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洛戈站在荒涼灰白土地上,入目所及,盡是一片死寂無垠的荒漠,這裏沒有風,沒有水,沒有生命的氣息,隻有無盡的灰白和死寂,似乎就連時間都在這片土地上停滯了,莫名地壓抑與孤寂降臨。


    伯洛戈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胸膛,真真實實的觸感從掌心反饋了迴來,很顯然,此時的伯洛戈並非是芙麗雅那樣虛幻的意識體,而是具備真正實體的存在。


    但奇怪的是,自己應該是意識迴歸虛無之間才對,這一實體是從何而來,並且,雖然有了實體軀殼,但伯洛戈依舊無法動用以太與秘能,仿佛在這片土地上,他變迴了真正意義上的凡人。


    “唿……”


    伯洛戈長長地歎息著,說來,他對以太界已經有足夠深入的認知了,但對於這虛無之間,他反而了解甚少。


    冥冥之中,伯洛戈懷疑,自己的不死與此地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隻是這一切仍沉於水麵之下,不露真容。


    沒關係的。


    伯洛戈知道,自己距離真相不遠了,隨著魔鬼們紛爭的加劇,自己是一枚極為好用的棋子,想必利維坦一定會對自己做出妥協。


    漫步在這荒涼的世界裏,伯洛戈四處搜尋著利維坦的蹤跡。


    這裏是高懸於大地的月球,同時也是利維坦於物質界內的國土,在他與瑪門的紛爭中,如果利維坦輸了,瑪門一定會發覺這裏,並伸來觸肢,同樣,如果瑪門輸了,利維坦也一定會迴到他的老巢裏,休息整備。


    伯洛戈不覺得兩人之間能分出勝負,至少不是現在。


    瑪門與利維坦是同一類的魔鬼,他們邪異狡詐,心裏裝滿了陰謀與詭計,這或許是他們身負的原罪,導致了他們這樣的性格。


    比較之下,伯洛戈都覺得傲慢與暴怒都要顯得純良些……他們可不喜歡彎彎繞繞的陰謀,信仰的唯有絕對的力量。


    “說來,這裏也算是物質界的一部分了吧。”


    伯洛戈仰起頭,望向層層懸浮的巨石後,那蔚藍澄清的星球,即便距離如此之遠,伯洛戈依舊能清晰地看到那聳立於雪山之巔的刺目光點。


    大裂隙。


    按照伯洛戈“前世”的記憶,物質界所涵蓋的範圍,可不止眼前這顆星球,它意味著整個現實維度,而伯洛戈常常提起的、物質界的毀滅,其實更傾向於這顆星球的隕滅。


    到時候會是什麽樣呢?


    大裂隙不斷地擴張、吞噬,直至將整個星球都納入那超凡的力量之中,而後引發最終的崩潰。


    伯洛戈多少能幻想出那麽一幕,大地崩碎出燃燒著熔岩的裂隙,大陸的版塊逐一沉入海底,帶起一片片的海浪和漩渦。


    海洋的深處傳來了隆隆的巨響,那是版塊相撞、擠壓的聲音,宛如末日的序曲。


    在極致喧囂的超凡力量下,整個星球都在朝著內部坍縮,層層崩潰,最終化作一團耀眼的以太光斑,靜靜地佇立於這黑暗無垠的宇宙裏,把人類的一切歸於灰燼,就像他們從未存在過。


    “這裏倒是個不錯的觀景台。”


