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怎講?”


    高無庸難得覺得有意思。


    可一轉眼,他便知道自己問多了。


    事qing太簡單了。


    蘇培盛穿著白色中衣,腳底下靴子都還沒脫,隻管把左右兩手手指頭伸出來,並了這麽一下:“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是這兩個。”


    從來蘇培盛都是個乖覺伶俐的人,自此以後還真沒出過什麽差錯,尤其是對著顧懷袖,倒像是對著自己半個主子。


    高無庸也是一清二楚,可四爺從沒有過這樣表示,蘇培盛這膽子未免太大。


    有時候,高無庸覺得他是踩在鐵索上頭。


    可偏偏,蘇培盛沒出過事兒。


    府裏年主子對顧三身份的事兒一清二楚,那一年她沒了孩子,四爺去圓明園,帶了入府多年的格格鈕祜祿氏,連著四阿哥弘曆一塊兒去。年主子問及,知道四爺要見張二夫人的時候,便帶了幾分奇怪的冷笑,可過沒一會兒又哀戚下來。


    她終究隻是揮了揮手,叫他們滾。


    圓明園裏,那會兒還沒建起來,有些簡陋。


    四爺一早叫人遞了消息,叫顧三來見,卻沒想一麵處理公務,一麵等人,卻是白候了一上午。


    把幾本奏摺往案上一扔,事兒都沒了,她顧三還磨磨蹭蹭不來,四爺心裏就上了火,上了火就得瀉火。


    去鈕祜祿氏處用過飯,順便就在格格那邊歇下。


    奴才們耳朵都靈,可宮裏頭這種事就從沒避諱過,大家聽了都當沒聽見,那位後院的主子受了寵,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也不遮掩。


    四爺就跟鈕祜祿氏在帳子裏戲鴛鴦,袍子都脫了半茬兒,正在得趣之處,外頭便又傻貨來報說是人來了。


    不知道的人聽了隻知道是“人”來了,到底是哪個人來了卻還不清楚。


    四爺當時在帳子裏咒罵兩聲,直斥這人沒眼力見兒,奴才脾xing比主子爺還大,迴頭得緊些皮。


    可按著張二夫人也快進來了,顧不得許多,說是事兒要緊,忙叫人穿衣裳,外袍是一麵走一麵穿的。


    到了廳中,果見顧三低眉斂目站著,四爺那臉色就黑了一半,展開了雙手叫奴才們把衣裳扣好,又收了收箭袖,這才坐下來叫她迴話。


    高無庸想想那場麵,也真是夠滑稽,忽然想起曹cao赤腳見那個誰來。


    不過,當今皇上,便是那個時候忌憚上張二夫人,也開始明白風向的吧?


    鈕祜祿氏倒是個聰明人,不曾說什麽話,帶了四阿哥就走,如今也該她這樣本分的人當太後。


    高無庸又撥了撥香灰,看向放在一旁的匕首、鴆酒、白綾。


    一爐的香便快燒完了,殘灰都堵在裏麵,像極了在雍親王府的那個晚上。


    那是張二夫人那個廚子被斬的晚上。


    四爺與年主子在一塊兒,才**過,隻叫年主子念佛經,還待要做些什麽,晦氣的張二夫人便候在外頭了。


    四爺隻一句話:叫她滾。


    年主子卻還有些於心不忍,可轉眼又隻能陪著四爺親熱。


    有時候覺得年主子是個心狠的,可有時候又覺得她沒黑到家,因而最後隻能死在翊坤宮。


    死前,年主子還見了張二夫人一麵。


    那時候,人是蘇培盛送走的。


    可蘇培盛迴來說,他犯了欺君之罪。


    年主子的下場不大好,不過這個晚上是不知道的。


    張二夫人在外頭站了一個時辰,不是在府外,是在院子外頭,台階前麵,距離屋子並不遠。


    這也是蘇培盛作的主張,將人給放了進來。


    張二夫人也不說自己來gān什麽,仿佛她往那兒一候,四爺就知道她求的是什麽一樣。


    實則,四爺似乎也真知道。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外頭下了雨,年主子都睡過一覺了,主子爺起身時還在半夜,捧了手爐,便問:“她還等著?”


    高無庸於是小心翼翼上去說:“還等著,外頭下雨,冷得厲害。”


    四爺於是一挑眉:“凍著她。”


    屋裏暖暖和和,安安靜靜,沒人敢說話。


    張二夫人還在外麵。


    於是,胤禛又道:“方才爺不是叫她滾嗎?”


    蘇培盛又跪了下來:“張二夫人她……”


    “也就是個強脾氣,看她能撐到幾時,人都死了還想要個屍首!”


    四爺麵皮都沒動一下,叫人端了碗茶來吃。


    高無庸瞅了外麵一眼,掛著燈籠,雨幕裏影影綽綽,看不分明,確有一道影子杵在外麵動也沒動一下。


    端著茶,胤禛就走到接著廊邊的簷下看著,似乎頗覺有趣。


    過沒一會兒,四爺便叫人給他披了大氅,打了傘,朝著庭中去,站在台階上,就低眼看著張二夫人,道:“求爺辦事,也該有個求爺的模樣,是也不是?”


    張二夫人身子似乎抖了一下,高無庸手裏提著的宮燈也閃了一下。


    雨珠淅淅瀝瀝掉下來,地上濺起一團一團的水花。


    顧懷袖渾身都濕了,嘴唇顫了顫,開口澀聲道:“奴才……”


    “跪下。”


    胤禛打斷了她的話,隻有這兩個字。


    跪下。


    對高無庸與蘇培盛來說,這真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字眼。


    可當時的張二夫人臉上是什麽表qing?


