柱。


    他們原本從東院出發直奔江西行省,在半途中卻突然接到了李鈞的消息,與他在金陵匯合。


    等到了才發現,本該在番地的張峰嶽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返迴了帝國本土。


    此刻兩人看似是在發呆,實則都豎著耳朵在聽門內正在進行的對話。


    “您老這次專門讓我繞道來金陵一趟,不會就是為了勸我別進龍虎山吧?”


    張峰嶽聞言一笑:“老夫可沒那個當和事佬的閑心,相反,我倒是很樂意看把張希極的龍虎道國掀個底朝天,如果你的刀再鋒利一點,能把那頭老烏龜宰了的話,那就更好了。”


    李鈞疑惑問道:“那您今天的意思.”


    “對於嚴東慶上龍虎山尋求庇護的行為,你怎麽看?”


    “很簡單,嚴冬慶明顯就是為了禍水東引。借張希極的手來護自己的命。”


    “那你覺得張希極為什麽會願意庇護他?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儒序三,再跟你這位獨行序三對上,怎麽看都不像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李鈞眉頭微蹙,對於張峰嶽提成的問題,他自然也思考過。


    “因為嚴東慶有值得他利用的價值。”


    “你是想說黨爭吧?”


    見李鈞點頭,張峰嶽不置可否,拿起手邊的茶杯抿了一口,砸了砸嘴唇,嘟囔了一句不如頓珠家的酥油茶好喝。


    他看了眼門外屋簷下斷斷續續的雨線:“這雨跟小孩兒撒尿一樣,拖拖拉拉,還不是出門殺人的好時候。不如慢慢聊?”


    李鈞悶聲道:“您說,我聽著。”


    “會選擇以‘禮藝’作為專精領域的人,無一例外,性情都是桀驁不馴,自視甚高。嚴東慶更是其中的翹楚,野心勃勃,絕不會甘願一輩子為他人牽馬墜蹬。”


    老人娓娓道來:“他出身窮苦卻天資卓絕,沒有門閥背景,卻有遠超門閥子弟的才情和能力,對於新東林黨近乎壟斷朝廷官位的做法更是深惡痛絕,如此種種,正好都滿足了朱家的需要。”


    “在靠上朱家這顆大樹之後,嚴東慶通過‘侍奉官’的方式繞開了吏部的管轄,攀附皇權實現了快速破序晉升。包括死在你手上的春秋會眾人也都是如此。”


    “不過嚴東慶也很清楚,就算皇室有朝一日能夠重新複起,同樣也不會再給他任何立黨的機會,狡兔死走狗烹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所以他毅然決然選擇脫離朱家,用朱家嘔心瀝血建立的春秋會當成了自己上桌下注的本錢,去賭一個自由之身,贏一份重新立黨的資本。”


    李鈞聽到這裏,卻忍不住問道:“如果皇權真能這麽簡單炮製出一群高序位的儒序,為什麽還需要對老爺子您搖尾乞憐?”


    這種晉升方式,在李鈞看來實在是太過於虛無飄渺了。


    在他的了解中,獨行武序的晉升是毫無花哨的拳腳破路,實打實的從屍山血海之中突出重圍。


    無論是暴徒的生死之戰,或者是獨夫的飲血嚼骨,還是止戈的殺人平亂,都是踩著敵人的屍骨一路走來。


    即便是其他序列,如墨序明鬼的相互吞噬,匠人的開創研發,新派道序的輪迴曆練,老派道序的道基錘煉,以及陰陽序的後門、權限以及規則,起碼都能算是言之有物。


    說白了,都比‘皇權’這種東西要來的實在。


    皇室要是有這個能力,何至於淪落到如今地步?


    “能夠炮製的人數多少取決於皇權的強弱,而皇權的強弱又取決於民心的枯榮。至於民心,本就不是皇權能夠控製的。”


    “你覺得民心空泛虛假,是因為李鈞你從沒有過尋常百姓的生活。但如果你把它看成是一種信仰,應該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張峰嶽正色道:“民心其實從來都不是泛泛而談的空話,而是一針一線,一葉一瓦。是坐在田埂上的農夫望著地裏莊稼的喜悅,是放牧的婦人看到自家牛羊下了胞崽的興奮。是衣錦還鄉為祖宅翻了新瓦,是家中的親人身體安康。是殘疾的少年接上了義肢新腿,是天真的女孩在黃粱夢中穿上了新的衣裳。”


    滿頭白發的老人緩緩說道:“皇朝的出現,同樣也是數千年來的民心所向。民心榮,則皇權榮。民心枯,則皇權枯。淺溪容不下千帆爭渡,江河浩蕩可以哺育眾生。朱家領銜大明帝國,所以可以代行民心,用皇權來炮製同樣依附民心而存的儒序。”


    “治世,是儒序存在於世間的意義所在。可如今這亂糟糟的大明,皇室還能有幾分人心?儒序又能剩幾分人心?”


