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齊鳴,鑼鼓喧天,鎮公所的大院子裏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百姓。院子中央的木桌上放著一台“話匣子”,一個猥瑣的老男人在千裏之外的某間密室中醞釀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聽上去是那麽詭異,好像說話時被人掐住了脖子,又像是得了便秘,憋足了肺氣,卻還是拉不下屎來。有個國軍軍官說日本天皇正在宣讀終戰詔書。周夫子曰,怎麽不發個罪己詔?


    日寇投降,國土光複,普天同慶。八年來,全鎮的老百姓一直過著被奴役、踐踏、戧戮的地獄般的生活。現在,他們終於等到了可以報仇的這一天,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群情激憤,恨不得將捉住的鬼子亂棒打死、剝皮抽筋、焚屍滅跡、挫骨揚灰。


    然而倉庫外麵有荷槍實彈的國軍士兵站崗,門口放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閑雜人等莫入”。好嘛,受苦受難的民眾倒成了閑雜人。


    我曾祖父問那個國軍軍官,你知道俺有幾個兒子嗎?


    國軍軍官迴答說,我聽說童鎮長好像是有三個兒子吧。


    我曾祖父說,是的,俺真有三個兒子。俺大兒是個榆木疙瘩,幹啥啥不行,盡管俺給他起了個響亮的名字叫“戰歐”,可是窩囊廢終究是窩囊廢,爛泥糊不上牆,這俺認命了。俺小兒童仁才結婚三年,雖說已經有了女人,但他還是個娃娃,挑不起大梁,這俺也認命了。你知道誰最像俺嗎?是俺二兒!俺二兒童仰天十六歲參軍打鬼子,十九歲被鬼子砍了腦袋。日本子把仰天的頭裝在一個籠子裏,讓漢奸送到俺家中。俺把仰天的頭擺在炕桌上,俺爺倆麵對麵坐著,邊喝邊聊,俺對仰天說,兒啊!龍生龍,鳳生鳳,你是條漢子,你爺娘沒白生養你,一路走好!你要是想家了,就托夢給你爺娘。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告訴你爺是誰砍下了你的頭,你爺會砍下他的頭來祭奠你!


    我二爺爺犧牲的時候還未成家,按照農村的規矩光棍死後不能進祖墳。我曾祖父偏偏是一個不信邪的人,幹脆把我二爺爺埋在了鳳凰地裏。建國後鎮政府追認我二爺爺為抗日烈士,又把他的屍骨遷葬到烈士陵園。


    那個國軍軍官對我曾祖父說,童仰天是犬養武大郎殺的,這沒錯!但你無權殺他,上峰有命令,要保證每一個戰犯活著接受審判。如果我沒記錯,你兒是去投了八路對吧?


    我曾祖父心中燃起一團怒火,他死死地盯著那個國軍軍官,兩個眼球布滿血絲,那雙深邃的眼睛好像能攝人魂魄。


    人群中有個農民聲嘶力竭地喊道,還審個啥?!日本子就是禍害,不殺留著幹啥?!槍斃犬養武大郎!槍斃日本子!


    在場的老百姓都跟著一起喊,槍斃犬養武大郎!槍斃日本子!


    犬養武大郎在兩個士兵的押解下去上廁所,他剛走出倉庫就被憤怒的民眾圍住了。周莊那個拾糞老頭背來一筐糞,旁邊閃出兩個年輕力壯的小青年,一人扭住犬養武大郎的一條胳膊。拾糞老頭把犬養武大郎的腦袋使勁往糞簍裏按下去,不停地按下去,怒吼道,畜生,你也有今天,聞聞吧!好生聞聞!記住這味!嚐嚐吧!細細品嚐,記住這味!