    伯洛戈繼續暢想著,待那末日之時,利維坦多半就會坐在這虛無之間裏,注視著星球的毀滅,或許這湧動的災厄,也會蔓延到這虛無之間,將這片土地也一並化作齏粉。


    再往後……


    再往後的事,伯洛戈就想象不出來了。


    意識片刻的遊離後,伯洛戈在一座環形山旁停了下來,他一邊保持身體的平衡,一邊沿著斜坡向著坑底陰影走去。


    石子嘩啦啦地從伯洛戈腳邊跌落,漸起的煙塵也尾隨在他身後,死寂的世界裏,伯洛戈的存在是如此突兀,一舉一動都帶來擾人的聲響。


    伯洛戈猜利維坦可能不在家,不然自己這點動靜,他早就發覺了,也可能是他正在休息,懶得搭理自己。


    用了一段時間後,伯洛戈來到了坑底邊緣,陰影與光亮的邊界線極為清晰,界限之後,裏麵隱隱約約有些什麽東西。


    伯洛戈知道裏麵有什麽,上次見到那些事,就算是他也被嚇的夠嗆,但這一次,伯洛戈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挺身踏入陰影之中。


    模糊之物變得清晰了起來。


    無數的人形雕塑散亂地堆積在地上,層層堆壘,高如小山,仔細看去,雕塑的動作各異,但它們的樣貌卻出奇地一致。


    都與伯洛戈如出一轍。


    雕塑的軀體蒼白得猶如石膏,透出一種死寂和冰冷的氣息,軀體的表麵布滿了一道道裂縫,宛如被歲月侵蝕的痕跡,又像是承受了無法言說的痛苦而留下的傷痕。


    有些雕塑已經斷裂了肢體,斷口處參差不齊,無聲地呐喊著疼痛,還有一些雕塑已經碎成了零星的小塊,散落一地,如同被拋棄的廢棄物。


    伯洛戈猜,還有許多雕塑應該已經被完全風化掉了,徹底湮滅成了齏粉,變成一地的灰白塵埃,被自己踩在腳下。


    撿起一塊碎掉的頭顱,伯洛戈將它抱了起來,仔細端詳著,那是自己的臉,寫滿痛苦的臉,仿佛是將自己死亡的某一刻定格於此。


    伯洛戈隨意地將頭顱丟掉,它落在地上,砸的四分五裂。


    踩碎了一塊塊的雕塑,伯洛戈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這屍骸之山,翻過一個小丘後,是又一個小丘。


    無窮無盡的雕塑逐漸顯現了出來,它們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伯洛戈看到了無數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些灰白的臉龐,露出種種強烈的情緒。


    伯洛戈自嘲道,“雕的真不錯啊。”


    憤怒、仇恨、憎惡……


    這些強烈的情緒在每一尊雕塑上都得到了體現,明明是灰白的石質,但對視的瞬間,它們仿佛活了過來,有的高舉武器,勢如破竹,有的低頭沉吟,仿佛在積蓄力量,還有的張開雙臂,似乎在擁抱某種無法言說的痛苦。


    就像在與什麽東西爭鬥、廝殺、作戰。


    伯洛戈忽然想起了神話裏,可以石化他人的蛇妖,眼下所見的一切,就像有支軍隊遭遇了那頭神話裏的怪物,與其對視的瞬間,被凝固在了原地,臉上的表情、動作,永遠凝固在了死亡的這一刻。


    伯洛戈死亡的那一刻。


    若有若無的歎息聲在昏暗裏迴蕩,伯洛戈低頭撫摸著一張自己暴怒的臉龐,他試著閉合那雙憤怒的雙眼,指尖蹭過,卻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劃痕,割開了眼瞳。


    很快,伯洛戈就放棄了攀登,扭頭返迴了地麵,又沿著斜坡爬迴荒涼的大地上,他想,這應該隻是屍骸的一小部分,每一個被陰影籠罩的環形山內,都是一處用來掩埋的墳場。


    伯洛戈站在光亮處,看著下方的陰影,喃喃自語道,“難道說,我每一次死亡,都會在虛無之間裏,留下一具這樣的……遺蛻嗎?”


