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需要再多問什麽,陸仰止全都想通了。


    想通了五年前她一言不發就在法庭上認罪的理由。


    不為別的,隻為,她變相害死了自己的生父。


    而他誤會了她這麽多年,誤會她當年認罪是去替墨嵐頂罪——怎麽會呢,她甚至不知道在背後捅了她一刀的人是墨嵐,又何來替他頂罪一說?


    那日在鬼屋裏,一個小小的全息投影就把她嚇成了那樣。


    她一遍一遍地抱頭痛哭說,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害死她爸爸的。


    他隻顧著衝進去救她出來,卻沒有深究,是什麽東西困住了她的心,這麽多年。


    其實稍微認真看看,便能看出端倪。


    稍微仔細想想,便能想通因果。


    為什麽不曾駐足在她身邊好好問問?


    又怎麽會,她不說,他就理所當然地認為什麽都沒有?


    這個世界上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人比比皆是,可是沒有一個人的付出讓他這樣撕心裂肺感同身受的在意。


    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為了他眼鏡也不眨地犧牲自己的親情、友情、自由,乃至性命,卻默默不發一言。


    他在地牢裏帶莊清時走的時候,她該有多絕望。


    他在電話裏告訴她迴不去,讓她找大姐的時候,她該有多絕望。


    唐言蹊背棄了她的全天下,可就連她想從他身上索要的那些東西都那樣渺小卑微。


    他根本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人,但他明白,是他錯了。


    他的自以為是,險些害死了她。


    光是她為他做的這些,就夠他償還一輩子了。


    更遑論,他還是那樣愛她。


    陸仰止站在她麵前一步遠的地方,看到她臉上再無喜悲的、平靜到死寂的神色,心裏有什麽東西隨著她一同寂滅、死去。


    他甚至不敢碰她,隻是僵硬地立在那裏,小心翼翼、又不敢造次。


    “言言。”


    唐言蹊聽到他出聲,微微抬眼睞過去,看到了男人眸中黑漆漆的——那是水光?


    陸仰止單腳輕輕向後撤了一步,手工皮鞋在柏油路上擦出寂寥的聲響,而後他巍峨如山的身影就這麽低了下去。


    連帶著霍無舟在內,所有人,都被這一幕狠狠震住。


    陸仰止,竟跪在了她麵前。


    “是我錯了,是陸仰止錯了。”


    海浪翻湧,涼風習習,唐言蹊低眉望著男人那張沾著血汙卻依然俊朗的臉,突然想,這六年,終於是熬到了頭。


    她有時被他諷刺得疼了,也會賭氣地想,當他有朝一日知道了真相,會不會疼,會不會悔。


    會不會,對她再好一些。


    如今她對他再沒有任何期待,兩人之間,隻剩下這單膝一跪了。


    “求婚嗎?”唐言蹊淡淡地揚起唇角,伸手取下左手他套上的戒指,“這東西你已經給過我兩次了,事不過三,你不用送我第三次了。”


    她在指尖把玩著那枚小巧玲瓏卻價值連城的東西,陸仰止臉色頓時煞白得厲害,渾身的傷都沒有這一刻她臉上的涼薄讓他感到痛苦和慌亂。


    然而許多話堵在喉嚨裏,他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我做的那些事我從沒後悔過,但是陸仰止,你看到了,”她攤開雙臂,“我身邊再沒有任何可以給你的東西了,而我也曾經對自己發誓說,除非這條路走到盡頭,否則我永遠不會教你知道那些事情。”


    現在,就是到了頭。


    陸仰止被她輕飄飄幾句話震得肝膽俱裂,黑眸裂開縫隙,痛得整個人都在顫,“不,言言……”


    唐言蹊揚手,有什麽東西在夜空中劃過一道亮晶晶的弧線。


    沉入大海。


    浪花依舊拍打著崖岸。


    那小小的戒指很快不見蹤影,在這片偌大的海域裏,一切都微不足道。


    “以前我想要的,你不給我。現在你想給的,我不願要了。”


    “我間接害死過我的生父,這件事困擾了我五年時間,所以我明白,你對陸遠菱下不去手的心情。畢竟,她是你的親生母親。”


    唐言蹊從地上撿起了那把他脫手的槍,拂去槍管上莫須有的塵埃,“我也知道,哪怕殺了她,我的孩子也不會迴來了。但是陸仰止,這是因果報應,如果不殺她,我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無法終結這一切,便無法開始新的生活。”


