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紅日漸漸地落下了山頭,暮色像渲染的水粉畫,給綿延的大尖山描上了一層青灰色,仇笛奔上了山腰,望著九曲迴腸的山路,這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每每在山裏這個家,每每在黃昏時分,總是在山口這裏等著,等著一個踽踽獨行的身影。


    那個越來越佝僂的身影叫:父親。


    他迴來了,背上扛著一捆柴,所不同的是今天手裏又多提了點什麽東西,走得很慢,仇笛快步奔向他,十幾年的記憶,這幅畫麵是如此地熟悉,相隔的越外,記憶反而越清晰了,那怕他身在千裏之外的都市。


    “爸,我來吧。”仇笛接著柴,足了百把十斤開外,他放到了膀上,老爸笑了笑,看著壯碩兒子,眼裏總是那麽得意,仇笛見父親水壺在身上,包鼓鼓囊囊的,隨意問:“那是什麽?”


    “小酸棗,過季了,不好摘了……還有黃苔,讓孩子們開開胃口。”老爸笑著道。


    “他們啊,中午都啃了幾隻野兔了。”仇笛笑道。


    “住幾天啊?都是城市娃,能習慣咱這山裏嗎?”老爸和靄地道。


    山裏少見人跡,但凡有生人,都是貴客,仇笛道著:“沒事,新鮮勁還沒過去呢。”


    “嗬嗬……新鮮一過,怕是巴不得要走嘍。”老爸道。


    仇笛的腳步遲疑了,放慢了,跟著老爸穩健的步子,從不多言的父親,幾乎是在他眼中慢慢地變老,老得不再像小時候,身手那麽矯健;老得也不再像記憶裏,總是風風火火的樣子。老的就像這裏的山,在眼中也許並不留戀,可在心裏,卻總是魂牢夢繞。


    “娃啊,你咋拉?”老爸問。


    “不咋。”仇笛道,跟上了父親的步子,笑著轉移著話題道著:“爸,我在外麵遇到位軍體拳的高手,我這水平,可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你總想投機取巧,永遠不是正道。”老爸搖搖頭,他的話,居然和祁連寶講得如出一轍。


    “那個人身高一米九二,體重二百多斤,比我高半個頭,重幾十斤,他身手就像你說的,捏指見響,出拳帶風。”仇笛道。


    “不對吧?碰上這樣的,你能好好站著?”老爸迴頭了,懷疑地看著兒子。


    “他手下留情了。”仇笛道。


    “哦,那就是了,你這三腳貓水平別亂顯擺,碰上行家,敲斷你幾根骨頭都是輕的。”老爸慢悠悠地道,對於此道,有著於其他家長不同的理念,仇笛追了一步道著:“是啊,在絕對的力量、和絕對的優勢麵前,技巧沒有什麽用啊,招式也沒有什麽用啊。”


    “差別就在這兒,這不是招式的問題,而是環境的問題。”老爸道,他知道兒子在側耳傾聽,就聽他緩緩道著:“我們當初學,學的就是一招製敵,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環境是在變的、對手是不確定的,可能是弱於你的人,也可能是強於你的人,可能是一個開闊的環境、也可能是一個不利施展的困境……你用死的招式,當然無法應付不斷出現的變數。”


    “那怎麽辦?”仇笛好奇了。


    “忘掉你學招式……不要過於相信你拳腳的力量,用一切可以用到的方式,比如挑砸絆腿的時候,你可以根據情況順勢肘擊麵部,或者直接弓步劈彈……比如,踹腿鎖喉的時候,你右手如何握有短匕,可能變鎖喉為直劃破對手的頸動脈……再比如,雙方相持的時候,近距離,你的額頭、膝都可以變成最直接的武器,撞對方的鼻梁或者下陰,都可以達到一招製敵的效果。那怕對方比你強。”老爸道。


    這聽得仇笛哭笑不得了,他問著:“那不得傷殘啊?”