    “可是……”


    伯洛戈自我懷疑著,他的恩賜明明是時溯之軸,是可以令自己的軀體在一個時間區間內往複循環……


    不……不是這樣的。


    伯洛戈明悟了般,抬起手,一臉懷疑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光芒的直射下,他的皮膚上泛起一層白色的光暈。


    “這才是我恩賜的真相嗎?所謂的時溯之軸,隻是在僅有的情報下,給出的一個合理化的解釋。”


    長久以來,伯洛戈都認定,自己的死而複生,就如秩序局官方記錄裏的那樣,的那樣,但他自己都快忘記了,秩序局給出的結論,隻是在不斷的測試中,整理出的一個模糊解釋罷了。


    秩序局弄明白了自己的恩賜,但也隻是搞清楚了一部分,而非全貌,自己也不曾懷疑,幾乎忘記了這一謎團。


    伯洛戈自顧自地笑了兩聲,換做之前,他意識到這一本質問題,可能還會激動一陣,又或是對一切感到迷茫與懷疑,但現在,他的內心隻有平靜。


    他想起艾繆的話。


    “有時候,我也會煩惱,一煩起來就整宿整宿地睡不著,隻能想辦法忙碌起來,讓自己忘記這些有的沒的的東西。”


    艾繆一臉苦惱、言辭真切,看起來真的被無數的憂愁所包裹。


    伯洛戈問道,“你在煩惱些什麽?”


    “一些……一些說起來無關緊要,甚至說有點無病呻吟的事,”艾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像鑽牛角尖一樣,明明不是什麽太要緊的事,卻能讓我們煩好一陣。”


    她又說道,“但已經過去了,而且過去的方式還很特別。”


    “講講看?”


    艾繆思慮了一下,輕聲說道,“有一夜,我煩的睡不著,就出門散散步,深夜的誓言城·歐泊斯依舊燈火通明,街頭能看到許多人,深夜才下班的工人,倒在街頭的醉鬼,翻弄垃圾桶的拾荒者,還有在街角哭哭啼啼的情侶。”


    她一邊說一邊笑,“我當時坐在長椅上,就這麽旁觀著這一切,我看到一個又一個行人,試著猜測他們的身份、要做什麽、想些什麽……煩惱些什麽。”


    艾繆看向自己,眨了眨眼睛。


    “我在想工人的煩惱,他工作到了深夜,才能下班,而這樣,他的薪資也可能無法讓他過上更好的生活,我在想醉鬼的煩惱,他可能遭到了很大的挫折,生活失意,才用這種方式逃避壓力。


    我在想拾荒者的煩惱、情侶的煩惱……一個又一個的煩惱,無窮無盡的煩惱。”


    艾繆的聲音忽然停頓了下來,像是在傾聽話語餘音的迴響。


    “有那麽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我的煩惱和這些人的煩惱相比,是如此地不值一提,就像在無病呻吟,甚至說,炫耀自己生活的優渥一樣。”


    伯洛戈平靜地傾聽著,伴隨著話語點頭。


    “我又意識到,世上有著眾多遠比這還要壓抑的煩惱,生老病死、愛恨別離,再想想這世界上有那麽多的人,整個人類的曆史上,那數萬萬曾活過的人……”


    艾繆用極輕的語氣說道,仿佛是怕吵醒誰一樣。


    “我想到那無窮無盡、堆積如山的煩惱,它們是如此地龐大,我個人的種種與之對比起來,渺小的就像一粒沙子。”


    “我不再煩惱那些瑣事了。”


    伯洛戈喜歡與艾繆的這段對話,此時迴憶起來,伯洛戈有了和艾繆一樣的心境,恩賜的謎團確實是一個煩惱,但和以太界的入侵、魔鬼們的紛爭相比,它簡直不值一提。


    不止如此。


    在更大的危機麵前,就連伯洛戈個人的存續,都變得渺小起來。


    為了更為偉大的事業……


    伯洛戈停下了腳步,放聲大喊道,“利維坦!”