    說著,她繞過跪在自己麵前的男人,將槍口遠遠對準了陸遠菱的頭。


    “從今天起,你可以拿我當你的殺母仇人來看待。”


    女人冷漠地吐出這句話,果斷利落地上膛。


    身後的男人卻動也不動,並未,起身攔她。


    陸仰止做不到親手殺了那個可悲可憐又可恨的女人。


    可他亦明白,陸遠菱造的孽,死有餘辜。


    大掌死死握拳。


    眼前是這些年來每次他被陸夫人鞭打時,大姐擋在自己前麵的畫麵。


    兩邊一定要放棄一個的話——


    他已經放棄過唐言蹊太多次了。


    他……不能再放手了。


    “等等!”陸遠菱忽然從怔愣中迴過神來,起身幾步衝到唐言蹊眼前,迎著槍口,抓住她的手腕,“你剛才說什麽,你父親是誰?誰?”


    唐言蹊甩開她的手,無風無浪的心湖隻有對她時才會被激起極致的恨和不耐煩,“和你有關係?”


    “你父親是莊忠澤……”陸遠菱喃喃自語,又追問,“你是幾歲被丟在外麵的?幾歲?”


    唐言蹊冷眼看著她抽風。


    她不知這女人在搞什麽鬼,陸仰止卻猛地抬眸,迴頭望去。


    他記起來——那天在陪清時挑婚紗的時候,陸遠菱給他講過,他兒時的那場大病。


    所以陸遠菱一直想讓莊清時嫁進陸家,因為做過虧心事、一身殺孽的人,比旁人更信命。


    她是有多怕那些厄運報應在她兒子的頭上啊。


    “你才是莊忠澤的女兒,你才是!”陸遠菱抱著頭,快要瘋了似的呐喊出聲,又哭又笑,“生來八字帶煞、克親克友、又要經曆假鳳真凰的劫難,是孤苦伶仃的命……原來不是別人,不是別人!是你啊!”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唐言蹊的眉頭微微蜷起,直覺她好像在說什麽自己並不該關心的事情,可是那些言論卻字字鑿進她的心。


    八字帶煞、克親克友。


    假鳳真凰,孤苦伶仃。


    好像每句說的都是她。


    陸遠菱跌跪在地上,看著自己掌心間的紋路,崩潰從心底一直漫上眼角眉梢,堵得她窒息。


    這些年,她他媽到底在做什麽啊!


    原來仰止早就已經愛上了對的人。


    是了,和唐言蹊在一起的那短短半年,他前所未有的輕鬆快樂。


    雖然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的,可是她是他的母親,何其懂他?


    他開始創立自己的公司,開始忙碌,開始像個丈夫那樣為了他的家庭盡心盡力,不再是兒時那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樣子。即使那些對他而言都不是挑戰,可他依舊在那樣簡單的生活裏自得其樂。


    這不就是最好的樣子嗎?


    陸遠菱心灰意冷地望著遠處的男人,淚水崩過,一雙眼中全然是濕潤的色澤,“仰止,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媽媽?”


    她從來沒有聽過他這樣開口叫她。


    陸仰止皺著眉頭,沒吭聲。


    “媽媽!”


    突然,一道清脆的嗓音自哪傳來。


    女人靜默的身影在夜幕下忽而一僵。


    是陸相思拉開了車門,暈暈乎乎地跑下了車。


    她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她醒過來時一看窗外,爸爸單膝跪在地上,媽媽手裏拿著槍,指著的人——


    是她的大姑姑!


    陸相思想也不想就衝上前抱住了陸遠菱,顫抖地迴過頭,看著唐言蹊,“你要幹什麽,媽,你要幹什麽?!”


    一根細小的針沒入心底,很疼,她卻無法將它翻出來,隻能任那疼痛傳遍全身。


    “相思,讓開。”開口的,是陸遠菱,她反手抱著女孩,溫柔地撫著她的頭發,對上那雙驚恐的眼睛,微微莞爾,“迴車上去,大姑姑和你媽媽爸爸有事情要解決。解決完,姑姑就去很遠的地方了,以後你就跟著爸爸媽媽,要聽話……要聽話知道嗎?”


    說著說著淚水就跌了下來。


    陸相思愣了兩三秒鍾,還沒明白女人的意思,眼淚就先滾落了,“大姑姑……”


    她驀地想清楚了什麽,迴頭看向持槍的女人,“唐言蹊,你要殺我大姑姑?”