    “所以告訴你別跟人打架啊。打起來可沒有絕對的力量和絕對的優勢,一個諢人持把砍刀,可能讓你受傷;一個普通人持把槍,可能讓你送命……怎麽?你以為練上幾年,就天下無敵了?”老爸笑著,摸了摸兒子頭。


    仇笛笑了笑,沒再往下問了,心裏有點愧意,架可沒少打,討的便宜和吃的虧差不多。一直以來他對自己是相當有信心的,直到遇到祁連寶,兩周沒下床教訓,是相當深刻的。


    最起碼對付體力明顯高過你的人,赤手空拳是錯誤的。


    應該操個家夥來著。他如是想到。


    轉過兩個彎,就看到了家裏的炊煙鳧鳧,這時候,老爸總是停下腳步,欣慰地看上一眼,然後吼一聲,家裏的狗兒奔著就朝他來了。


    果真如此,一聲喊山,群山迴應,眼摸見幾隻黑影吠著就來了,老爸笑吟吟地走著,仇笛有點心事重重地跟著,也許是窺到了兒子心事,老爸邊走邊道著:“看你這次迴來也住得不安生,兒大不中用、女大不中留,家裏的事啊,你別操心,我和你媽身體還硬著呢,你能過得順心,就是爸媽最大的希望啊。”


    “爸……”仇笛不好意思地喊了聲。


    “嗬嗬,別叫這麽親啊,叫得越親,走得越遠……你奶奶說的。”老爸笑著道,吆喝著幾隻狗兒。


    仇笛跟著父親,那心事卻是囁喃地說出來了:“爸,這次考試……我心裏沒底啊,要是考上,能上編留在縣城,我也就死心了,嘖,就怕……”


    “那是你的事,把你養成人,是爸媽的事,可想活什麽人,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這事,你自己能當家。”老爸背著手,不客氣地把問題留給兒子了。


    仇笛愣了片刻,才悻悻然地遲一步迴家。有個當過兵的爹其實不是好事,訓練兒子,永遠像訓練新兵蛋子一樣,別指望他攙你一把,他隻會看著你摔打。


    迴到家剛放下柴火,洗把臉沒擦幹,屋裏嘻笑亂聲又起,仇笛進門一見,心情又被破壞無虞了,包小三和耿寶磊拿著家裏的照片在看,管千嬌捂著嘴偷偷笑,老兩口是樂嗬嗬地,小三問了:仇叔叔,這個穿開襠褲露著******的,就是仇哥。


    故意的,仇千軍哈哈大笑,糗得仇笛一臉臊熱,搶過相冊,踹了多事的包小三一腳。


    晚飯怕是一天最高興的時光了,一粗碗洗得幹淨、紅得發紫的酸棗,吃得管千嬌連吧唧嘴,山裏的黃苔格外香甜,耿寶磊好奇地問來問去,才很不確定地道著這蘑菇的一種,很像雞樅的味道。問他什麽是雞樅,他也講不清,隻說這是一種美食,售價相當昂貴。


    這話讓包小三聽,自然是裝逼加吹牛了,爭爭吵吵,這一頓飯玉米窩頭加小米湯,轉眼就吃了個七七八八,吃相頗是不好的諸人,反倒讓二老格外高興似地,笑得合不攏嘴了。


    吃完飯,管千嬌搶著洗碗,搶到手了,卻拉著耿寶磊幹活,她在旁邊指揮,氣得耿寶磊直翻白眼,包小三今天有目標了,直湊到坐在門檻上吸旱煙的仇千軍,遞了根煙,好奇地問著:“叔,您……打過越戰?”


    “啊,怎麽了?”仇千軍道,把煙夾到了耳朵根後。


    “我一直以為仇笛吹牛呢。”包小三道,來勁了,仇笛他爸,可比仇笛那樣可信多了,他和老仇湊一塊,上上下下打量,仇千軍納悶的功夫,終於聽到包小三好奇加羨慕的問話了:“叔,那你殺過人不?”


    仇千軍或許沒想到是這個問題,哈哈一笑,沒有作答。


    “怎麽了,叔?”包小三不解了。


    “沒怎麽,你看我像殺過人的嗎?”仇千軍看著他,反問道。


    這……包小三又一次審視著,一身工作服,漿洗的發白;一雙老膠鞋,磨得幫已經快爛了;滿臉黑得像老樹皮的仇千軍,這樣子整個就是一長年勞作的農民嘛,他狐疑地搖搖頭道著:“不像。”


    “你怎麽看出來的?”仇千軍貌似好奇了。


    “您…您這麽和氣,肯定不像嘍。”包小三道。


    仇千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噴雲吐霧地道著:“想聽戰爭故事嗎?我殺過好多人呢。”


    “想!”包小三點頭道,這地方連電都沒有,不想聽都沒事可做。他一招手喊著幾人:“過來,過來,聽仇叔講講戰爭故事……仇叔,你們當年幹的越南小鬼子很爽是吧?