    唿喚聲在寂靜的世界裏迴蕩,伯洛戈知道,他一定能聽見的。


    這裏是利維坦的國土,從先前的經驗來看,利維坦有著驅逐自己的能力,同樣,自己也會因現實肉體的愈合,被動地離開。


    可現在過去了這麽久,以榮光者的自愈速度,伯洛戈的意識體既沒有迴歸本體,他也沒有被刻意放逐,那麽顯然,利維坦早就發覺了自己的存在,和之前想的一樣,他就是懶得理自己。


    “在這!”


    另一個聲音傳了迴來,伯洛戈迴過頭,隻見自己剛剛路過的地方,居然突然冒出一個露天影院,那臃腫的身影就坐在躺椅上,背對著自己揮手。


    伯洛戈走向露天影院,來到了利維坦的身邊,在他身旁預留的椅子上坐下。


    利維坦像是貝爾芬格一樣,悠閑地看著熒幕上的電影,因周圍的光照有些強烈,熒幕上的投影不太清晰,他打了個響指,一塊塊懸浮的巨石靠攏了過來,將露天影院遮在了陰影裏,也遮住了利維坦的身體。


    但在一切變得昏暗模糊前,伯洛戈早已看清了利維坦的樣子。


    曾被利維坦精心保養的宇航服,如今看起來一片狼藉,一道道劃痕深深地刻在頭盔上,金色的麵罩也已經碎裂,裂紋如同蛛網般蔓延,讓原本光彩奪目的麵罩變得黯淡無光。


    宇航服的軀幹部分,也遭受了嚴重的損壞,許多細小的孔洞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衣服上,仿佛是被無數微小的流星撞擊而成,這些孔洞不僅破壞了宇航服的完整性,更讓內部的保溫層暴露在外,像是人類的內髒流了出來。


    最觸目驚心的是宇航員腰腹處的破損,那裏仿佛被一把巨斧狠狠劈下,將宇航服剖出了一個大洞,大洞邊緣參差不齊,洞內顯露的並非是血肉的軀體,而是蠕動著的粘稠黑暗,點點的黑色顆粒溢散而出。


    伯洛戈挪開視線,看向熒幕上的影片。


    “勝負如何?”


    “平局。”


    “瑪門那麽強嗎?”伯洛戈有些意外,“即便你擁有了複數的權柄與原罪,也奈何不了他?”


    “與其說是奈何不了他,倒不如說,我和他都沒有做好決一死戰的準備,”利維坦坦言道,“而且,他確實從天外來客的屍體裏,獲得了一些令人意外的力量。”


    伯洛戈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很奇妙,兩人的身份是魔鬼與債務人,時而合作,時而又互相仇視,可現在他們就像放下了所有的芥蒂般,如朋友一樣閑聊著。


    平靜過了很久,利維坦率先問道,“你想問些什麽?”


    “很多,非常多。”


    “從哪開始聊?”


    伯洛戈沉吟了片刻,開口道,“從最不值一提的地方開始講吧。”


    “比如?”


    “我的不死之身,”伯洛戈質問道,“它並不是我理解的那樣,在一個時間區間裏往複循環,對嗎?”


    沉重的頭盔動了動,好像利維坦認可地點了點頭,他解釋道,“完美的不死之身,需要的代價非凡,哪怕我作為魔鬼,也不能在這種事上敷衍……這是原罪施加在我們身上的束縛。”


    “所以你用了一些別的辦法,”伯洛戈說,“一些複雜的手段,來讓我獲得近似完美不死的能力。”


    伯洛戈不明白,“為什麽,利維坦,為什麽要如此關照我,是為了我腦海裏的信息,另一個世界的坐標嗎?”


    無魂者的軀體,承載著抵達過異界的靈魂,伯洛戈想,這應該就是自己的特殊之處,也是唯一能被魔鬼看重的籌碼了。


    “是,但又不全是。”


    利維坦轉過頭,破碎的金色麵罩對著伯洛戈。


    “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你的存在,涉及一個賭約。”


    伯洛戈反問道,“與誰的?”


    “與很多人,非常非常多的人,”利維坦又補充道,“當然,其中也包括你自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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