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薄的羽絨被子被男人掀開堆在一旁,床上是兩條修長勻稱的腿,卻一動不動,僵直。


    女人出門之後,陸仰止就一直盯著它在看。


    他寬闊英俊的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臉色也白得過分,渾身緊繃著的線條勾勒出有型的肌肉,隻是輪廓顯得誇張,好似,在和什麽較著勁。


    可是不管過多久,都沒有一絲動靜。


    陸仰止猛地閉上眼,唿吸的痕跡也變重了許多。能活動的右手狠狠砸在了床墊上。


    唐言蹊一打開門就看到這一幕,也將他臉上的猙獰看得清清楚楚。


    她怔了好久,要進屋的腳步還是往後微微一縮,整個人靠在臥室的門廊上,隻剩下一抹單薄削瘦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鋪在地上。


    心中的酸澀幾乎要泛到舌尖了。


    直到屋裏又起了響動,她才眨眨眼,眨掉了那些莫須有的眼淚,一臉平靜地走出來,裝作剛剛進來的樣子,“你在幹什麽?”


    陸仰止也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麵上的煩躁還來不及收束就被她全部看去。


    “沒什麽。”他頓了下,調整好表情,沒有半點被人窺伺的尷尬,溫淡低沉地開嗓道,“怎麽了?不是喊著餓了,要下樓吃點東西?”


    唐言蹊也若無其事走到他身旁坐下,把被他堆到一旁的被子拉過來,不動聲色道:“有這麽熱嗎?你現在身體不比以前,貪涼後果很嚴重。萬一感冒發燒了,光池慕和厲東庭兩個人就能念叨死我。”


    陸仰止也不言語,任她低頭忙忙碌碌地為他蓋上被子,一雙深邃的黑眸一瞬不眨地盯著她白皙嬌嫩的臉蛋。


    關心之色躍然其上。


    他的心髒不受控製地為之一跳,伸手攥住了她的皓腕,很緊,“言言。”聲音也沙啞了。


    “嗯?”唐言蹊抬手撩了下長發,專心致誌地整理完被子才抬眼看他,赧然道,“你湊合一下,我很久沒照顧過人了。”


    她指的是被她掖得亂七八糟的被角。


    陸仰止還是紋絲不動地看著她。


    唐言蹊被他看得攥得不自在,擰了下手腕,他卻不放手,她無奈,隻好低聲道:“你怎麽了呀?”


    說話間,餘光似不經意地看向了他的腿。


    這點小動作自然沒有逃過男人的眼睛,他眸光一黯,喉結滾了滾,薄唇翕動,吐出兩個字:“沒事。”


    邊說邊放開了鉗製她的手。


    唐言蹊何其懂他,連看都不必看,光聽聲音就知道他現在心裏憋著事。


    要是換作從前,她肯定不管撒嬌耍賴、百般想辦法哄誘他開口。


    現在……


    她深吸了口氣,擠出個笑,“沒事就好。正好我有事問你。”


    “嗯?”


    “你和路易·美第奇是什麽關係?”


    乍一聽到這個名字陸仰止還皺了下眉,那短暫錯愕茫然的樣子讓唐言蹊幾乎以為他根本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剛想說算了,卻聽他沉聲開口道:“生意上有點往來,怎麽?”


    “這樣。”唐言蹊在心裏盤算著該怎麽開口,忽聽他淡淡道:“你有事找他?”


    唐言蹊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你這位合作夥伴膽子大得很。幾個小時前在米蘭時裝周上當眾截了我表嫂和孟不悔,現在我表哥已經殺到意大利找他麻煩去了。”


    男人眉宇間的溝壑更深了,“你表嫂,傅靖笙?”


    “是啊。肖恩剛才說你和這位路易公子關係不錯的樣子,我就想來問問你知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陸仰止聞言閉了下眼,良久,唇畔漾開淡淡無奈的弧,“我和他關係沒你們想的那麽好。”


    不過都是情場失意,兩個人有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罷了。


    唐言蹊也沒打算真從他嘴裏套出什麽來,聽他這樣說自然更是作罷,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他那裏動靜鬧得太大,我可能要迴去一趟。”


    陸仰止突然打開了眼瞼,露出一雙深海般闃黑無光的瞳孔,其中醞釀著深深沉沉的墨色,“迴去?”


    女人依然在煩躁地抓頭發,可是這煩躁與幾個月前和他針鋒相對時完全不同。


    就隻是一層膚淺的負麵情緒,因為什麽簡單的理由心情不好,單純得讓他懷念。


    陸仰止這才放下心來,笑自己的草木皆兵。


    麵上卻仍然淡然沉穩,“江一言已經去了,你還過去湊什麽熱鬧?他都解決不了的事,你去就有用了?”


