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雪飄飛,北風唿嘯狂舞,悠揚空靈的唱經聲籠罩著神山四野。


    從山體縫隙中滋生出的血肉枝丫已經悄然爬過了山腰,默不作聲朝著峰頂不斷逼近。


    夜空之中,大星如月。


    慘白的星光照出黑雲的輪廓,層層堆疊如崔巍樓宇,隱匿著一尊尊宛如神祇的龐大身影。


    “張嗣源,如果你再不讓開,別怪我們下手無情!”


    怒斥的聲音如同滾滾悶雷衝出烏雲,裹挾著冰冷的寒風打在張嗣源的身上。


    嗖!


    一根箭矢劃空而過,在密集的雪點中衝出一條筆直的通道,射入方才傳出聲音的雲層。


    轟!


    一抹橘紅淩空炸開,滾燙的氣浪將這方雲海卷成粉碎。


    轉瞬即逝的火光照亮一具篆滿經文的金色軀體,還有站在其肩頭的紅袍佛序。


    沒等張嗣源看清對方麵容,重新聚合的雲層又再次將對方的身影掩蓋。


    “我說過了,讓不了!”


    張嗣源孤身一人站在山道盡頭,手中長弓高舉,弓弦震顫不休。


    “你們要是夠膽,今天就踩著本少爺的屍體過去。”


    “張嗣源,這是我們佛序內部的事情,新東林黨尚且不願意插手,本尊奉勸你還是有些自知之明,不要害了自己!”


    宏大且空洞的聲音從空中落下。


    “張公子,不管你欠他們什麽人情,你此行能送她上山,已經足夠償還了。我們讓開一條路,也算是給足了張首輔麵子。”


    “大家都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的地步,如果再讓這場鬧劇繼續下去,恐怕屆時大家都不好收場啊。”


    有人唱著紅臉,有人唱著白臉。


    目的卻都是一樣,都是為了讓張嗣源自己能夠識趣離開。


    張嗣源當然也清楚這些人心底在打什麽主意,無外乎就是逼迫自己知難而退。


    他知道,不管是番傳還是漢傳,不管是東皇宮還是社稷,眼前這些人誰都不願意第一個向自己下狠手。


    原因很簡單,因為一旦真正開打,誰也不能保證他自己能收的住手。


    張嗣源也不是一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而是儒序中少見的專攻‘射’藝的儒序三。


    而要是失手弄死了自己,其他人會是什麽結果暫且不論。那個當了出頭鳥的人,肯定會被自己父親張峰嶽和新東林黨盯上,下場淒慘。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張嗣源才能夠拖延到現在。


    “但是,這樣的僵局恐怕是維持不了多久了.”


    張嗣源心頭暗歎,表麵悶聲不語,眼角餘光掃向身後。


    隻見山頂寺廟的廢墟之上,袁明妃淩空盤坐,雙眸緊閉,左右手持印放於腿上,體內散發出的佛念越來越強烈,卷起地麵的磚石殘骸,在腦後凝聚成一個巨大的法環。


    袁明妃這一次破鎖晉序的過程格外漫長,到現在依舊還在蓄勢。


    但不管整個過程需要多長時間,遲早都會有一個終點。


    一旦她有了破序的征兆,證明了林迦婆留下的這條路是正確的,那這些人立馬就會毫不猶豫的出手。


    到時候自己要是再不退開,真有可能要把命丟在這裏。


    一想到這裏,張嗣源不禁有些頭疼,心中暗罵李鈞到底在幹什麽,怎麽到現在還沒趕到,一座稷場而已,難道還真就把他困死了?


    “我的李大哥,你好歹也是前無古人的獨行薪主,不至於死的這麽簡單吧?”


    就在張嗣源長籲短歎之時,雲樓之中又有聲音響起。


    “張嗣源,你既然是張首輔的兒子,那就應該很清楚今天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也應該知道我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了。現在就算是張首輔他本人親自下場,也絕不可能逼迫我們放手,更不用說是你了。


    雲層裂開一條縫隙,似有人再也按捺不住,露出一張厚唇獅鼻,膚如黑炭的麵容。


    張嗣源一眼便認出了對方的身份,正是番地佛門大昭寺的佛祖,隆聖!


