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大叫:“你瘋了!”


    那一瞬,門鎖一動,他轉身進來。


    神情冷靜過了頭,好像剛才隻是出去喝了杯茶。


    好像將所有亂七八糟都關在門外,就留給屋裏一個靜謐和平的環境似的。


    可事實恰好相反。


    他動了動有些不受掌控的手腕,似乎有些脫臼。


    掌骨關節的發麻痛感來的很慢。痛感襲來的瞬間,他意識到自己錯了。這一切都錯了。


    他可以讓一個對女孩施暴失了風度的粗魯美國警察道歉。


    可是他卻無法為白人向華人道歉。


    這便是這件事的癥結所在。也因此,對這個受了傷的女孩,他做什麽都於事無補。


    這件事情原本就沒有任何公正可言。


    西澤正對上她那種表情,突然明白此時此刻,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


    他在她對麵那位行兇者曾坐過的椅子裏慢慢地坐了下來。


    沉默良久,室內氣溫仿佛跟著氛圍一起驟降。


    西澤覺得這一切都有些滑稽。


    過去那兩個星期,他無數次麵對參議院秘書長德賽那張滿絡腮鬍的肥大臉龐。他翻閱自己遞來的一遝牛皮紙資料——一九二九年整,入境美國的華人達一萬三千人,半年內應離境近四千人,實際隻有一千三百人離境!好傢夥!


    他想起那張抖動絡腮鬍大笑的臉龐,拍著他的肩膀叫他坐下來,告訴他你比我手下所有調查組加起來都要優異!他撣了撣那遝資料,告訴他,這就是你的工作經驗。假如你要去陸軍,我非常願意作你的推薦人!在美國走到哪裏,都需要工作經驗與推薦人!


    昨夜唐人街有人開槍打死一名警察。關上辦公室的門,他背轉過去對著窗戶,不知是在克製自己的憤怒還是興奮。西澤認為後者會更多一些。因為他覺得,接下來一句“我們贏定了!好極了!這會為他們的罪過添上最深重的一筆!”會更襯那張臉。


    麥克利在電話裏告訴他:“你的女孩牽扯進了一樁重竊案,還挨了詹森一下。就是昨晚死了弟弟那個,練舉重的詹森。我發誓他隻輕輕碰了一下。”


    ……去他媽的詹森。


    西澤積攢了兩周的所有好心情,都隨之蕩然無存。


    他應該開口。但他竟不知應該從哪一件事開始說起。他希望此刻她能問問:他們究竟為什麽這麽對華人?他一定拿德賽講過的話來嘲諷“他們這群白人”:因為你們梳辮子,裹小腳,挑擔子,還吃一種我們從沒吃過的,後來才知道叫做蝦的蟲子。


    事情再也輕鬆不起來。


    從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麽近的接觸一名同齡華人女孩。


    等真正接觸了,他才發現,她真的令他討厭不起來。


    他有時會想起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也許有,但在這之前是一團模糊的,沒有界限。但在這一刻好似清晰起來。


    兩個人都好像同時看清了這中間究竟橫亙著什麽。


    在這一刻,淮真也在看他。


    他一隻手指蒼白纖長,骨節並不十分明顯。握拳時,屬於男人的堅硬骨節與青筋才會清晰凸出。就是那隻手,泛著紅,脫了皮,露出裏麵的粉色組織。


    淮真心想,他一定擅長鋼琴,才會有這樣一雙手。這雙手就在剛才,狠狠揍了一名同事。


    她抬頭。對上他的目光。微微捲曲的黑色頭髮,眉骨下藏著一雙同樣的漆黑幽暗的眼睛。


    他還學過什麽?德文,英文,或者一點點法文。從小騎馬,以致步伐略微鬆垮,還有什麽?


    這些是他想到的全部。這樣一個新英格蘭人,從小到大,都會學一些什麽,在她降落這個世界的當天,她就已經想像到了。


    她也來自一個中產家庭,父母都在歐洲大學做教授。她去過很多國家,也會鋼琴,跳芭蕾,騎馬,會說兩種以上語言,從不愁生計,可以在一所德國名校隨心所慾念一門自己喜歡的冷門專業。她才十九歲,在這樣一個人麵前,她沒什麽好自卑的。即使她熟記歷史上記載的排華法案,這樣一種種族歧視與仇恨,卻一直從未在她心中立體起來過。


    淮真知道了其中差別。


    這一張長方桌的距離,那頭坐著不可能真的是學校或者club某個向她示好的普通男孩子。


    桌子那頭,是一名排華者,這一頭,坐著的是一名華人,就是這麽寬的距離。就是他和她之間的全部距離,記載著她遭遇不公正的全部。


    在外人看來,此刻她可能就像漢堡大學校園外討要咖喱香腸的難民,而他就是那個她,他的同伴見到此情此景,一定會大聲警告他:“西澤!離她遠點——”


    推翻這張方桌,還要十二年時間,甚至更久,甚至到二零一八年,這無形的桌子仍然還在。


    這方桌看似很近,他起身,兩步就可以走到她身邊。可這張方桌立在這裏,她就隻能忍受這種不公。他也隻能眼睜睜看她忍受這種不公,除此之外,能做的也隻是揍一名同事解氣。


    就在這時,有人叩響門扉,小心翼翼的問,“西澤,你來審問她,對嗎?”


    西澤沒有轉頭,沒有迴話。


    被派來和地獄使者交涉的年輕警官,從門縫露出半張白淨的臉與一隻眼睛,顯然有點緊張。沒等到迴應,他迴頭,沖外頭小聲問道,“他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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