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麽?


    她望著石方,石方也望著她,眼底一片的平和。


    若沒有朝代的更替,如今站在她麵前的,不該是階下之囚,而是天潢貴胄,若沒有成王敗寇,如今他何至於落到如今下場?


    誰不是高高在上啊,玩弄權勢手腕,從太子、四爺、八爺乃至於十三爺十四爺,無不視人命如糙芥……至於她自己,何嚐不是如此?隻要死的人與她自己沒什麽關係,也一向是不關心。


    她害過多少人?如今已經數不清了。


    她不用為自己害人之事償命,更不用汲汲營營,隻需要手腕翻轉,便是腥風血雨。


    石方將因殺人而死,而手染血腥十惡不赦的自己,卻還要逍遙法外。


    究其所以,不過是……


    她緩緩直起自己的身子,深藍的萬福紋滾著她袖口上一片一片的蓮花繡紋。


    隻是這昏暗牢獄之中,她的聲音卻異常輕緩柔和,然而下頭藏著一種洶湧的悲愴。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成王敗寇之理。


    石方望著顧懷袖,卻看不清她表qing,隻隱約覺得她眼神很漂亮,一如往昔。


    聲音,終於止不住有些哽咽。


    他喊她:“三姑娘……”


    第二三九章真假厚黑


    周道新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麽一個驚雷等著自己。


    他剛剛來找張廷玉的時候,就已經想清楚了,這件事不能再牽連到更多的人,可沒想到……


    張廷玉竟然對石方的身份一清二楚。


    事到如今,周道新是誰也看不懂了,張廷玉似乎也是個很矛盾的人。


    當初冤殺朱三太子一案,張廷玉乃是下手不留qing,輪到石方這裏卻還包庇了人。


    周道新覺得張廷玉是腦子有毛病,做事不做絕,反倒給自己留下無窮的後患。


    按理說,他投了八爺胤禩,就該讓張廷玉死無葬身之地,可現在怎麽也下不去手。


    讓他再借著朱三太子嫡孫的案子發作一迴,興許才是最要緊的,不就是一條人命嗎?更何況這人該死……


    然而,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


    周道新與張廷玉兩個,一前一後去了順天大牢,卻沒想到外頭竟然站著順天府尹莊孝之,著實令周道新吃驚了一把。


    “莊大人這麽晚了,怎麽在這裏?”


    莊孝之才是嚇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連忙一拜:“下官……下官這……”


    說著,莊孝之抬眼望了張廷玉,張廷玉心底一清二楚,隻問道:“我夫人呢?”


    “裏頭呢。”


    莊孝之原本見著周道新鐵青的臉色,以為大禍臨頭,還好有個張廷玉在,不然今兒可是禍事臨頭。


    顧懷袖出來的時候,天上亮著幾顆星子,她看上去很平靜,牢門口的燈籠將她的影子拉得暗暗長長,很快便已經出來。


    她瞧了張廷玉一眼,便沒怎麽說話。


    張廷玉伸手出去,顧懷袖將手放進他掌心,二人對視了一眼,顧懷袖卻很快埋下頭,而後彎唇道:“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天晚了,該迴了。”


    從始至終,周道新都在一旁站著。他看了莊孝之一眼,又看了看旁邊那個站著的潘承一眼,隻覺得自己才是被戲弄的那個。


    算算行程,張二夫人早就已經到了這裏了,至少在周道新到張府的時候,顧懷袖便已經往這邊來。


    原本他跟張廷玉商議了一下,石方按律當死,可南明後裔之事,不必bào露出去,沒想到……


    這女人,先下手為qiáng了。


    到底要多沒心,才能麵不改色處置了自己手底下的人?還是忠心耿耿跟了她那麽多年的……


    顧懷袖一步步走出去,又看見了來時的轎子,她有些恍惚。


    寒夜裏,隻有張廷玉的手掌還有溫度。


    “你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她問。


    張廷玉隻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辦,我不cha手。”


    這是之前顧懷袖說的。


    於是顧懷袖忽然嗤笑,她手心有些汗濕,迴想自己身邊有過的一個個人,走過的一條條路,走馬燈一樣遊走不停留。


    依稀紅顏照白髮,卻不知今夕似何夕。


    “這一條功名利祿的長道啊,看誰的臉皮厚,心子黑……我都有些累了……”


    顧懷袖不上轎子,隻跟張廷玉攜手往大街上走。


    早已經過了宵禁的時候,她也懶得管,隻想這麽胡來一迴。


    一步步走著腳下路,顧懷袖想著早年與張廷玉論厚黑,卻不知是不是錯了。


    “清明之世,厚黑為達道;卻不知此世算是清明之世,還是汙濁之世……”


    麵厚心黑固然能成大事,卻未必是王道。


    顧懷袖隱隱然有些明悟,不過想要說的時候,又覺得沒有什麽必要。


    張廷玉將她的話聽了個分明,隻道:“現在你還好?”


    “還好。”


    生離死別見多了,更荒謬的也見多了,如今是了了石方一樁心願,也解了她一樁大惑。


    還能做什麽?


    即便是救了石方出來,他也未必能案安。


    隻是……


    日後還有誰能給她做那玉盤珍羞?