    “那當然,差點打到河內了。”仇笛提著水壺,給眾人倒著水。


    “對了,我看過高山下的花環,很慘烈的,打完山頭削平了幾公尺。”耿寶磊道。


    仇千軍拿著煙袋,嚴肅地看看幾位後輩,嘴唇囁喃了幾下,一言未發,無語地笑了。


    唯一沒發話的管千嬌,也好奇地坐在眾人身邊,看著這位貌似老農的和靄老人,實在和戰爭聯係不起一起啊。


    “仇叔,您怎麽了?”包小三等不及了。


    “來,喝水,清清嗓子。聽說越戰女兵很牛逼的,您見過不?”耿寶磊遞著水,好奇地問。


    包小三一聽這個搶著道:“我在圖片上見過,一絲不掛扛著火箭炮,比看老美的大片還刺激。”


    仇千軍哭笑不得地看看,好半晌才省過來了,呷了口水,看了看兒子,也是一副炯炯有神盯著的樣子,無心一句,把大家的好奇都勾起來了,他似乎不願講往事一般,長歎一口氣道著:“沒有你們想得那麽好,那麽激動……那時候文革剛結束,部隊在文革也受到了衝擊,兵工廠生產質量不行,武器很差,在戰場上就要命了,手榴彈扔過去不爆炸,衝鋒槍開兩下就卡殼,甚至炮彈在炮膛裏就爆炸的事情非常多,我們好多戰友,就死傷在這個上麵。”


    啊?幾人鬱悶地聽著,這開場就不爽了。


    還有更不爽的,仇千軍一副迴憶的眼神,空空地看著天空道著:“要論單兵素質,越南鬼子那時候還真不比我們差,他們用的是繳獲美軍的裝備、還有蘇聯甚至我們支援的軍火,普遍ak衝鋒槍,而我們還用得是56式半自動步槍,上戰場的時候,有的連隊連鋼盔都沒有裝備全……不過,我們那時候那懂得這些,心情都很激奮,開拔到前線前,我們班長老騾子說了,立了功馬上提幹,複員不用迴鄉下了,能留城裏,掙工資……嗬嗬,那時候其實我的動機就不純,我就想著,要是當了國家幹部,得多長臉啊……”


    包小三嗬嗬笑了,仇千軍愛撫地摸摸孩子的腦袋,笑著道著:“知道不,我們班長那時候還沒你大,才24,他是騾河的,我們都叫他老騾子。”


    “哇,俺老鄉?”包小三興奮了。


    “對,老鄉……也是個混蛋,他就沒告訴過我們這幫新兵蛋子,打仗還是要死人滴。”仇千軍無語地道,那迴憶中,似乎有股子他講不出來的澀澀味道。


    眾人等了好久,他才悠悠地道著:


    “……挺進九號界碑,我們才發現,戰爭和我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越軍的三個王牌師還沒和我們交手,地方武裝和民兵處處騷擾,一路上到處都有打死的越南武裝人員的屍體,什麽樣的姿勢都有,公路邊的村莊房屋彈痕累累,甚至有的被夷為平地,牛欄裏的耕牛死得橫七豎八,一路上遍地都是軍用物資。


    硝煙、屍體、還有不知道什麽時候打來的冷槍,這就是戰爭給我的第一印象………我們行軍途中,不斷遭到越軍的騷擾,時而向我們車隊扔手榴彈,時而向我們打冷槍,第一個晚上露營,我嚇得根本沒睡著,一天一夜隻啃了半塊壓縮餅幹,去取水的戰友被越軍打死在半路上,半夜雙方交火不斷,幾次都是剛眯著眼就被嚇醒,第二天我們開拔的時候,走了不遠就見路上兩具屍體,被經過的坦克壓成了肉餅,那血腥難聞的惡臭味,我一下把肚子裏能吐的,都嘔出來了……”


    這就是戰爭,仇千軍抽了口煙,以一種蒼涼的口氣說出來,讓聞者的心隨之沉了下去。


    管千嬌喉部動了動,這夜裏聽著這麽恐怖的故事,她有點不適應了,不但她,幾個人都有點不適應了,似乎仇笛也是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明顯地蹙著眉,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要說這些。


