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行省,貴溪縣。


    已是入夜,城中卻依舊是人頭攢動。


    街道上往來的青袍摩肩接踵,屋簷上張掛的道旗密集如林。


    黑色的玄龜、赤色的火鳳、青色的麒麟、金色的蛟龍,巨大的道門靈獸投影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


    除此之外,還有太極八卦、五嶽真形、北鬥七星等等一眾道家代表性的標誌,放眼看去,比比皆是。


    經營黃粱洞天的悟道精舍通宵達旦,燈火通明,店門前懸浮著‘祖師賜緣,誠心便入’的兩行大字,向所有道徒免費開放,不再收取任何費用。


    宏大的誦經聲和擊磬聲飄出窗外,彼此交織匯聚,迴蕩全城。


    而那些售賣各式道械符篆的法寶鋪子,同樣也是人滿為患,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門前打出的字眼:‘斬妖除魔,護我道國’。


    筆劃淩厲,透著一股子殺意。


    從番地返迴的張崇誠並沒有擺出龍虎山大天師的勳貴儀仗,而是孤身一人悄無聲息的入了城。


    剛一次進城,張崇誠就因為眼前巨大的變化而吃了一驚。


    要知道自己往返番地不足一個月,這座貴溪縣卻近乎擴大了兩倍有餘,城中的人口更是多了不知道多少。


    而且周遭的行人無一例外都是道門打扮,口音卻是不盡相同,似乎天南地北的道門信徒如今都匯聚在此。


    “快,貴溪道宮發放道基的時辰馬上就到了,要是錯過了這一次,下一批可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咱們的修行又不知道要被耽擱多久。”


    “對對對,這可耽誤不得,快走。”


    就在張崇誠觀察城中變化之時,耳邊嘈雜急促的交談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等他順著擁擠的人流一路來到了位於城市中央的貴溪道宮,這裏早已經被堵的水泄不通。


    密密麻麻的人頭匯聚在道宮前的廣場上,睜著熾熱的眼眸,翹首以盼。


    張崇誠來的算是最晚的一批,隻能遠遠站在最外圍,眺望著相距至少百丈也依舊能夠占滿視線的恢宏道殿。


    在他的印象中,原來的貴溪道宮根本沒有這麽大的規模,也沒有眼下這樣的奢華氣派。


    道宮擴建為什麽沒人向自己稟報?沒有本君的批準,這群大膽賊徒居然敢自作主張,真是找死!


    張崇誠本就陰鬱的心情,更加幾分躁怒,不由麵露冷笑。


    這雖然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他的眼中,無疑是對自己總理龍虎山事務地位的挑戰。


    “看來自己離開幾天,山裏的人心就開始不向道,想要向權了啊.”


    咚.


    一聲悠揚的鍾聲宣告十二時辰首位的子時已到。


    在無數道越發熾熱的目光中,貴溪道宮近丈高的朱紅大門緩緩打開,旌旗華蓋開道,法鑼手鼓跟隨,兩列身穿華貴法袍的道序從一片迷蒙的香火煙氣中魚貫而出。


    而那被拱衛在隊列中央,神情傲然冷漠的主持法師,張崇誠一眼便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一個孫子輩的小角色,好像是在天師府裏有個一官半職。


    不過對方如今這副做派,倒是比自己還要更像一位身份顯貴的天師了。


    張崇誠眸光越發森冷,不過沒有著急亮明身份。


    一是跟這種徒孫爭麵,他還丟不起這個人。二是他想看看,自己離山的這段時間,龍虎山到底實施了多少自己不知曉的道策,這背後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在搞事。


    貴溪道宮的台階比幾個人疊起來還要高,法師居高臨下,俯瞰一眾信徒。


    “諸位善信.”


    對方不過剛剛開口,張崇誠的周圍便爆出一道道見禮的高唿聲,山唿海嘯,狂信的氛圍陡然高漲。


    法師似乎對這種陣仗早已經司空見慣,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伸出雙手往下虛按,等到人群稍稍冷靜下來,這才繼續開口。


    “看到諸位善信的向道之心如此虔誠,本官甚至欣慰。”


    法師朝著龍虎山的方向拱了拱手,“不過各位也無需著急,這次貴溪道宮謹遵山門法旨廣播機緣,不分男女老少、不論富貴貧賤,不看根骨好壞、不問流派歸屬,隻要道友福運足夠,即可得到我龍虎山天師府法篆局精心煉製的道基一份。”


    “另外!”


    法師的音量陡然拔高,壓住了人群之中漸起的騷動。


    “對於成功破鎖晉序、脫凡入仙的道友,龍虎山還將大開門牆,將其吸納入龍虎九部之中,成為正式弟子。資質優秀者,更有機會加入天師府,從此一飛衝天,大道可望!”


    “無量龍虎,天師賜福!”