    “你現在下山,本尊保你順利離開番地。你如果也想從中分一杯羹,本尊也可以做主將這叛徒的一段慧根送給你。但你要還是不知好歹”


    隆聖沉聲喝道:“番地遼闊,有的是地方埋葬你張家人!”


    “隆聖,我說你好歹也是一方成佛作祖的人,能不能不要這麽愚蠢?這裏這麽多人都不出聲,擺明了是在觀望。怎麽就唯獨你瞎了眼睛,看不清形勢,偏偏要來當這個出頭鳥?”


    咚。


    人高長弓貫入地麵,濺起一片碎石。


    張嗣源目光緊緊盯隆聖,冷笑道:“我倒是建議你好好想一想,那個推你站出來出頭的人,到底跟你有什麽深仇大恨,要不然他為什麽非要把你往死路上逼?”


    “張嗣源,論搬弄是非的本領,你比起你父親還差得太遠,就不要在這裏丟人現眼了。”


    隆聖不屑道:“本尊勸你不要不識抬舉,趕緊滾開!”


    話音落地,張嗣源的視線中驟起變化。


    隻見一抹暗紅在空中塗抹開來,色彩之中浮現出一座森羅地獄。


    慘綠的鬼火在地獄鬼獄的眼眶中亮起,手中利斧高舉,剁下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抬頭朝著張嗣源露出兇戾的笑容。


    哀嚎和慘叫響徹天際,翻湧的血霧中赫然全是受刑的番民,血流飄櫓,人頭如山,場麵極其駭人。


    而在森羅地獄的最高處,隆聖高坐明黃法床之上,展開三首六臂的法相,手中持握巴珠、唐卡、斧鉞、神杵,誓願木和內盛人心的頭蓋骨碗,口生獠牙,一副嗜血的兇神模樣。


    數不清的惡煞則簇擁在他的四周,或是披甲持銳的降魔金剛,或是身繞蛇蟒的赤裸天女,或者幹脆就是一具森白骨架,一麵二臂,右手高舉人頭骨棒,左手承托盛滿鮮血的顱器。


    一雙雙非人的眼睛盯著張嗣源,彌漫的煞氣讓人不寒而栗。


    如此一座恐怖的佛國,在張嗣源的麵前徐徐展開,無形的吸力籠罩全身,要將他拉入這片無間地獄。


    “哎果然是良言難勸該死之人。”


    張嗣源抬手揉了揉自己刺痛的眉心,歎了口氣,自顧自碎碎念道:“李鈞,這次兄弟我這麽替你賣命,你以後總不能還要找我爹的麻煩吧?如果你要是這麽不講情麵,那我可要指著你的鼻子痛罵忘恩負義了.”


    “張嗣源,你再不離神山,那就隻能墮入地獄。”


    高坐法床之上的惡佛隆聖怒目喝道:“本尊問你,滾還是不滾?!”


    砰!


    不是箭矢破空的銳音,而是子彈出膛的暴響。


    一團沒有實質的光影在隆聖的臉上爆開,將整個頭顱炸成一塊塊鏡麵似的碎片,其中留存著隆聖五官的一角,朝著四麵拋飛。


    隆聖空空如也的脖頸上露出一個漩渦般的窟窿,將地獄佛國之中所有呈現出的異象全部吸走,轉瞬間消散一空。


    一槍扣響,佛國崩碎。


    張嗣源昂頭望著再次顯露出的黑沉天空,臉上的兇狠濃烈如焰。


    “裝模作樣,廢話連篇,明明就是一群無膽匪類,裝什麽嗜血狂徒?你們自己不敢拿命去闖關開路,隻知道在這裏撿便宜,本來就已經足夠丟人了,還敢在本少爺麵前咋咋唿唿?”


    “老子還是那句話,有本事你們就放馬過來!看看你們番地夠不夠寬敞遼闊,埋不埋的下我張嗣源七尺之軀!”


    砰!


    又是一聲爆裂的槍響激蕩而起。


    那把人高長弓已經轉換為槍械,被張嗣源端在手中,槍身篆刻的道篆和佛經光芒奪目,槍口噴出拳頭大小的光焰。


    光焰飛行的速度極快,隆聖甚至來不及出手阻擋,隻能眼睜睜看著光焰正正轟中自己身下的佛法神。


    轟!