    唐言蹊苦笑,“問題就是怕他解決不好。阿笙的孩子才出生沒多久,他們感情剛剛步入正軌,這時候要是和孟不悔再來點什麽不清不楚的牽扯,我是阿笙我都不會再原諒他。”


    “你能想通的事,他沒道理想不明白。”陸仰止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冷靜,“如果江一言真的想不明白,”他表情十分寡淡無情,“那就算傅靖笙下輩子都不原諒他,也是他活該。”


    唐言蹊覺得他說起別人的事情來這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實在自負得有點欠揍。


    她冷笑了聲,涼涼道:“你比他強多少?”


    陸仰止亦是彎了彎唇。


    他就知道這小女人在這裏等著他。


    這個問題他怎麽都繞不過去。


    可能在未來的一年兩年都繞不過去。


    但是。


    他握緊了她的手,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繞過去。


    他望著她的眼睛,很認真地望著,“言言,我和他不同。不敢說比他強多少,可是在我心裏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拿來與你比較,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愛的是誰,我想要的是誰。更不需要假借他人之手,處心積慮設個局來讓我明白。”


    哪怕“我愛你”這樣直白的情話她都已經聽他說過太多次,可是唐言蹊還是在這雙眼睛認真的注視下心跳漏了半拍。


    他說的那麽平靜那麽自然,那麽平鋪直敘,沒有半點誇大其詞的意味。


    可就是這樣能融入平淡如水的時光裏的細枝末節,才是最雋永最鄭重的。


    她一向不知該怎麽迴應這個寡薄冷清的男人拋擲來的熱情,輕咳了一聲,捕捉到了他話裏的另一個信息。


    瞪大了眼睛,“你剛才說——別人設個局?誰?”


    陸仰止還是一臉事不關己的漠然。


    唐言蹊後知後覺醒過悶來,不可思議道:“你說路易這麽做是故意設了個局給他?”


    “不然是美第奇家生意做小了,還是他在地下的黑勢力都被你和你爹媽端了,他閑得無聊找樂子?”


    女人臉上浮現出淡淡的驚奇和詫異,隨即表情變得有點詭秘,“你的意思是……他是在幫我表哥?”


    陸仰止睨她一眼,“你真當他是什麽兼濟天下的大善人了?”


    “……”唐言蹊又不懂了。


    陸仰止抬手揉了揉女人的長發,原想著像從前那樣把玩她的發絲,卻因為手指被笨重的皮手套禁錮著而不得不作罷,他眸色黯了黯,聲色不漏地說道:“他隻是想讓孟不悔死心而已。”


    他頓了頓,解釋得更直白,“路易的心上人就是你表哥的青梅竹馬,那位孟不悔小姐。”


    “他們兩個……”唐言蹊震驚,“怎麽認識的?”


    “不知道。”說起來陸仰止都覺得太奇怪了,而且路易那種野獸派雷厲風行的男人,恨不得分分鍾露出獠牙的男人,竟然會愛上傳統古典的東方女性——孟不悔大概比大多數中國女人更古典一些,誰讓她父親孟清平是鬱城有名的國學大師。


    “你放心。”他安慰她道,“江一言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和孟不悔這場戲早在十年前就落幕了。隻是路易這個人疑心病太重,對自己喜歡的女人又格外小心眼,不逼得兩個人徹底決裂他是不會開心的。”


    唐言蹊一下子更愁了,喃喃道:“怎麽會有這種狠心的男人?”


    “狠心?”男人動作停滯了幾秒,“你覺得他狠心?”


    唐言蹊不明所以地迴望他,“難道不是嗎?”


    “言言,這個世界上沒有大度的男人。”他湊近她幾分,嘴唇隻差貼在她的耳膜上,從這個距離聽上去,聲音沙啞性感得致命,“我把那棟宅子送給你,準你懷念墨嵐,也隻是因為他死了,而我又恰好拿一個死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唐言蹊轉過頭,正好對上他那雙流動著墨色的眼眸。


    “我希望你是我的,從頭到腳,別人連一根頭發絲都不能覬覦。”


    她靜默良久,對他這石破天驚又霸道至極的宣言隻是輕聲迴應:“那要看你的本事。”


    陸仰止沒料到她會這麽平靜的迴應他。


    心中大喜過望,連嘴角都抑製不住地揚了起來。


    “好。”


    ……


    第二天一早,唐言蹊先去醫院看了容鳶和赫克托,下午又迴到陸家老宅來看陸仰止。


    車子剛停下,宋井就一臉心有餘悸地跑了出來為她開門,“唐小姐你總算來了,快進去看看吧!”


    唐言蹊心髒往下沉去,黛眉一擰,“出什麽事了?”