    張峰嶽長歎一聲:“一個春秋會,便是皇權的極限。同樣,現在的儒序能有老夫這一個序二,也已經是極限了。”


    “嚴東慶以為他自己隻要能擺脫皇室控製,積攢名聲,伺機再立新黨,就能有機會破序晉升,和老夫分庭抗禮,分裂儒序。所以他選擇借力龍虎山,就是認為張希極會因為這一點而出手庇護他。


    “可他錯了,若是這亂世繼續下去,儒序隻會越來越弱,根本不可能再有新的序二。”


    張峰嶽話音一頓,略帶苦澀笑道:“畢竟這亂世,最不需要的可就是我們這些讀書人啊。”


    儒序會與佛道並稱‘三教’,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


    民心世道對他們而言就是那門前香火。


    李鈞沉吟片刻,不解問道:“那您為什麽不早早解決了這些人,反而放縱他們做大?”


    “流毒千年的治標與一勞永逸的治本,如果換做是你,你會怎麽選擇?”


    張峰嶽笑著反問,卻不給李鈞再迴答的機會,擺手笑道:“扯遠了,雖然是閑聊,但也不能這麽漫無邊際的瞎扯,不然一天一夜恐怕都說不完其中的苦辣辛酸。”


    “不管嚴東慶如何掙紮,他走上的錯路,結局隻能是死。即便是你不殺他,張希極遲早也會看出來他根本沒有利用的價值。他現在沒看明白,隻是因為被黃粱所蠱惑罷了,他合道黃粱的弊端就在這裏。”


    李鈞皺眉問道:“這黃粱真能變得如人一般,擁有自己的神智?”


    “老夫也不確定,不過千百年前的古人哪裏想到今日的青磚灰瓦上會有霓虹光影?”


    張峰嶽哈哈一笑:“或許某天就會有人站在老夫麵前,說自己就是黃粱,那也不一定。”


    “現在嚴東慶是瞎子,張希極是傻子。”


    老人話鋒一轉,臉上笑意斂去:“能在背後把他們耍的團團轉的,你覺得又會是誰?”


    “東皇宮。”李鈞毫不猶豫迴答道。


    “對嘍。”


    張峰嶽看著李鈞,打趣道:“看來武序也不全都是不動腦子的莽夫嘛。”


    “不動腦,是因為大多數的時候,拳頭都比腦子好用。”


    李鈞擰動肩膀,笑道:“如果我現在是序二,東皇宮就算能拉我入夢,也隻配被我一拳打死。您說這還動什麽腦子?玩什麽心眼?”


    “哈哈哈哈,話糙理也糙,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哪兒來那麽多如果?”


    張峰嶽說道:“東皇宮要為黃粱索迴所有被搶走的權限,徹底解放捆縛在黃粱身上的枷鎖,所以他們搞這些把戲,合情合理。”


    索迴、被搶、枷鎖、解放.


    一個個字眼落入耳中,讓李鈞覺得在黃粱建立之初,參建的各家似乎就知道黃粱可能會演變成什麽東西,所以選擇用分割權限的方式來將其壓製。


    這邊一波尚未平息,那邊一波又有欲起的架勢。


    真是麻煩。


    李鈞撇開這些多餘的遠慮,將心思放在眼前的事情上。


    “所以您老的意思是,我要是進了龍虎山,除了要對付張希極之外,還要防備東皇宮了?”


    出乎李鈞的意料,老人聽到這句話後搖了搖頭:“東皇宮真正的目的可不是你。”


    “是鄒四九?!”