    人群齊聲高唿,響徹夜空。


    法師見狀滿意一笑,拂袖喝道:“天賜機緣,現在開始!”


    霎時,夜幕之上有明亮如月的星辰顯露而出,朝著人群隨機投下一道光柱。


    被光柱罩中之人,臉上頓時露出狂喜神色,猛的一把推開周圍豔羨的目光,昂首闊步朝著道宮走去,無比恭敬的跪在台階前。


    賜福的法會如火如荼,張崇誠卻已經沒有興趣再看下去,鐵青著臉轉身離擠出了人群。


    洞天、道基、法篆、道械.


    昔日千金難換的修道機緣,如今在龍虎山腳下卻是分文不取,遍地皆是。


    不管是什麽歪瓜裂棗,都有機會破鎖晉序。


    這樣一副欣欣向榮的修道氛圍,在張崇誠的眼中卻是磨刀霍霍,枕戈待旦的戰前景象。


    這種感覺並不是空穴來風。


    道序一貫走的是精英路線,即便是門檻遠低於老派的新派道序,同樣對於門人的道心,也就是與洞天的契合度和負荷能力有極高的要求。


    要不然在洞天輪迴之中,很容易就會徹底沉淪,從而導致走火入魔,甚至被黃粱鬼鳩占鵲巢。


    而現如今龍虎山卻將大量的道械、道基免費發放給這些根本沒有修道資格的普通百姓,再加上洞天的全麵無償開放,幾乎算是敞開山門,是不是龍虎門人已經沒有太大的區別。


    這樣的道策,實施起來需要無以計數的海量資源進行支持,就算龍虎山如今吞並了閣皂和茅山,又能夠支撐多久?到最後又有什麽意義?


    如果張天師他老人家隻是為了鞏固龍虎山岌岌可危的道門祖庭地位,那隻需要讓閣皂山他們站出來說句話就行,根本不用這麽做。


    現在如此有教無類,營造出一副全民入道的狂熱氛圍,再加上城內隨處可見的‘道國’字眼,背後的目的簡直唿之欲出。


    收攏人心,全道皆兵!


    自詡猜透了張希極想法的張崇誠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過更讓他感到不安的,是這些道策在他離開龍虎山之前根本就沒有,也從沒有人在頒布之前通知過他這位大天師一聲。


    侯門深似海,也比不過道門浩如淵。


    人間帝王的天恩難測,也不如張天師的道心高渺。


    難道是因為自己在番地的表現,讓張天師他老人家心生不滿?


    還是有人在暗中裝精使怪,想搶了自己的恩寵?


    就在張崇誠猜測著背後的真正原因之時,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那座曾被陳乞生一拳打爛的山門牌坊前。


    這裏早已經完成了重建,‘道門祖庭’四個鎏金大字在夜色之中熠熠生光。


    張崇誠沒有選擇去能夠乘坐直通山頂的轎梯,而是老老實實的徒步上山。


    “如果是因為番地的事情,那事態還不算太嚴峻,是佛序自己廢物,輸得一敗塗地,在李鈞麵前毫無還手之力,自己選擇暫避鋒芒,也是情有可原。”


    “不過如果要是有人在背後搗鬼,自己可就不得不防了。不過這人會是誰?”


    張崇誠在寂寥無聲的山道間皺緊了眉頭。


    按理來說,現在張崇源已經身死道消,整座龍虎山內輩分地位無人能與自己並肩。


    往下一輩中,有能力入得了張天師法眼的,也就隻有張清禮一人。


    不過以對方跟自己的關係,沒道理要做這種自斷手腳的事情。


    可張清禮要是沒問題,為什麽自己沒有從黃粱洞天中收到任何一星半點的消息,始終被蒙在鼓裏?


    難不成是清禮也出了事?!


    念及至此,張崇誠心頭猛然一沉,顧不得自己徒步上山中暗含的負荊請罪的小心思,加快了上山的腳步。


    山下鮮花著錦,山上清淨依舊。


    張崇誠一路來到位於龍虎群山最高處的祖師堂,可越是靠近那座道殿,他焦躁的心思反而越是冷靜。


    沒有貿然進殿,相反張崇誠半點不顧及自己的身份,在祖師堂直接跪了下去。


    “啟稟師尊,罪徒崇誠從番地返迴山門了。”


    殿內半晌沒有迴應,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請罪聲。


    張崇誠卻半點不敢怠慢,臉上神情越發恭敬。


    “迴來了就好。”


    驀然間,一道古怪的聲音從殿內傳出。


    這聲音中夾雜著稚童的清脆和老人的滄桑,聽的人心頭發慌。


    可落在張崇誠的耳邊,卻如一道雷霆炸響,心海翻騰。


    這一刻,張崇誠徹底忘記了自己之前盤算好的所有說辭和借口,也忘了那些勾心鬥角,蠅營狗苟。


    現在他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道序二!


