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務事。”唐言蹊還是那三個字。


    她定定地望著女孩別扭的臉色,緩緩開口問道:“剛才你爸爸要剁她一隻手,你攔著說這是不對的,現在告訴我,哪裏不對?”


    陸相思不想被她牽著鼻子走,可在她溫涼淡靜卻偏偏威懾力十足的眼神裏還是落了下風。


    她撇過頭,“我剛才以為你們來真的……”


    “我知道。”唐言蹊麵不改色地接過她的話,淡淡道,“如果是真的,又哪裏不對了?”


    陸相思聽到她這不以為然的口吻就十分上火。


    “仗勢欺人哪裏對了?她不過就是差點傷了人,打一巴掌迴去綽綽有餘,總不至於要剁掉一隻手吧?”


    她說得義憤填膺,對麵的女人卻仍是那副平靜不起波瀾的表情,“哦?原來你也知道。”


    陸相思一愣。


    女人的褐瞳裏光影斑駁,深的深、淺的淺,莫名讓人探不出究竟,“既然你也知道仗勢欺人是不對的,一開始你爸爸來的時候,你在得意什麽?”


    陸仰止也許沒顧上看她,可唐言蹊卻把她那時的神態看得清清楚楚。


    興奮,雀躍,好像總算等來了一個能為自己出頭的人。


    陸相思不料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小手握成拳頭,咬牙道:“那是……”


    “那也是一時衝動?”唐言蹊蹲下,平視著女孩青白交錯的臉,“陸相思,你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再了不起,也是你爸爸的本事,不是你的。總有一天,麵對你的困境他會鞭長莫及,你不能總指著他來救你。”


    陸相思垂著腦袋不吭聲。


    “你要學著保護自己,不能做個隻會花拳繡腿的大小姐。”


    女人以嚴厲的語氣告誡完,陸相思的眼眶頓時就紅了。


    委屈充滿她小小的胸腔,她卻知道唐言蹊說的都是對的,對到無法反駁。


    下一秒,女人卻一把將女孩抱進懷裏。


    “不過,隻要爸爸媽媽還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到你頭上來。”她輕聲道,“你可以任性,但不能不善良。記住這句話,自己拿捏好分寸,以後你就算在榕城橫著走,爸媽也給你撐腰。”


    一句話,讓陸相思僵硬在她的懷抱裏。


    心中一直以來空缺的什麽,被緩慢地填滿。


    她淚眼婆娑地看向身後緘默抽煙的男人。


    卻隻在他深沉的眼睛裏看到了她們母女二人的倒影。


    然而——


    母女二人?!


    陸相思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她為什麽會用“母女二人”這四個字來形容她和唐言蹊的關係!


    這種改變讓她覺得非常不適,推開了唐言蹊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往爸爸身邊跑去。


    唐言蹊怔然被她推開,迴頭見她撲進陸仰止懷裏,眸色微黯。


    “怎麽?”男人單手抱著她,指尖掐滅了煙,似乎感覺不到燙,“挨訓沒挨夠,還想到我這裏再聽一遍?”


    陸相思紅著眼眶和他咬耳朵。


    男人聽完微微舒展了眉峰,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唐言蹊的方向,又對陸相思道:“先讓宋井帶你去吃點東西,我們買完票去找你。”


    陸相思點頭,從他懷裏跳下來,牽著宋井的手就走了。


    唐言蹊目送著女孩的背影直到看不見,沒迴頭,就這麽背對著他問:“她剛才和你說什麽?”


    陸仰止一言不發地走到她身後。


    唐言蹊聽不到他的迴答,迴頭想去叫他,冷不丁卻看到男人就在她身後咫尺的地方,俊臉幾乎貼著她。


    她嚇得退了兩步,撫著胸口大喘氣,“日你仙人板板!你要幹什麽!嚇死老子了……”


    男人臉色沉得更難看了,攥住了她撫胸口的手,冷聲道:“該教訓的人教訓完了,風頭出夠了,家務事也處理好了,是不是該好好說說你的事了?”


    唐言蹊被他眼底濃烈翻湧的不悅駭住,另一隻手撓了撓頭,“我……什麽事?”


    她在腦子裏迅速過了一遍方才的一切。


    應該沒什麽——得罪他的地方吧?


    他冷笑一聲,深邃俊漠的眉眼間蕩開強硬的寒氣,一路冷到她心底。


    就這麽拽著她的手,不由分說地往外走。


    “哎,你去哪啊?”唐言蹊被他拖著,感覺無比丟人,心裏還惦記著剛才女孩說的票,“不是要去給相思買票嗎?買什麽票?”