    蘇培盛說他又不記得了。


    高無庸想想,也不記得了,卻不知是不願意想,還是真不記得了。


    四爺見她沒動作,又慢聲重複了一遍:“跪下。”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張二夫人終於跪了下來。


    她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氣,甚至抽去了脊梁骨,伏在了雍親王跟前兒。


    四爺捧著手裏,那手還是溫溫熱的,伸出去便掐她下頜,麵無表qing道:“當奴才,好好聽話。”


    張二夫人沒說話。


    胤禛似覺無趣,便又放了,隻把手爐砸到顧懷袖麵前,還是那句話:“滾吧。”


    噹啷一聲,被雨落的聲音掩映在夜色之中。


    香爐墜地,香灰全落出來,一如胤禛這一生最後的一刻,珠串墜地。


    慘白還帶著餘溫的香灰撒落雨中,很快被髒汙的水給浸濕,貼在地上,像是幾條難看的蟲子。


    當時四爺沒發作,迴去生了好大一通火氣。


    蘇培盛個嘴碎的,又說了,還以為當時四爺要把張二夫人拽到榻上去呢。


    高無庸全當自己沒聽見。


    隻是如今,一切都想起來。


    高無庸抽了匕首出來,仔細用袖子擦了gān淨。


    香爐裏最後一縷檀香,幽幽地盡了,隻餘下滿爐殘灰。


    他一刀割了自己脖子,看見自己的血出來湧滿整個香案,過了一會兒才一下撲倒在案上。


    香爐被撞倒。


    到底四爺與張二夫人,是誰對不起誰,誰背叛了誰,又是誰心狠手毒,罪有應得……


    似乎,都不要緊了。


    蘇培盛常思索張二夫人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可如今也都不要緊了。


    說不清的。


    又何苦說清?


    但怕是沒長過心的四爺遇見了寡qing的顧三,到被背叛那一刻,他們家主子爺才知道什麽叫剖腑剜心吧?


    興許那時候,四爺才知道,他自個兒原是有心的。


    閉上眼的那一瞬,高無庸看見那慘白的爐灰,被自己頸中冒出來的鮮血,漸漸浸染成殷紅。


    其實,他一直覺得……


    弒君的,從來不是張廷玉。


    ☆、第264章番外張老先生有話說(一)


    遇見顧三之前,二爺不覺得自己心黑。


    遇到顧三之後,二爺覺得他必須心黑。


    阿德跟著他家二爺時間最長,也知道二爺是“忍”字頭上一把刀,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下。


    整整十年,從一個人人稱道的早慧天才,到無人問津的庸人之流,二爺忍太多,忍太久。


    老夫人喜歡三爺跟四爺,也喜歡大爺,可就是不問問二爺任何事。


    連跟顧家大姑娘的親事,都是老爺先說好了的。


    二爺那時候說,娶誰不是娶?將就吧。


    那時候,阿德以為,興許事qing就這樣了。


    可沒想到,桐城一行,竟在茶肆外麵見到那樣漂亮的顧三姑娘。


    雖沒露個臉出來,可從身段到眉眼,無一不jing致,瞧著也沒有什麽不端莊的地方。


    到底傳聞跟人,還是有區別的。


    阿德彼時的想法是:這是我們家二爺的小姨子。


    可沒過多久,事qing就不一樣了。


    還記得那一天,三爺嘴上嘀咕著,說二哥告訴他,他對顧三姑娘那不是喜歡,是好奇還是什麽。


    結果他家二爺見過了老爺,迴來說,他要娶顧三姑娘。


    於是,阿德一瞬間想起了三爺說的話。


    二爺就站在窗下,外頭暗沉沉的一片,廊簷上掛著燈籠,很亮。


    阿德站在後頭還沒反應過來,隻看見張廷玉的背影,台前便是一盆蘭花。


    夜色燈光裏,他用手指輕輕地撥著那一盆蘭,聲音也淡淡的:“終究還是沒忍住……”


    到底是沒忍住橫刀奪了顧三,還是沒忍住心底忽然冒出來的惡念,或者是沒忍住……


    旁的呢?


    他們這些當下人的也不清楚這些事。


    阿德隻知道,前些天二爺打廚房前麵那一片花園經過,聽顧三姑娘的丫鬟說了什麽話,便隨口給了道藥膳的方子。


    而後,二爺走開了,可要上走廊了,他便忽然站住。


    阿德問:“二爺怎麽了?”


    張廷玉隻把那扇子壓緊,迴頭看了那方向一眼,似乎頗為躊躇,不過還是道:“罷了。”


    那一盆蘭花,就放在窗邊花幾上,還帶到了京城。


    跟顧家的婚事談得似乎也很快,不過還要合合八字什麽的,先頭才有什麽惜chun宴。


    二爺看上去是個極好相處的人,二十年來幾乎沒跟人紅過臉,可越是這樣的人越是虛偽——


    虛偽這話還是二爺自己說的。


    他從不避諱自己的虛偽,不過很少對人說罷了。


    惜chun宴迴來,他倒是笑容多了起來。


    阿德時常不解,可大爺隻對他說:“你們二爺是該開開竅了。”


    怪事,他們二爺一向聰明絕頂,還有沒開竅的時候?


    阿德知道大爺偶爾也是個沒正形的,因為二爺藏得厲害,阿德其實沒覺得娶了顧三有什麽了不起,甚至也還沒意識到,這一個在桐城見過的姑娘往後也會成為自己幾十年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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