    “……我很害怕,我想迴家,我當時就想著,那怕迴家當農民,也比泡在戰場的泥濘裏強,沒準什麽地方一聲冷槍,小命就交待了,越軍炮火那時候很兇狠,我們邊境上,好多地方成片成片地的消失,甚至有點駐紮營地被炮擊後,連屍體都找不全,我幾乎恐懼到了極致,別說拿槍了,說話的時候牙都打戰,班長老騾子看我這樣子,也沒勸我,當著全班的麵,正反抽了我幾個耳光,把我踹到泥地裏罵我說,膽小鬼比越南鬼子還可憐……嗬嗬,其實我知道,都害怕,我們那個班最大的是班長,最小的才19歲,當兵還不到一年……”


    仇千軍說著,似乎很挽惜,眾人聽著,似乎很意外,這與想像中英雄或者懦夫的故事都不相符合,純粹一個普通人之於戰爭的故事,也純粹隻能有一種感覺:恐懼!


    “是夠恐懼的,真實的戰爭,和銀幕上可不是一種感覺。”管千嬌道。


    “對,恐懼,恐懼讓我們忘了饑餓、忘了疲憊、忘了自己,也忘了恐懼……那時候,每天都有後勤和隊伍和大批的軍工,在運著滿車的傷亡戰友迴國,甚至他們在踏進國境之前,也可能成為傷亡人員,死亡來臨的時候,它可不管你恐懼不恐懼……那是三月份,我們連接到了靠前出擊消滅越軍炮兵陣地任務,連長把一排二排三排全拉上了,獨獨留了全連當兵不到一年的小鬼,讓班長老騾子帶隊組成自衛組,說是策應,其實是保護,生怕那些剛見死人的嚇破膽……我那時候已經嚇破膽了,老騾子把我留下了,讓我們構築陣地,他雖然混蛋了點,不過心腸不壞。”


    仇千軍說著,胸前起伏,包小三覺得高潮來了,他激動地問:“然後呢,端了越南鬼子的炮兵陣地。”


    “嗬嗬,沒有,他們行程到離陣地還有十九公裏的地方,剛準備穿插就遭到伏擊,越軍打掉了前後各一輛車,把他們堵在中間,居高臨下,幾乎是屠殺……後續救援部隊趕到時,汽車已經被炸成了燃燒的廢鐵、幾十名戰友都成了殘肢斷臂,幸存的隻有九名重傷員,連長和指導員雙雙陣亡,我們連指導員的腦袋都沒找迴來……那真叫粉身碎骨啊,遺體是一塊一塊撿,根本拚不到一起。”


    仇千軍說著,表情木然,聲音蒼桑,他說到粉身碎骨時,忍不劇烈地咳嗽,半晌才緩過氣來,像重新經曆一次那硝煙散盡之後的人間慘劇一般,那慘烈的場麵,不管你怎麽形容,都是蒼白而無力的。


    仇笛看看同伴,都在麵麵相覷,其實他也像初次認識父親一般,想不通他為什麽要說這些,這似乎不是一個英雄的故事,而像是一個懦夫的懺悔。


    “爸,你累了吧……要不,休息吧,明兒還得起早呢。”仇笛弱弱地勸慰著。


    “你是嫌你爸說這些丟臉吧?”仇千軍一些窺破了兒子的心思,直接問。


    “不是,爸,都這麽多年了,您還想著這些啊。”仇笛道。


    “窩囊那麽一迴,會恨自己一輩子。其實真的很丟臉,全連就剩下我們二十幾個毫發無傷的,我們站在那些戰友遺體前,已經不會哭了,營長恨得眼睛都紅了,要報複……打紅了眼,國恨和私仇沒有什麽區別了,全營都在集合,準備報複,營長說了,就是用牙啃嘴咬,也特麽要把這個炮兵陣地拿下來,那個守備森嚴的遠程重炮陣地,讓我們後續部隊的傷亡很大,大部分傷亡,都是炮擊造成的……連著幾天,全營都在拚命向那個陣地發起偷襲,而那個陣地,是越軍抗美時候修築的,比我們想像中堅固,周圍輔助於四條溝壕、三公裏的雷區、以及埋伏在路上的十幾個火力點,連續幾天偷襲,我們又賠上了幾十戰友的性命,越軍為了遏製我們行軍,把公路也炸毀了……”


    說到此處,仇千軍停了,像鬱悶消失了,兩眼炯炯有神,像進入的臨戰的亢奮狀態。


    包小三愕然地問著:“那……你們不會去了吧?”