    陸仰止看了她一眼,不答。


    他沒帶她去太遠的地方,隻是在周圍隨便找了個長椅坐下。


    長椅上,已經有被人安置妥帖的醫藥箱了。


    不用問也知道是他讓人準備的。


    唐言蹊臉上一紅,迅速抽迴手,道:“我沒事的,一點小傷,這麽興師動眾的……”


    “唐言蹊。”男人毫無情緒地念著她的名字,在她幅度不大的掙紮間,卻很輕易放開了她的手。


    女人微怔,被他這樣放開,又讓她突然覺得有些失落。


    他垂著眸,手落在藥箱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嗓音低沉幽深,“你覺得我剛才做的事,是為了什麽?”


    她沒料到他會問這樣一個問題。


    想了想,她不好意思道:“我這個人吧,可能是以前落下的毛病,見到不聽話不懂事的就忍不住想教育教育。當然,我也清楚,你對那些陌生人沒什麽興趣,會配合我隻是想借此也給相思上一課而已。”


    她自以為迴答得滴水不漏、善解人意,“不管怎麽說,我還是非常感謝你的。”


    “謝我?”男人略微掀起眼簾,那深不可測的瞳光鎖定在她幹淨白皙的臉蛋上,一如他的語氣,“謝我什麽。”


    “謝謝你的配合,至少沒有讓我難堪呀。”


    手心有些沙疼,唐言蹊想自己打開醫藥箱上點藥。


    剛剛撥開箱子的扣鎖,卻又被男人的大掌壓住,“配合?”


    他慢條斯理地彎唇,鋒利的弧度中,隱藏著萬木霜天的蕭索與自嘲,“剛才我做的事,在你眼裏,就隻是為了配合你演戲?”


    唐言蹊眨了眨眼,腦子轉不過彎了。


    其實她不大懂這個男人忽冷忽熱忽遠忽近的,到底是想跟她說什麽。


    於是她避重就輕地啟齒道:“那你總不能真為了我剁了她的手吧?”


    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就這麽笑了出來。


    誰料男人接下來說的話卻震住了她——


    “難說。”


    唐言蹊眸光一蕩,抬頭驚訝地望著他,心口升起一團不知是什麽的情緒,堵得她說不出話。


    好半天,她才聽到他繼續說了下去,每個字都似從刀尖劍刃上滾過來的,凜冽無情,“我確實是因為相思才那麽做的,不過和你想得有些出入。”


    不是為了相思才配合她,假意要取那女人的手。


    而是本來就真的想取了那女人的手,卻因為相思在場,不得不生生將這念頭收斂住,變成一場戲。


    唐言蹊的指尖一縮。


    她以勉強的笑意掩飾倉惶,“你看上去不像這樣的人。


    “你很了解我?”他的深眸鎖著她的臉,凜若高秋,氣韻深藏。


    他的眼睛裏好似藏著一對雲霧籠罩的深穀,讓人不經意跌進去便是粉身碎骨。


    唐言蹊沉默了幾秒,突然伸出手到他麵前,“疼。”


    她眼巴巴地瞧著他,像隻無家可歸的小動物。


    陸仰止沉了臉,“活該。”


    嘴上這樣說著,手裏卻已經將醫藥箱利索地打開,翻出酒精棉開始給她消毒了。


    唐言蹊從小和人打架鬥毆受傷都受習慣了,本不是什麽嬌貴的身體,可是被人這樣貼心照顧著,矯情病一下就犯了。掌中一丁點擦破了皮的傷口都讓她疼得“嗷嗷”直叫,“格老子的,你是不是要弄死我!疼!你輕點嘛!”


    她臉上的表情很假,十分假,假的周圍保鏢都覺得太過誇張。


    可是最睿智的男人卻緊繃了身體,手上的動作也頓住。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這麽舉著棉簽冷睨著她,“衝上去逞英雄的時候怎麽不知道疼?”


    唐言蹊噘著嘴不說話。


    這副不交代不配合的態度讓男人的怒火更上一層樓,他攥緊了她的皓腕,“我倒真想弄死你。”


    “你舍不得噠。”她忽然眉開眼笑,大言不慚,“我這麽貴,弄壞了要賠噠。”


    “而且。”她轉了轉眼珠,揶揄,“你要是把我弄傷了,小心我老公剁你手。他這人又兇又不講理,在榕城橫著走呢。”


    男人眼風犀利,嫌惡,“你知不知羞?”


    “我要是知羞就泡不著你了。”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笑,“陸總不是就喜歡我沒皮沒、臉沒羞沒臊嗎?那我就要把唯一的優點發揚光大,不能叫你失望。”


    陸仰止惡狠狠道:“閉嘴!”


    他很少對女人說重話,可每次麵對她,什麽風度修養都被拋在了九霄雲外。


    “不閉嘴。”她吐了下舌頭,都已經是當媽的人了,眼裏卻還是一片純真清澈,幼稚得可笑。


    菱唇開闔間細小的弧度仿佛牽動了男人心底的什麽。


    他托住她的後腦就吻了下去。


    三尺之外的保鏢們都沒眼看了。


    以前沒覺得陸總是這麽……開放的人啊。


    今天怎麽像個索吻狂魔一樣。


    奇也,怪哉!