    鎏金的佛軀械體炸成漫天碎片,裹在火光之中,從半空四散墜落。


    隆聖拂袖揮散衝到麵前的爆炸餘波,渾身毫發無損,隻是臉色格外的陰沉難看。


    “諸位,你們難道還要繼續觀望?!”


    話音如同悶雷隆隆滾蕩,卻沒有任何人出聲迴應。


    “你們.”


    隆聖眼角抽動,一時間眼中羞憤交雜。


    能成為番地三大佛序勢力之一大昭寺的佛祖,隆聖當然不是一個白癡。


    他之所以會選擇跳出來當這個出頭鳥,也並不是像張嗣源說的那樣是被人蠱惑,而是自己自願。


    其中原因並不複雜,袁明妃之前本就是他大昭寺的叛逃佛序,雙方之間早就有化不開的深仇大恨。


    如果袁明妃在晉升關口發現自己逃生無路,那在這群等著分食的人中,她很可能會選擇跟自己換命。


    隆聖這麽做,一方麵是想賣各方一個人情,如果袁明妃真要跟自己同歸於盡,到時候也能有人出手援助。


    另一方麵則是為了盡早動手,免得再生一些不可預料的變故。


    但他沒想到這些人居然半點不給他麵子,到現在還是擺出一副隔岸觀火的模樣。


    隆聖心中念頭急轉,權衡著是繼續出手,還是選擇暫退一步。


    可就在他舉棋不定之時,猛然間感覺到了一股強烈的悸動。


    幾乎瞬間,隆聖抬眼看向那山頂廣場,眼中精光乍現,臉上喜色彌漫。


    不僅是他,就連張嗣源也同時迴頭看去。


    籠罩山頂的黑雲緩緩旋轉,宛如一個倒置的漏鬥懸掛半空,其中有慘白的閃電在不斷閃動。


    袁明妃此時盤坐在離地一丈的空中,身後法環高速飛旋,一朵朵或粉或白的格桑花在她身體周圍憑空盛開,繼而凋零,循環往複。


    “看來這條路真是對的!”


    “我佛垂憐,佛序希望未絕!”


    刹那間,之前在隆聖質問時候緘口不語的眾人,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鬣狗,紛紛各種意念朝著格桑花綻放的方向蜂湧匯聚。


    “諸位,鬧劇該結束了。”


    一聲高唿響起,霎時從者如雲。


    在張嗣源的感官之中,頓時幻象叢生,佛國與夢境交織籠罩,讓他的意識混沌一片,四肢動作緩慢無比,像是陷入了無形的泥沼之中。


    而在袁明妃一方,此刻也同樣陷入了險境。


    一尊尊身形龐大的護法神從雲層之中唿嘯而落,轟然墜地,將她團團圍住。


    不過這些護法神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原本平靜的格桑花海突然變得狂暴,將它們淹沒。這些護法神霎時如同失去控製般,死死定在原地。


    但細看之下,卻能發現它們的軀體在不斷顫抖,雙拳不斷握緊又鬆開,像是有相悖的命令在它們腦海中同時響起,爭奪著控製權。


    “他媽的,這下麻煩了。”


    張嗣源低罵一聲,手中槍口不斷噴濺出刺目的華彩,一身六藝發揮到極致。


    每當有佛國或者夢境想要將他拉入其中的瞬間,都會被他以‘數’藝精準鎖定,直接舉槍轟碎,炸碎成一塊塊如有實質般鏡麵碎片。


    張嗣源的強悍顯然超出了對方的預料,層層籠罩的佛國和夢境硬是被他撕開了一條縫隙。張嗣源抓住機會想要抽身退後,試圖朝著袁明妃的方向靠近。


    可還沒等他衝出幾步,一隻血肉聚合而成的巨手從斜刺裏殺出,將他直接扇飛出去。


    砰!