    “我姑姑顧姣,葉家二姑娘,甚至是我當初那個掌事丫鬟畫眉……都是他殺的,相救也不能夠。”


    這一點,張廷玉也不清楚的。


    她眼底帶著點點的光華,就這樣站定了,看著張廷玉。


    “若你我眼前,註定是一條不歸路,你走不走?”


    “苦海無邊,何必迴頭?”


    張廷玉卻覺得這一刻,少見地貼心。


    他執著她的手,順著長安街,在寂靜裏走迴家的路。


    不歸路。


    何必迴頭?


    顧懷袖揣著那八個字,卻知道,自己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了。


    顧三。


    她想起石方叫自己“三姑娘”,恍惚之間又是當年風雪jiāo加的夜晚。


    三月初,杏花開不久,石方畏罪自殺的消息傳來,顧懷袖著人收殮了他屍骨,葬在了郊外,立了個小小的墳頭,她隻知他姓朱,當以“怡”字排輩,卻不知更多的名姓。


    隻在墓碑上刻了石方二字,竟至於孤苦伶仃一人。


    走的時候,gāngān淨淨,灑灑脫脫。


    周道新終究沒有將石方的身世捅出去,甚至顧懷袖在新墳前麵站了許久,迴來的時候竟然瞧見周道新的馬,就在路邊。


    周道新略一欠身:“夫人。”


    顧懷袖略略一笑:“青山秀水,是個好地方。您也算是成全他的一人,替他謝過您了……”


    人各有各的立場,周道新沒將這事牽連到張廷玉的身上,已然足矣。


    然而想想,周道新也隻是嘆氣:“周某人一直在想,衡臣兄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石方如何會將自己的身世告知於他……原是無解,可在進了牢房,見著掉在地上的烙鐵的時候,在下才知,原是紅顏禍水……”


    “……嗬。”


    顧懷袖輕笑一聲,卻扶著青黛的手往前了。


    “他的命本是我救的,如今亦是我成全他。周大人乃是局外人,自詡看得清楚罷了。”


    看不看得清楚,周道新自己也明白。


    他不過是說自己想說罷了。


    也就來看這麽一迴。


    犯在周道新手裏的人何其多?不多石方這一個。


    隻是石方的身份太獨特,周道新想,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朱三太子的冤案,也忘不了如今這一段公案。


    “我不知衡臣兄的餘生將如何度過,於我周道新而言,乃是良心難安。”


    “世上也不隻你周大人有良心的。”


    話說了一半,顧懷袖也不想再說,她上了轎子,便叫人走了。


    青山裏,孤塚一堆,誰還記得什麽功名利祿?


    剩下的,唯有凡俗之人留在凡俗的世道之中罷了。


    “折道點禪寺,上香吧。”


    顧懷袖頓了一頓,還是吩咐了下去。


    點禪寺處,今年亦是遊人如織。


    此地有溫泉,山花爛漫,顧懷袖認得路,信步而去,見著漫漫逶迤的山道,薄雲淡霧之間隱隱看得到寺院的青瓦屋簷。


    龍雨潭仍在,顧懷袖站在山腰上朝下麵一看,也不過是輕蔑一笑。


    白露跟在顧懷袖的身邊,朝著前麵一條小徑上指了一下:“小衛爺在前麵等您。”


    “他倒是有孝心的。”


    顧懷袖微微一笑,便折轉了路,朝著禪院裏去。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六祖慧能的偈語便書在牆上,院中有高高的婆娑樹,傳聞佛祖便在此樹之下得永生。


    顧懷袖進來的時候,隻見綠樹隱隱,紅花艷艷,正是江南千裏鶯啼綠映紅的時節,在京中這chun景也煞是嬌媚。


    李衛正對著牆上那一句偈語抓耳撓腮,旁邊站了個老和尚,瞪著眼睛看李衛。


    原本是怎麽也不懂,李衛唉聲嘆氣,隻道晦氣,剛剛進來隻不過對著這牆根呸了一口,竟然被個老和尚抓著,嗚唿哀哉!


    不過顧懷袖一進來,李衛就瞧見了,頓時樂了,見了救星一樣,連忙跑過來,喊一聲:“gān娘納福了,兒子給您問好!”


    “多日不見,隻你這嘴兒越發甜。”


    顧懷袖一瞥,便知道是李衛惹了什麽事,隻一擺手讓白露等人進院落裏布置,才問李衛:“這是怎麽了?”


    李衛如今也是個俊俏青年,已經娶了個良家姑娘,算是成家立業,不過他畢竟在外頭跑的時候多,也不怎麽迴去,好在家裏媳婦兒體恤他,如今還算是一家子和樂。現在怎麽說也是大小夥子,見了顧懷袖倒還有些抹不開麵子,為難了一迴,才道:“方才李衛莽撞,一身市井習氣忘了收,得罪了旁邊那一位老上師,您看?”


    旁邊那和尚隻將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若無對佛祖敬畏之心,何必來禪院禮佛?”


    “來禪院禮佛,不過求一心隻安寧,若佛祖能使我靈台清明,不如使世間種種癡男怨女都篤信佛道,何愁天下還有苦痛?”


    如今顧懷袖是經歷得越多,所以越見豁達,更能dong明這世間之理,她隻輕輕地一嘆,看那婆娑之影,迴想這半生沉浮,竟也翩然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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