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這麽坐著,許久許久。


    她曾經對張廷玉說,若他納妾了,負心了,他們就和離,拉著自己的嫁妝雲遊四海去。她又不在乎自己的名聲,若是世人懼怕的東西她都不懼怕,那世間也就沒有什麽好懼怕的了。可她如今是有孩子的人了,即便不算沈取,她也還有張若靄、張若霖、張步香,這裏能束縛住她的東西太多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很想走,讓張廷玉一個人過去吧,可又覺得捨不得。


    他們走過來那麽多年啊,從一無所有,從默默無聞,到如今聲名赫赫,各自手裏握著各自的能量。


    他們都不是普通人,一步一步,當初有多艱辛,如今就有多心痛。


    平心而論,那真是一件小事。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小事,讓從來沒有過的裂痕出現了。


    顧懷袖埋下了頭,屋裏的丫鬟都已經出去了,這裏隻有她一個。


    風把變紅的楓葉chui到了她的窗欞上,可她看也不想看一眼。


    走上前去,兩手扶著兩扇門,顧懷袖看見他來了,卻還是緩緩將門給合上。


    她聽見大門吱呀的聲響,很輕微,像是她心裏的什麽東西。


    她埋頭垂首,看著自己搭在木質門沿上的手指,蒼白,纖細,手背上有青紫色蜿蜒的血管。


    可是她依然老了。


    整個人都沒什麽力氣,顧懷袖背過身,貼靠在門裏一側,緩緩得滑坐下來。


    張廷玉大概也是知道的,昨晚她問了什麽,他一清二楚。


    她甚至知道,張廷玉肯定已經猜著她今天要gān什麽,可他沒有阻止。


    因為顧懷袖一旦發現,就意味著無法挽迴。


    有的東西是遮掩不住的,他再用謊言來遮蓋,又有什麽作用?


    無非是將這一條裂fèng,撕得更大罷了。


    前所未有地冷,也前所未有地寒。


    她縮成了一團,看著冷落的內室,隻是想著,讓她靜一靜。


    現在,顧懷袖誰也不想搭理,誰也不想看見,她隻想自己一個人想想。


    一隻手掌,已經搭在了門上,可又終於緩緩地收迴。


    張廷玉站在外麵,喉結上下動了動,手指蜷曲成一個怪異的弧度,終於抖了一下,緩緩地收了迴來。


    他就這樣看著這一扇門,忽然有些無所適從。


    事到如今,再追究對錯都已經沒有意義。


    沈恙到底是怎麽想的,張廷玉約莫也明白一二,雖對此人起了殺心,可現在有不能殺他,更何況沈取要怎麽辦?這孩子太聰明,一副與沈恙一樣的遊戲人間的態度,何嚐不好?若是他在這世上,活得太認真,便是太辛苦。沈恙那種活法,興許更適合他。


    張家的事qing,張廷玉自己很清楚。


    一個一個,又哪裏有沈恙瀟灑?


    雖則,沈恙背後也……


    他隱瞞沈取的事qing,一則因為事qing已成定局,二則因為那個時候的沈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離去。


    張廷玉也承認自己狠心,可他不願見著顧懷袖為此擔驚受怕。


    若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興許他還是不會告訴顧懷袖,甚至gān脆一些,不那麽婦人之仁,他會讓這個孩子消失。


    消失……


    想著,他忽然輕笑了一聲。


    虎毒不食子,他張廷玉到底毒到什麽地界兒了?


    已是一盤壞棋,感覺怎麽走都不會有出路。


    張廷玉在門外站了許久,門裏也沒動靜。


    一扇門,兩個人,分明是同樣的世界,可什麽時候就已經遠了?


    抬眼,京城秋色已濃,蕭條之中唯一的一抹艷色,乃是楓葉紅。


    他不照鏡子,都知道自己頭髮霜白不少,隻有轉身順著走廊而去的時候,脊背不曾彎折。


    一路風雨二十年,竟要毀於一旦?


    張府的秋天,京城的秋天,忽然就變得很冷。


    沈取那邊則已經迴到了萬青會館,沈恙坐沒坐相地翹著腳,端著一隻紫砂壺,對著壺嘴喝茶,還時不時用牙齒磕磕壺嘴,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可沈取一見著他,便已經瞧見他父親眼底藏不住的憂慮。


    沈恙見他迴來,看他許久沒說話。


    “父親?”


    “我不……”


    話說到一半,沈恙又說不下去了。


    他兩手捧著紫砂壺,指腹摩挲著壺表麵粗糙的痕跡,似乎在想事qing。


    他現在都不敢開口,因為一旦開口,那筆讓他虧本的生意,就真的要成了。他隻希望這個時間遲一些,再遲一些……


    沈取也不想說什麽話,隻隨口道:“如今這局麵,父親不該高興嗎?”


    高興?


    是啊,至少他沈恙應該高興。


    張廷玉早就知道這是他兒子,不然不會收沈取為學生。甚至在當年沈恙設局欺騙顧三,讓她以為沈取是張望仙的兒子之後,張廷玉就迴來問過張望仙了。張望仙恨他入骨,即便是答應過他要保守秘密,也沒可能不對張廷玉透一點口風。


    可是狠心的張廷玉啊,就這麽將兒子拱手送給他。


    他興許寧願沒有這個兒子,也不願意讓他的顧三受一點的傷害。


    一個兒子算得了什麽?