    “猜對了,我們去了。”


    仇千軍道,聲音緩和了,那一口濁氣慢慢地唿出來了,他臉上帶著決然道著:“全連打殘了,他們成了英雄,我們在背後成了狗熊,誰也咽不下這口氣,老騾子代表我們,要組尖刀排端掉這個陣地……這個提議被營長罵迴來了,他說我們這群廢物,連當炮灰的資格也沒有……那時候我們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老騾子私下鼓動大家,反正都這樣了,大不了和連長、指導員做伴去,他一煽動,我們一個挨一個寫了血書,連夜偷了輛軍車,把連裏能用的裝備都拉上,通訊兵兩個發現我們,被老騾帶人捆起來扔到哨兵卡上,我們咬牙切齒地就那麽走了……”


    這是件荒唐的事,荒唐到幾乎沒有可信度,幾人有點不信,仇千軍像在自顧自地道著:


    “……那天就像老天成全我們一樣,下著大雨,電閃雷鳴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雨,山上不斷滾下石塊,炸響了地雷,連鬼子都不做火力試探了,都窩在貓兒洞裏,那種天氣能見度不到十米,別說穿插,正常行軍都困難……我們趁著大雨,趟過了雷區,三公裏,一個一個上……就那麽踏著過去,走不了幾米就是一聲炸響,死了一個,然後再上一個,再往前推上十幾米,又炸響了,死了的就躺在那兒了,沒死的拖著剩下的半截身子,再往前爬……三公裏,我們死了八個兄弟,都是用這一百來斤趟出來的……”


    言者聲嘶,聞者怵然,仇千軍平複了好久才接著道:


    “………最近的一個火力點發現了我們,機槍開始封鎖,那時候急紅眼了,稍拖延一點時間,要是讓鬼子組織起攔截,我們這幫炮灰,得全部報銷在這兒……老騾子急了,扛著炸藥包要上去,被班裏小東北給搶了,他說了,你是班長,你要光榮了,我們都得沒命……我們給集中幾顆手榴彈,連著往相反的方向開火,越軍的火力點一被吸引,小東北就趁著大雨,往坡上摸……”


    “炸了嗎?”仇笛緊張地問。


    “炸了,他爬到比火點高的地方,就那麽跳下去,連自己一塊炸了。”仇千軍道,他說著,好像是哀傷,是一種帶著興慰的緬懷。


    管千嬌被吸引住了,一個男人蒼桑的魅力或許正在於此,每一條皺紋都是一個精彩故事的刻度,她往近挪了挪,好奇地問著:“仇叔,那你們……衝過去了嗎?”


    “我們這幫新兵蛋子,軍事素質都不行,根本沒有衝過去的機會,是躲過去了。”


    仇千軍慢慢地道著:“火力點一炸,越軍意識到是偷襲,不多會巡邏和特工就堵上來了,那時候我們二十四個人,連死帶傷已經過半了,老騾子帶著九個還能跑的,躲進了山坡下的泥水地裏,挖個坑,把自己大半身子都埋進去,人往泥水裏一躺,就那麽偽裝著……剩下的四名輕重傷員佯作穿插,和接應的越軍交上火了……那樣的結果可想而知,他們被越南特工很輕鬆的擊斃了,十幾隻槍口把他們打成一堆肉泥………從雷池到火力點躺下的屍體,成了我們最好的偽裝,我甚至聽到腳步和喊話就在我的身邊,那時候越軍士氣也很高,根本沒把我們過境的部隊放在眼裏,幾次交手我們都吃了虧……他們這一次沒有發現,那些死難的戰友身邊,還躺著一支隊伍,就像奇跡一樣,一個如此拙劣的方式,就那麽瞞過了比猴還精的越南鬼子。”


    仇千軍長噓了一聲,喃喃地道著:“老騾這個混蛋,一直就是在拿人命鋪路,我們也有點混,明知道前進一步,都要有人送命,可誰也不吭聲,該上的時候,一咬牙、一橫心,就那麽上去了,連句遺言都沒有……其他班裏的,我都想不起他們叫什麽名字了,有的連話都沒說過,一眨眼人就沒了,都說人情薄如紙,其實人命更薄,不管一場多麽偉大的戰爭,都改變不了士兵命如草芥的事實,都說什麽戰爭中的人性……其實那有什麽人性,死亡會讓人麻木的。”