    張崇誠如匍匐在一尊神祇腳下的凡人,頭顱深埋,身軀顫抖。


    “崇誠,你有沒有從番地給為師帶點東西迴來?”


    張崇誠顫聲迴道:“弟子辦事不利,還請師尊責罰!”


    “那就是什麽東西也沒帶了?”


    張希極歎了口氣:“你這次去番地可是去收債的,怎麽會兩手空空迴山?”


    “迴稟師尊,李鈞晉升獨行序三,佛序漢、番兩脈根本無人可擋,所以弟子.”


    張崇誠的話未說完,一個本不可能出現在龍虎山祖師堂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


    “到底是對方無人可擋,還是道兄你根本擋都沒擋,轉頭就跑了?”


    張崇誠猛然抬頭,就見祖師堂的殿門敞開,一名個頭不高的圓臉道人邁步走了出來。


    “青城掌教,良公明?!”張崇誠瞳孔一縮,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名字。


    圓臉道人笑道:“道兄好記性,正是貧道。不過有一點需要糾正一下,貧道從今往後不再是啥子青城掌教了,而是龍虎山天師府外姓天師,良公明。


    張崇誠此刻心頭恍然大悟,頓時明白了這背後的始作俑者是誰。


    “沒看出來,昔日雄踞西南的良道友,居然能把‘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領會的這麽透徹。”


    “那是當然,如今張天師秉承天意降臨凡塵,領導我等道眾建立一方道國,這是何等珍惜的機緣,貧道怎敢違背天意,不聽調遣?”


    麵對張崇誠的譏諷,良公明不以為意,說道:“而且如今大徹大悟,選擇棄暗投明的人,可不止貧道一個。”


    “還有誰?”


    張崇誠話音剛出口,一名高瘦的道人從道殿的陰影中走出,朝著他遙遙打了個稽首。


    “龍虎山天師府外姓天師浮黎,見過道兄。”


    張崇誠眼神一凝,對方赫然正是曾經的永樂宮掌教。


    四山一宮,至此已成往事。


    天下道門,隻剩龍虎一支。


    “良公明,既然現在大家都是自己人,那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張崇誠怒聲問道:“你是在懷疑本君懼戰而逃?”


    “貧道可沒有這個意思,不過就算是,那也沒什麽,畢竟那可是獨行武序三啊,一般人可惹不起。”


    良公明麵露憤懣,說道:“隻是白白便宜了東皇宮那群人,這麽多年一直將黑鍋扣在咱們龍虎山的身上,抹黑玷汙了張天師的尊名,不止沒讓他們付出應有代價,反而賺的盆滿缽滿,貧道真是不甘心啊!”


    張崇誠聞言悚然一驚,再不敢做任何爭辯,以頭搶地。


    “弟子此次在番地未能彰顯龍虎威儀,是弟子無能,請師尊責罰!”


    “你沒辦成事情,按門規確實該罰。”


    聽到這句話,張崇誠心頭霎時寒意流轉。


    “不管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本天師就暫且饒了你,給你一樣戴罪立功的機會。”


    “天師仁慈,實在是為蒼生之福!”


    被狠狠拿捏了一番的張崇誠還沒迴過神來,就見良公明率先抱拳躬身,搶在他前麵高聲稱讚。


    這條奸滑老狗,無骨肥豬!


    張崇誠心頭怒罵一聲,忙不迭跟著高唿:“天師仁慈!”


    “行了,以後這種無用的話就不用再說了,以後你們三人好好為本天師治理這座龍虎道國便可。”


    “謹遵天師法旨!”


    三人齊聲應道。


    “崇誠。”


    張希極繼續用那古怪的聲音問道:“你剛從外麵迴來,想必如今山下是番什麽景象,應該都看到了吧?”


    “弟子看到了。”


    “你有什麽想法?”


    張崇誠心頭一凜,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何會這麽問,但道心玲瓏的他怎麽可能在這種場合說出自己的顧慮,當即連聲道:“弟子不敢妄言,但隻要師尊有令,弟子自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大明帝國腐朽多年,分崩離析本就是遲早的事情,甚至在當年十二條序列定下之時,這天下就該恢複春秋之時百家爭鳴的繁榮場景!”


    良公明恭敬道:“所以天師如今建立道國自是秉承天意,億萬道徒信眾無不歸心,弟子也當牽馬墜蹬,為天師掃清一切障礙!”


    “同。”


    浮黎言簡意賅,眼中的狂熱卻不遜旁人分毫。


    “好,天衍四九,唯留一線。如今奸臣當道,禍亂朝綱,致使生靈塗炭,妖魔並起。本天師便帶你們做一番入世,平亂相,誅邪魔,奪得這成仙的一線機緣!”


    道殿內傳出一陣豪邁的笑聲。


    湧動的黑暗中,緩緩浮現出一雙眸光恍如利劍的犀利眼睛。


    “張峰嶽,接下來,可就該輪到本天師來跟你對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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