    女人也不閃躲,笑嘻嘻地被他吻著。


    他的手不知何時從她的腦後移開,她就自己湊上前捧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親個沒完沒了。


    陸仰止眸光一深,一邊攻城略地,一邊了無痕跡地拽過她的右手。


    “啊!”手心一痛,唐言蹊低叫出聲。


    掌心涼涼的酒精味說明了他正在做的事。


    唐言蹊又疼又酥癢,恨不得破口大罵這個死變態!


    哪有一邊讓她疼,一邊又讓她享受的?


    這話不自覺地問出口,男人的吻卻停了停,薄唇在她的嘴唇上方分寸遊移,黑眸如星如月,噙著顛倒眾生笑。


    開口,嗓音低啞而性感:“你不是經常又疼又享受嗎?”


    唐言蹊怔了一秒,想起了昨晚的什麽,臉色猛然爆炸。


    什麽禁欲什麽高冷什麽一本正經的正人君子,都是假的!陸仰止這廝不要臉起來簡直令人發指!


    就在她和他較勁的這一會兒功夫,他已經為她塗完了酒精,又恢複那一臉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淡漠沉穩。


    推開她,把創可貼丟在她手上,“自己貼。”


    唐言蹊紅著臉,乖乖貼好。


    男人從長椅上起身,看向不遠處。


    正是方才他們和那對年輕夫妻發生糾紛的廣場。


    想起什麽,她忽而問:“那個男人,他是做什麽的?槍法不錯。”


    陸仰止別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怎麽就槍法不錯了?”


    遊樂園拿給小孩子玩的兌獎項目罷了,三米的射程,立定射擊還沒有幹擾,就算能射中10環也不稀奇。


    女人卻顰起細眉,煞有介事道:“那槍有問題。”


    男人眉梢一挑,似笑非笑,“你沒命中靶心,去怪人家槍有問題?”


    唐言蹊聽他這樣調侃她,也不生氣,輕描淡寫地陳述道:“瞄準器和槍口真正的射擊路線之間有5度左右的偏差。”


    她打第一槍的時候就發現了,明明衝著10環去,卻失誤到了9環上。


    所以第二槍,她故意試探,打了個9.5環,第三槍也才堪堪壓上10環的邊緣。


    男人黑眸間揚起深不可測的霧。


    那槍有問題,不難猜,畢竟遊樂場要盈利。


    可是能在射擊中發現那槍有問題,已是很不簡單,她竟還在三槍之內算出了誤差的角度?


    唐言蹊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剛才那男人瞄準射擊的動作非常專業,並且在有誤差的情況下射中了靶心。”


    陸仰止慢慢踱步過去,挑起案台上的槍,麵不改色道:“這樣?”


    語畢,“啪啪”兩槍打出去。


    唐言蹊跟上,驀然瞪大了眼睛。


    靶子上,一共有五枚彈痕。


    三枚是她打的,兩枚是小男孩的父親打的。


    而陸仰止剛才那兩槍出去,她清楚地看到子彈命中了靶心。


    可是靶盤上,仍舊隻有五枚彈痕!


    這說明了什麽,再明顯不過。


    方才陸仰止打中的,不是靶心區域裏隨便哪個位置。


    而是那男人之前就打中的位置!


    一模一樣的位置!沒有絲毫偏差!


    唐言蹊瞠目結舌,她本以為自己從小舞刀弄槍學來的槍法足以傲人一等,怎麽好像在陸仰止麵前,她一丁點優勢都沒有?


    拉聳著臉蛋,道上一唿百應的毒祖宗表示異常挫敗。


    “非要自己出風頭?”他放下槍,迴頭。


    冷不丁又想起剛才的事,壓了一肚子的火又竄了上來,陰沉著語調諷刺,“出風頭出到最後傷的是自己,丟不丟人?”


    唐言蹊的頭垂得更低了。


    男人湊近她,手臂勒在她腰間,隻聽他似乎咬牙切齒地怒斥:“我有時候真希望你就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智障!”


    唐言蹊被他的怒火嚇了一跳,暗忖這麽點小事他也至於氣成這樣?委屈道:“我這不是……”


    她猶豫了片刻,坦白,“想和相思親近一下嗎?”


    而且也沒想到陸仰止的槍法好到這般的——匪夷所思。


    “你這瘋子,又瞎生氣。”她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鼓著腮幫,不高興。


    男人沒抽迴手,隻是冷笑,對她的說辭不置可否。


    他是瘋子?他是瘋了。


    瘋了才會看不得她受一點委屈。


    瘋了才會因為她掌心零星的擦傷而怒火滔天恨不能剁了對方的手泄憤。


    瘋了才會在她此刻嬌聲求討時,又抑製不住的心軟。


    他討厭透了她這副獨立自強什麽都能自己擺平的嘴臉。


    好像他的用處就隻剩下在床上把她做到精疲力盡一樣。


    “你說,想和相思親近?”他突然諱莫如深地開口,眄她一眼,意味深長道,“你確定你有這個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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