    “陸總發了一早晨脾氣,現在……”宋井苦著臉,額頭上全是汗,繞了半天話怎麽都說不明白,“您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唐言蹊急匆匆地踏過鵝卵石鋪就的小路,手還沒碰到門把手,就聽到“砰”的一聲,什麽東西被重重擲在門板上的聲音。


    她嚇得在原地愣了許久,隻聽屋裏男人厲聲喝道:“我要你們幹什麽用的,兩個月了一點進步都沒有,是打算讓我在輪椅上過下半輩子了嗎?!”


    幾個醫生麵麵相覷,唯唯諾諾時而搖頭時而安慰,也有人大著膽子道:“陸總,像您這種情況要做恢複治療,少說一年半載,多則十年二十年的都有。”


    而且之前他也並不熱衷於康複治療,耽誤了許多最佳時機。


    “十年二十年?”陸仰止的臉沉峻得可怕,一眼掃過來眼風淩厲得好似天上在下刀子,“你的意思是我要在輪椅上呆十年二十年?”


    醫生又說了幾句什麽,唐言蹊沒聽清,她隻聽到男人最後扔出一個“滾”字,暴躁得可怕,而後醫生魚貫而出,開門時看到門外佇立發呆的女人,紛紛行了個禮,想說什麽,卻最後隻是無聲搖搖頭,歎息著離開了。


    宋井跟了上來,低聲道:“這已經是今天被陸總罵走的第二批了。”


    唐言蹊本想問“他鬧什麽脾氣”,可是話到了嘴邊,繞著牙齒轉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她當然知道他鬧什麽脾氣……


    昨天在臥室裏看到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她知道陸仰止這個驕傲自負的男人容不得自己身體上這樣那樣的缺陷。


    卻沒想到他的自尊心如此強。


    扶著牆壁,唐言蹊半天沒有往裏走。


    屋裏傳來另一個男人不讚同的話音:“老三,欲速則不達,你不是不明白。她都已經迴到你身邊了,你還想怎麽樣?還急什麽?”


    陸仰止沉默了很久,久到唐言蹊都以為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麽,準備進去時,才聽到他冷淡地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倒不希望她迴來,是你們多管閑事。”


    腳步驀地頓在原地。


    唐言蹊看著自己的腳尖,不尷不尬,不進不退。


    一下子,想笑出聲來,心卻絞成一個死結。


    “為什麽?”屋裏,池慕替她問了這個問題,他皺眉道,“你不是離不開她嗎?”


    “沒有誰離不開誰。”陸仰止坐在輪椅上,背影出奇的孤寂落寞。


    門邊投來兩道極有存在感的視線,池慕略微抬眉,一眼就看到了僵硬在那裏麵無表情的唐言蹊。


    一瞬間,哪怕淡定冷靜如池慕,也覺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趕忙看向陸仰止,可惜輪椅上的男人一直望著窗外出神,絲毫沒注意到他的暗示。


    “我愛她,不想委屈她,就隻能離開她。”他攥緊了拳,骨節的摩擦聲在寂靜無聲的屋子裏格外突兀清脆,“池慕,她對我來說就像蘇嫵對你那麽重要,她聰明,善良,愛說愛笑,最討厭被麻煩纏身——是我把她逼成如今這樣,走上了江姍的老路。”


    池慕擰眉聽了片刻,目光十分複雜地看向唐言蹊。


    後者還是一臉麵無表情。


    “以前的我都配不上她,更何況是現在的。”陸仰止這樣說,邊說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套,“我昨天做了個夢,夢見十年之後我還是沒有站起來,她對我很失望,就又走了。”


    “池慕,我可以沒有她,我可以放過她。”男人的嗓音沙啞得宛如受了重傷的困獸,怎麽也找不到出路,“可是我沒辦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痛苦。”


    池慕眼尾一縮,一股淚意莫名湧了上來,他闔眸逼退這難為情的感觸,再睜眼時,門外已經沒有人了。


    他的瞳眸驟然擴大,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追了出去。


    陸仰止不知他去做什麽,倒也沒攔。


    隻聽門外一陣刺耳的急刹車聲。


    他忽然毫無征兆地捂緊了胸口,裏麵那有力搏動著的器官在一個刹那裏疼得他幾乎死去。


    隨後緩過勁來,就是綿長的心慌。


    言言。


    陸仰止腦子裏隻剩下這兩個字,臉色慘白如紙,厲聲吩咐身邊的傭人道:“叫宋井進來,給唐小姐打電話,立刻,馬上!”


    “不用打了。”池慕邁著步子,俊容很少見的難看到這個地步,“她人就在門外,剛被宋井送去醫院。”


    陸仰止仿佛被人打了一記悶棍,“你說什麽?”


    ……


    五個小時後。


    當唐言蹊被人推進病房時,一眼就看到了落地窗邊等待的人。


    見她迴來,陸仰止緊繃的麵容總算稍稍緩和,他驅著輪椅到她身邊,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言言——”


    唐言蹊不動聲色地把手收了迴來,閉著眼,不說話。


    陸仰止看著她被蓋住的腿,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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