    “後來呢?”耿寶磊崇敬地問,這個故事讓他癡迷了。


    “除了蒙著頭往前走,我們沒有路,前麵的路是死難的兄弟給我的墊好的,隻能往前走,越軍以為把這支小股穿插部隊消失了,他們撤走後,我們繼續往前走……有的地方不是走,幾乎是爬,幾人高的山坎子,我們人摞人往上牽繩子,幾十米的坡地,我們就那麽抱著腦袋往下滑……穿插途中,又減員了兩位,是從坡上滑下去送命的,足足走了幾小時,我們終於靠近了可以射擊的位置……那個時間是,淩晨四點,連偵察兵都沒有到達過這麽近的位置。我們也付出慘重的代價,全組二十四名,隻剩下了八個人,幾乎是人人帶傷,除了一人兩枚手榴彈和五六步,唯一的一件重武器是四零火箭筒,炮彈隻剩下兩枚了……”


    “唿叫炮兵,幹掉他們啊?”包小三道。


    “嗬嗬,那時候通訊可沒有這麽發達,炮兵最低是團一級的才能指揮,而且我們這些半文盲,那搞得懂****的座標,就即便能,無線通訊在那種天氣也用不上,戰場上像我們這樣擅擅自行動,是要被槍斃的,那時候就即便營部發現我們,也會認為我們早喪命在雷區了,因為在此之前,特務營都沒有穿插過雷區。”仇千軍道。


    “那怎麽辦?”耿寶磊問。


    “還能怎麽辦?”仇千軍的眼中,意外地露出一絲猙獰,一絲興奮地猙獰,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血債……隻能……血償!”


    ………………………………


    ………………………………


    三十年前,雨夜,茂密的叢林淹沒在瓢潑的雨中。


    削平山巒的一處平地,依壁而建一個炮兵發射場地,足的數平方公裏大小,陣地向下綿延著一條公路,隱約可辨光源的地方,是駐紮的守軍,整個陣地被三層防禦包圍著,即便是如此的大雨中,也有著刺眼的探照,在掃視著周圍的叢林和灌木。


    砰!


    驀地,暗夜一聲槍響,探照燈應聲而滅,警報旋即刺耳地拉響,從駐紮的營地瞬間跑出來數位持槍的越軍,向著開槍的方向掃射,槍聲大作,營地、周圍駐紮地、火力點,一時間亂作一團,不斷噴射的火舌,像潛藏在暗夜的怪獸,隨時準備收割生命。


    壁後的指揮部裏,一位越軍少校正對著電話,詢問著情況,他在布置著守衛,這個軍事重地,要防偷襲,重點是壁洞裏的彈藥庫,這裏隻要保護好,小股的偷襲部隊,根本不用多慮。


    槍聲是從西北角傳來的,很快越軍辨識清楚了來敵,不斷從營地湧出來的守衛部隊向這個方向壓製火力,那是個射擊的最佳角度,正好封住了出入的路口,一輛赴援的軍車被手榴彈擊中爆炸後,越軍也打出怒火來了,依著燃燒的車輛還擊。


    疾如爆豆的槍聲中,不斷傳來中槍人的慘叫。


    時而轟響的手榴彈炸聲,會映出絢燦的光芒,光芒的四周,點綴著被炸飛的殘肢斷臂。


    忙碌的調拔中,機槍、一架架陳列地狙擊的沙袋上,那些護衛的根本不理會門外的戰鬥,敵人的意圖很明顯,要拿下這個陣地,而他們的命令是,死守彈藥庫。


    錯亂隻持續了幾分鍾,兩公裏外快速反應的部隊馳援後,架起了一排槍榴彈,隨著發射聲響,一枚枚帶著尾焰的榴彈撲向了偷襲的射擊點……轟轟聲響,火焰照得一片狀如白地,又一排爆炸聲起,點燃了守衛滾下去的油桶,炸聲後,一片火海,在火海中,隻剩下一個打著滾的身影,無數條機槍、衝鋒槍,把子彈像暴雨一聲傾瀉在他身上。


    槍聲,停了,停了。


    炮兵陣兵,安然無恙。


    唿叫裏,在催著查明現場情況。


    片刻後,越軍嚐試著去看偷襲炮兵陣地對手,卻驚奇地發現,隻有六具還在燃燒的屍體。


    這時候,營地的和守衛都被調到了門口,有人心頭掠過一絲不詳,六個人這麽拚命地想打開陣地的大門,根本不可能……陰謀!?