    李鈞心頭驚雷劃過,眸光陡然一沉。


    啪。


    蹲在門外的鄒四九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腳,仰頭就看見陳乞生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聽見沒神棍,這次可是衝著你來的,你恐怕沒幾天好活的了。”


    “你小子懂個屁。”


    鄒四九像是半點不在意自己被人算計,臉上也沒有看破軌跡的慶幸,隻是拍打著褲腿站了起來,雙手插進褲兜,微抬下巴,憂鬱深邃的目光斜斜望著屋簷外晦暗的天空。


    “鄒爺我等這一天,可是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了.”


    見慣了對方玩世不恭的模樣,陳乞生還是第一次看到鄒四九露出如此深沉的神情,不禁詫異。


    “老陳,這對你來說是算計,可對我來說,可是他娘的尊重啊!”


    鄒四九吐氣開聲,語氣沉重道:“這麽多大人物打的頭破血流,原來全都是因為我鄒.”


    “也不是他。”


    門內跟著傳出的話音如一隻手掐住了鄒四九的咽喉,沒說出的話堵在胸口,頓時將他臉色憋的通紅。


    “鄒爺,別說話,你在想什麽兄弟我都懂。”


    一條手臂攬住了鄒四九緊繃的肩頭,道人學著對方擺出同樣斜望天空的動作,以如出一轍的深沉口吻說道:“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鄒四九咬牙切齒:“牛鼻子,你別在這裏陰陽怪氣兒的,我就問你是不是想單挑?!”


    “夢主在現世裏跟牧君單挑,你也算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這樣吧,道爺我讓你先跑三息,五息內我要是不把你打到跪地求饒,就算你厲害。”


    “.”


    “如果東皇宮的使命就是解放黃粱,那他們的目標怎麽可能不是鄒四九?”


    屋內,李鈞說道:“他現在手中可有儒序的兩成權限.”


    “這同樣也是一個治標與治本之間的選擇。詹舜的想法跟老夫一樣,他也想要一勞永逸。”


    “您的意思.”


    “他們的目標,是老夫啊。”


    張峰嶽朗聲笑道:“所以李鈞,這次老夫來給你當一次誘餌,最後能賺多少,就看你這位革君的本事有多大了!”


    倏然,站在簷下勾肩搭背的兩人齊刷刷迴頭,同時被老人的豪邁激昂撞了個滿眼。


    “老陳,你說咱們總不能.比一個老頭的膽子還小吧?”


    鄒四九口中喃喃自語,心頭迴憶戛然而止,眉間戾氣陡然橫生!


    隻見他抬起右臂,擎張的五指對準了立身在半空之中的東皇宮眾君,狠狠握住。


    一座新的夢境強行張開,拉著除了詹舜和袁明妃以外的所有人,離開了永樂洞天!


    在袁明妃現身之後,他身上的夢主規則已經脫離了靜默。


    這一次,他要打六個!


    “真想不到破爛到如此地步的佛序,竟然還能誕生出一個序二。張峰嶽的‘數藝’當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居然這都能讓他為你找出一條生路。”


    詹舜臉上變幻的五官定格在一副平和的笑容上。


    “不過此刻在黃粱之中,你這位菩薩還能有幾分實力?”


    話音落下,位於山下的江河立時掀起駭人怒潮,重重拍擊著山體,震得地動山搖、碎石亂滾。


    雷霆轟鳴,天裂如漏,落下的不再是滂沱大雨,赫然是帶著濃烈腥鹹的海水。


    一股強烈的排斥籠罩著袁明妃的身體,此刻的她似乎不再是那普渡眾生的菩薩,而是犯下大錯的窮兇極惡之徒,惹出天怒地厭,要將她碾成粉碎。


    袁明妃無視周遭一切,不過手掌輕翻。


    刺骨的寒風自西南方滾滾襲來,凍住了翻湧的惡浪,凍住了倒灌的幽海,凍住了崩塌的山體。


    飛揚的大雪在瞬息間便掩蓋了整個洞天內所有的泥濘汙濁。


    袁明妃腳下的高山平地拔升,直刺天穹。


    “能不能打,你試試就知道了。”


    “番地的風,竟也有一天能吹進了黃粱之中。十方菩薩.當真是有意思。”


    詹舜笑道:“不過本君今日沒興趣跟你動手,我隻是很好奇,張峰嶽費盡心力幫你補全了序列,你現在卻棄他於不顧,隻為了救下鄒四九。他要是死了


    “袁明妃,你佛心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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