    “……”


    場麵瞬間靜謐。


    唐言蹊看著眼前那張與自己七分相似的臉。


    那麽的堅韌決絕,可到底年輕,藏不住眼底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你為什麽……為什麽呀……”


    “相思,你媽媽怎麽會殺人呢。”開口的還是陸遠菱,但這哄慰的玩笑,卻太過稚拙敷衍,連陸相思都看得出勉強,“你迴車上去,讓司機叔叔先帶你迴家,一會兒姑姑就迴去找你好嗎?”


    陸相思急地哭了,“我不!我不走!”


    陸遠菱看向唐言蹊。


    眼中沒有炫耀。


    隻是心如死灰,和深濃的無奈。


    唐言蹊握緊了槍,冷聲道:“霍無舟,帶相思離開。”


    “不要!!!”陸相思帶著哭腔嘶嚎出聲,尖叫聲像瀕死的鹿鳴,震痛著誰的心,她手足無措地揪著唐言蹊的袖子,慌亂懇求,“媽媽,我以後都聽你的話,我以後再也不胡鬧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別殺我大姑姑,我求求你……”


    唐言蹊的眸子微微睜大,開口牙齒險些咬住自己的舌尖。


    “相思。”她沉了唿吸,閉上眼甩開她的手,“讓開,這些事和你沒關係!”


    “唐言蹊!”陸相思死死抱著她不肯撒手,“你如果敢動手,我就和大姑姑一起死!!我說到做到!!”


    也就是那一兩秒的時間,空氣陡然靜默了。


    “陸相思,你就這麽喜歡她?”唐言蹊又問了這個,她問過一次的問題。


    陸相思來不及思考,隻是胡亂點頭,滿臉的淚痕襯得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公主說不出的狼狽。


    “她做錯了事情,你懂嗎?”


    “她做了再多錯事她也從來沒害過我!”陸相思脫口而出,嗓音沙啞又被哭腔攪得模糊,“她沒離開過我,她沒把我一丟下就是五年,她永遠都惦記著我,不像你和爸爸,你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什麽都——”


    “啪”的一聲。


    是狠狠的一個巴掌。


    陸遠菱看著自己還在空中沒有落下的手,又看著眼前被自己一巴掌打得愣住的女孩。


    忍不住就又哭得淚崩,“相思。”她抱著女孩,用額頭抵著她的臉,“相思,疼嗎?疼不疼?姑姑不是故意的。”


    打她這一下,比在她心上劃了一道都疼,“但你不能這樣說你爸爸媽媽,你別在這裏添亂了,聽姑姑的話,好嗎?聽話!”


    眼前一老一小抱在一起,活像一對母女。


    唐言蹊站在一步之外,卻好像被隔絕在另一個天地中。


    她怔然望著那一幕,心中的斷壁殘垣繼續坍塌,被某種不可自抑的陣痛活活碾成了齏粉。


    現在是什麽情況。


    她要,對著陸相思開槍嗎?


    這五年她究竟失去了多少東西啊。


    陸相思是她十月懷胎從肚子裏生出來的骨肉,可她的骨肉現在卻擋在那個害得她一無所有的女人麵前,甚至說要同生同死。


    是她背叛了太多人的信任,所以才落得個眾叛親離的下場嗎。


    女人的雙肩輕輕顫動,低笑起來。


    笑聲越來越大,混著淒風冷雨,摧心蝕骨。


    陸仰止眉頭一擰,猛地從身後抱住她,“言言,你別這樣。”


    他怕極了她此刻的形容,比起方才,此刻才是一丁點生氣都沒了,像一片在淒淒風雨中飄搖的落葉,隨時都要倒下。


    唐言蹊徹底失去了方向。


    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來。


    她覺得自己很累很累,累得想直接仰頭睡過去。


    為什麽剛才墨嵐要拚死把她送出來呢。


    這才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這才是。


    陸仰止緊抱著她不肯撒手,她的樣子讓他心驚膽戰,不知為何,他竟轉頭吼道:“叫醫生來,救護車!立刻馬上!”


    說完這話,胸口就被什麽硬邦邦地東西抵住,女人有氣無力的嗓音和她堅決不留餘地的動作完全成反比。


    “別碰我。”她說,眼裏噙著崩壞絕望的淚光,“我恨你們,我恨你們陸家人,我恨死你們了,陸仰止!!如果有來生,我必不想再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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