    有時候沈恙都在想,一個兒子到底算得了什麽。若他得到顧三,會比張廷玉千倍百倍地疼,親生骨rou而已……割捨就割捨了。


    可是越這麽想,沈恙心裏越覺得顧三可憐。


    兩個男人,一個因為種種所謂的“不得已”偷養了她兒子,一個又能狠心絕qing,在孩子安危不知的qing況下隱瞞孩子的身世。


    從始至終,張廷玉大約都知道,隻是在葵夏園取哥兒發病那一次,沈取才看清楚罷了。


    張廷玉拿準了他不會告訴顧懷袖,因為他養這麽個兒子的原因與張廷玉差不多。因為知道,張廷玉能當他沒有過這個兒子,或者說至少壓抑著不表示出來。其實大夫一直說,取哥兒是活不久的,隻是礙於沈恙時不時要發瘋,都不敢說。張廷玉若是私下找人問過,誰不說取哥兒還是要死?


    可是天意難測,人力之所為能到什麽地步?


    沈恙也不清楚。


    至少現在,取哥兒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他雖然還是把人參當飯吃,每年敲碎上千文玩核桃,可還不是拿銀子把命砸迴來了嗎?


    這是張廷玉不要的兒子,沈恙為什麽要將沈取推出去?


    他不知不覺地冷笑了一聲,可是終究還是心疼顧懷袖。


    於沈恙而言,這是一步錯,步步錯;於張廷玉而言,這是早已經在預料之中的結局。


    沈恙設局騙顧懷袖的時候,取哥兒已經大了……


    平心而論,張廷玉也沒錯。


    因為那個時候的沈取,已經口口聲聲叫他為“爹”,還生死未卜了。


    隻是,興許隻有顧懷袖覺得寒心吧?


    “如今這局麵……我確是應該高興啊……”


    沈恙笑了一聲,閉上眼睛,彎唇。


    “如果今日出現得更早,我會更高興……隻可惜,遲了。”


    他沈恙前程未卜,哪裏有高興的資格?


    瞥一眼取哥兒手腕上的瓷錢,沈恙忽然有些恍惚。


    “我死後,你把你手上銅錢取下來,給你張老先生。就認祖歸宗去吧……”


    沈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許久沒說話。


    屋子裏一片的安靜,等沈恙覺得自己手裏的茶壺都變得冷了,沈取才道:“父親為什麽以為,我會迴去,又為什麽以為,張老先生和師母,會認我迴去?一個被您養熟了的兒子,迴去膈應他們嗎?父親,您壓根兒不是什麽好人,要狠要毒要惡要錯,不如一錯到底。”


    沈取又不是傻子。


    這麽多年,沈恙從不說他身世的事qing,可李衛跟鍾恆現在還在他這裏辦事,沈取就是再笨上一半,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更不要說仙姨娘的事qing……


    這是最大的破綻,隻是一直沒人提起。


    不提起的人各有不提起的理由,也正是因為所謂的“家醜”,張二夫人才一直沒有問。


    最大的盲區,成就了如今的局麵。


    要錯,便一錯到底。


    沈恙迴頭看著沈取,忽然道:“我真不知你到底是像我,還是像張廷玉了……”


    “父親不是好人,張老先生也不是好人。我娘才是無辜的。”


    他不知不覺說了這一句出來,可說完就愣住了。


    因為沈恙的眼神,那一瞬間變得鋒銳,透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咄咄bi人。


    可是過不多久,那又成為一種悲哀。


    沈恙緩緩將茶壺放迴了桌上,雙手十指扣在一起:“若我有一日死了,四爺殺我,那是鳥盡弓藏明哲保身;張廷玉殺我,那是我與他有奪子之仇,可我不好,他也好不到哪裏去,他也沒資格;狗皇帝冤殺我一家,更沒資格了……我隻想著,真有那一日的話,她殺我,才是正理兒。”


    從始至終,也隻有顧懷袖一個有資格罷了。


    “可父親,你說過……”


    “對。殺我,是髒了她的手。”


    若有那一日,定然是沈恙代她行刑。


    沈恙抬頭一笑,看著沈取:“我想起當年,帶著人沿著漕河上下走,臘月裏天寒地凍,河邊上都有了碎冰……蘆葦叢裏什麽都沒有,四麵空空dàngdàng,那時候我就在想……江南的冬天怎麽也那麽冷呢。我找到她的時候,漕幫的人都在外麵了,我沒敢進去,隻在外麵等……你一出生,就已經被閻王勾走了……”


    過去的事qing,沈恙很不喜歡說,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當年的事。


    江邊的老漁婦,跟一個孤身的孕婦,寒冷的冬天,唯一的補品興許是魚兒。


    她雙腿不便,動不了,寒涼入體,整個人都很虛弱。


    老漁婦說,將她救上岸之後,漸漸才知道她有身孕,身子虛弱成那樣還qiáng撐著,不喜歡哭,遇到什麽事qing都在笑,說那樣對孩子不好。老漁婦憐惜她有孕在身,雖則年老體弱,也要去外麵打漁,支一張小網看運氣,或者去別的漁夫那裏求給兩條魚,然後迴江汀之中,給她熬魚湯。


    誰都不知道她能撐多久,被漕幫的人找到,消息傳到沈恙這裏來的時候,大夫已經診過不能動她了。


    人都是qiáng弩之末,哪裏還顧得上個孩子?


    早產在意料之中,生下來是個死胎也是意料之中。


    沈恙不記得有沒有聽見她哭,那時候江邊的風太大,他實在是覺得耳邊都是嗡嗡的一片,什麽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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