    有人在驚恐地大喊,遠遠地指著。


    唿嘯聲起,仰頭間,隻看到一枚飛行的炮彈,帶著絢麗的尾焰,它騰空而起,它唿嘯而來,在守軍驚恐的眼光中,它唿嘯著,毫無阻礙地炸響在壁洞門上,引燃了旁邊的一個彈藥箱,轟聲門倒,直扣在已經環形包圍的沙堡之後。


    喊聲未絕,第二枚炮彈騰空而起,毫無阻礙地穿進了那個已經不設防的彈藥庫。


    一聲地動山搖的聲響,半座山騰空、傾瀉、再爆炸、再傾瀉,傾瀉的是沙石,埋藏地是仇恨,整個陣地成了一所人間煉獄,來不及逃走被壓在山石下的,逃跑中被彈片擊中的,幾乎是轉眼間,這個沿山而建,固若金湯的炮兵陣地,成了一個冒著濃煙和血火的活葬地,那怕是瓢潑的雨水,也澆不滅滾滾而起的怒焰…………


    ………………………………


    ………………………………


    “……就這樣,他們六個佯攻大門,我們在眼皮底下炸了彈藥庫,老騾子很聰明,他說了,隻要打起來,守衛最嚴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攻擊點,幹得真他媽漂亮,一個重炮陣地被我們炸掉了一半,他們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第二天大部隊總攻諒山,他們一炮也放不出來了。”仇千裏敘述著這件往事,保持著一個冥想的姿勢,像沉浸在和戰友的浴血中,像沉浸在對戰友的緬懷中。


    “哇,仇叔,那您是英雄啊?”包小三景仰地道。


    “嗬嗬,英雄?我不是。”仇千軍搖搖頭,自嘲地道著:“攻擊正門那是個送死任務,我是唯一一個沒站出來的,老騾子知道我膽小,就把我留在身邊,他隻留了兩顆子彈,他告訴我,要是炸不響越南鬼子圍上來,我們就開槍殺了對方,他說他也害怕,怕疼,不敢對自己開槍。”


    幾位聽眾意外地笑了,那或許是開玩笑的最高境界。管千嬌微笑著,看著這位黑臉膛,皺紋如老樹年齡的老人,又對比著看看仇笛,她似乎悟道了,那血脈中義氣的因子。她好奇地問著:“仇叔,那你們……怎麽迴來的?”


    “差點就沒迴來……四零火箭筒發射時候,需要一個開闊的環境,否則尾焰會燒傷自己,老騾子那個蠢貨急紅眼了,兩炮都是靠著山壁發射的,結果把自己給燒了……我後來就一直背著他,從原路往迴走,可根本迴不來了,來的時候是兄弟們一路躺屍墊路走的,走的時候隻剩了我們倆,他被尾焰燒了,我被流彈打到肩膀了,我背著他幾乎是爬著走,過了一座山,再沒有力氣了……直到諒山戰役結束,軍工打掃戰場,一路搜索我們那天寫血書的尖刀隊員,才把我們兩人撿迴來,老騾半邊臉都燒傷了,傷口感染,人就剩一口氣了……全連一百零八人,連長、指導員、排長、和其他兩位班長,全部陣亡,連我在內的重傷員,隻剩下十一人……我在野戰醫院後來才知道,被越軍伏擊的我們連重傷員,又有五位沒有抗過來,全連在諒山戰後,僅餘六人,番號……撤銷,幾年後才重建。”仇千軍道,他慢慢地磕著煙袋,火星已熄,隻磕出來一團殘渣。


    包小三和耿寶磊沉浸在故事的餘味中,仇笛納悶地看著今天談興頗濃的父親,問了句道:“爸,您今天是怎麽了?”


    “沒怎麽。是講給你聽的。”仇千軍看著兒子。


    “我?”仇笛愣了,一直以為覺得自己活得很挫。


    “對,往前數幾十年,你上小學時候,就得步行十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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