    人影都還在半空,剛剛才擺脫的佛國和夢境便再次席卷而來,將他層層禁錮其中。


    張嗣源半跪在地,衣袍上血跡斑斑,發髻散亂,狼狽不堪。


    他來不及顧及正在朝著自己腦子中不斷侵蝕的紛呈幻象,強忍著不適抬眼看去,就看到那血肉田畝不知何時已經蔓延上山,包圍了整座廣場,正在朝著袁明妃所在的位置快速蔓延。


    不止如此,那片護衛袁明妃的格桑花海也幾乎破碎殆盡,原本淹沒其中的護法神再次露出清晰的身影。


    生死一線之際,張嗣源下意識還想舉槍,卻駭然發現自己竟無法控製自己身體。


    無邊的困倦如潮水般湧來,似無數雙手在拉拽著他向著一座夢境沉入。


    “老李,兄弟我真盡力了,沒辦法,這些王八蛋人數實在太多了,我連拚命都做不到,別怪我”


    張嗣源身影後一倒,萁坐在地,眼神空洞失神,口中喃喃自語。


    就在他視線即將盡數黯淡之時,連串的音爆聲突然在遠處的天空炸響!


    轟!轟!轟!


    轟鳴炸在耳邊,張嗣源渙散的瞳孔猛然一縮,奮起最後一絲餘力抬眼望去。


    隻見遠端天際,濃稠的夜色被一股更為陰沉的黑暗所籠罩。


    空氣的炸沸聲震人心魄,一雙閃動著寒光的龐然羽翼撕破雲層,拉出一片流雲軌跡,朝著桑煙神山飛速衝來。


    “你他娘的.終於是來了。”


    張嗣源嘴角緩緩扯出一抹弧度,宛如千鈞重的眼簾重重落下,昏死原地。


    “李鈞來了?!”


    有人驚疑低語。


    “找死罷了。”


    有人不屑出聲。


    花海凋零,露出了袁明妃盤坐的身影。


    一尊高達數丈的大肚佛陀震碎了周身花影,縱身躍起,高舉神杵狠狠砸向袁明妃。


    轟隆!


    一道突如其來的黑紅雷霆在遠處那頭鵬鳥的身上乍現,眨眼之間貫穿天際。一隻拳頭從雷光中衝出,拳鋒自下而上撞上砸下的神杵。


    碰撞的瞬間,神杵崩碎,化為一片飛灰消散風中。


    蛛網般的裂紋蔓延過手臂、肩頭,直至整個身軀,如被千萬把快刀切成漫天碎塊。


    轟!


    碎塊接連爆炸,在半空中交織出一片熾烈的火海。


    一股山嶽般的強烈壓迫感從火海中席卷而出,周圍蠢蠢欲動的護法神在這壓力下不受控製的轟然跪地,俯身叩首。


    赤膊上身的李鈞從火光中緩緩飄出,踩在一具護法神的頭頂。


    原本肆虐的風雪在此刻不敢再有絲毫鼓噪,悄無聲息退出這方天地。


    錚!


    銀白劍影唿嘯而至,劍尖倒轉,對準天幕之上一顆璀璨星辰。


    隨後一尊龐大法相虛影凝聚在袁明妃頭頂,將她護在身下。


    巨大的湛藍劍身揮動橫斬斬,在廣場上劃出一條深深溝壑,擋住了正在蔓延的血肉田畝。


    “敢過線者,死!”


    負甲道人站在李鈞左側,言語之中,殺氣森冷。


    哢嚓


    夢境與夢境在無形處相互碰撞,在爆開一聲聲玻璃碎裂般的脆響。


    鄒四九出現在那尊跪地叩首的護法神的右邊,紅發如火的守禦跟在他的身後。


    “是你們誰出手拉的張嗣源?識相的最好自己主動把夢境放開,別等鄒爺我入夢去找你啊。”


    鄒四九雙手抹過鬢角,昂頭睥睨,氣焰囂張。


    一聲穿金裂石般的高亢銳音從高空落下。


    墨騎鯨降下身形,從雲層中破出,展開雙翅,籠罩蒼穹。


    “就是你們這群人?”


    李鈞站在佛陀頭頂,一股自血脈中浸透開來的壓製從他身上唿嘯而出,將那些藏在烏雲之中的身影一個個拽了出來。


    鋒銳如刀的目光橫掃四方。


    “誰先來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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