    拾糞老頭又抬起頭對那個國軍軍官說,長官,臨仙酒樓那個小學徒死得好慘啊!俺這些年心裏一直過意不去……俺讓這頭害人豬聞屎吃糞,可還是難消心頭之恨。


    國軍軍官看了拴在院子西牆邊一棵梧桐(泡桐)樹下的兩條大狼狗一眼,對拾糞老頭說,你要是還不解氣,就把那兩條狼狗打死。


    沒等拾糞老頭動手,我奶奶她二叔已經領著一群人包抄過去,將兩條狗亂棍打死。


    當天夜裏,我曾祖父用一壇老酒灌醉了守衛。然後他手持一柄幹石匠活用的大鐵錘,破門而入,用錘子敲碎了犬養武大郎的腦殼。鮮血噴濺到幾個日本娃娃兵的臉上,嚇得他們直尿褲子。犬養的腦漿流了出來,像是在地上潑了一碗豆腐腦。


    我曾祖父沒有殺那幾個娃娃兵,後來鄉親們問他為何不殺,他說冤有頭債有主,他還說麵對那幾個孩子時他想到了我那還未成年的爺爺。論年齡,他們跟我爺爺仿佛大(差不多大),可他們真的隻是一群孩子嗎?我爺爺還沒學會殺雞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殺人了。


    那個國軍軍官隻是下令將我曾祖父關起來,倒沒怎麽為難我曾祖父。等把那幾個娃娃兵轉移到縣城的監獄以後,就把我曾祖父釋放了。他說狗死不能複生,請幾個娃娃兵引以為戒。他還說我曾祖父幹了一件在當時來說很多中國人想幹而不敢幹的事。


    我爺爺聽說鬼子投降後,城裏有些曾被日寇奸殺了老婆的鰥夫把日本娘們搶迴家當媳婦。那年月,這樣的小道消息在鄉下屢見不鮮,難辨真假。


    趕跑了日本子,老百姓本以為從此可以過上太平日子了。但很快就爆發了內戰,國軍和八路同室操戈,互相拚個你死我活,爺爺說打鬼子的時候都沒這麽狠過,中國人殺起中國人來眼皮都不帶眨一下。


    死屍摞成山,血水流成河,y縣城幾度易主,臨仙鎮幾度易主。多年以後,當地的幾處“萬人坑”因為陰氣太重,沒有哪個生產大隊願意把它辟成宅基地,人民公社隻好拿來蓋學校。


    那一排排牆麵上裸露著紅磚的平房,那一間間寬敞明亮的教室,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我升入小學時,它們依然還在堅守著自己的崗位,風雨無阻。我就是坐在那樣的教室裏讀書,站在那樣的旗杆下仰望五星紅旗冉冉升起,並且在那樣的操場上盡情奔跑,從而完成了九年義務教育。


    還鄉團殺迴來了,氣焰十分囂張,八路準備緊急撤退。因為缺軍費缺糧食缺物資,幾乎什麽都缺,一位指導員就向我爺爺“借”了二十塊大洋。


    分家的時候,我爺爺分得了四十塊大洋,他把錢埋在了鳳凰地裏他二哥墳前的石供桌下麵。指導員給我爺爺寫了一張欠條,並拍著胸脯保證,等全國解放了,你就拿著條子去縣政府兌錢,人民政府是不會虧待你的。


    濟南戰役打響後,我爺爺在“打進濟南府,活捉王耀武”的震天口號的感染下,參加了擔架隊,去給解放軍抬傷員。因為那次是我軍首次發動大規模攻城戰役,經驗不足,所以傷亡比較大。


    子彈像狂風暴雨一樣襲來,衝鋒號裏發出死亡的召喚,正在衝鋒的士兵們一排排倒下去,如同收割機在收割麥子。不知有多少手拿木棍、鐮刀、扁擔、鋼叉、鋤頭、钁、鍁等“秘密武器”的莊稼漢,亦不知有多少推著小推車、或者是挑著擔子、或者是抬著擔架、或者是趕著騾馬的農夫,他們有的被打傷了胳膊和腿,有的被打爛了頭,有的被擊瞎了眼睛,有的被擊穿了肚子、心肺以及腸子。


    有一顆屁股後麵拖著硝煙的子彈以極快的速度鑽透了正在奔跑中的一名士兵的膝蓋。他咧著嘴痛叫一聲“親娘哎”,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緊接著,第二顆子彈飛來,鑽進他的嘴巴,再從後腦勺鑽出來,枕骨部位炸開一個碗口大的血洞,好像一塊石頭砸爛了一個西瓜。與此同時,他身後不遠的一個匍匐在地的渾身瑟瑟發抖的農民不顧一切掙紮著要爬起來,這第二顆子彈又在他的咽喉處鑽出了一個血窟窿。子彈繼續往前飛,又從我爺爺的褲襠下麵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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