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之土嗎?”


    聽到這,德文麵露難色,這對他而言並不是一個輕鬆的迴憶,但看著眼前梅麗莎那副期待的模樣,他又實在沒法忍心拒絕。


    和自己這個見過陽光的人不同,梅麗莎從未知曉正常的世界是何等模樣,自她降生起,她就生活在這灰暗的地獄內。


    德文是位外來者,準確說,除了夜族外,如今生活在永夜之地的所有人,基本都是被劫掠來的外來者,以及外來者在永夜之地內產下的後代,例如眼前的梅麗莎。


    “那是一個不錯的地方,隻是統治者有些糟糕。”


    德文試著讓自己的故事變得輕鬆些。


    在隱秘之土內,德文是一名生活在鍛造坑底的殘缺者,每天在工廠的流水線上作業,德文本以為自己的生活會一直這樣機械式地持續下去,但在先賢議會與忤逆王庭的勾結下,他在數年前被運輸到了永夜之地內。


    起初德文恐慌了一陣,但後來,他又對接下來的事充滿了好奇。


    作為一名殘缺者,德文從未離開過隱秘之土,他的人生更沒有多餘的選項,德文一度以為,這次是一次改變人生的機會。


    這確實是一次改變的人生的機會,遺憾的是,是朝著更糟的方向發展。


    德文本以為先賢議會對殘缺者的壓迫已經夠過分了,但在來到永夜之地不到二十四小時後,德文發現先賢議會居然意外地溫柔。


    在隱秘之土裏,殘缺者還算是一種資源、工具,那麽在永夜之地內,人類僅僅是一種交易的貨幣。


    本以為自己離開了監牢,卻未曾想來到了另一處的地獄。


    德文的聲音很小,他不希望別人聽見這段話,“我們的社會結構和永夜之地很像,都是一群人高高在上,統治著像我們這樣的可憐人。”


    梅麗莎羨慕地看著德文,“可憐人?怎麽會,你可是血稅官啊!”


    在絕大多數血民的認知裏,他們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機會,就是成為血稅官,從被壓迫者,變成夜族的幫兇,而這也隻是一個血民能做到的極限。


    那種能被夜族看中,進行賦血的血民是極少數,而且,哪怕有幸被賦血了,還要看對方的血統純度,不然無限的劣化下,也隻會變成無心智的嗜血者。


    梅麗莎見過這樣的事,有些人為了償還血稅,會像自己的父母那樣,充足地利用自己的血與肉,還有些人不敢麵對如此殘酷的命運,便接受那低劣的血,變成癲狂的野獸。


    “血稅官也是要繳稅的啊。”


    德文擼起袖子,露出同樣布滿針孔的手臂,苦笑了兩聲道,“死亡與繳稅,將伴隨我們一生。”


    “況且,我能當上血稅官純粹是走運。”


    最初血稅官是由夜族擔任的,但在近些年裏,夜族進行了人員調動,血稅官逐漸由德文這樣的殘缺者擔任,理由也很簡單,殘缺者不需要鮮血為食,但夜族需要。


    有人說,那些夜族血稅官們克扣掉了大量的鮮血。


    收起梅麗莎的血包,德文把它與垂落的導管連接在了一起,一陣機械的嗡鳴聲後,血液被抽幹,梅麗莎剛想接過自己的血包,德文卻抬手把它丟進了垃圾桶裏。


    “啊,我的血包。”


    “它太舊了,我給你換個新的,”德文帶著梅麗莎走向儲藏室,“還有新的針頭。”


    “它們明明還能用的。”


    梅麗莎跟在德文的身後,在貧瘠的永夜之地內,任何資源都極為重要。


    德文說,“能用也不行,這東西得勤換,不然會得感染病的。”


    “感染病是什麽?”


    聽到梅麗莎那天真的聲音,德文步伐停頓了一下,傷感在心間彌漫,但很快就變得麻木,再無情緒。


    “一種病,會殺死你的疾病。”


    “哦……”


    梅麗莎心想著,“就像我母親那樣嗎?”


    德文迴過頭看了一眼梅麗莎,他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濃重的血腥味在四周彌漫,穿過高聳的拱門,在一排排的豎立的柱狀機器旁,血民們排隊等待著采血。


    血液是一種貨幣,一種等價交換物,除了日常的繳納血稅外,血民們還可以用多餘的鮮血來交換物資。


    陰雲籠罩的永夜之地內,唯有夜族們能為血民帶來食物與水源。


    德文掃了一眼那些幹枯瘦弱的人們,不禁迴憶起自己來到永夜之地的第一年,仗著自己的身體強魄,他用自己的血換了不少的食物,可這依舊沒能救迴自己的朋友,而他們就像梅麗莎的父母一樣,在死前把自己的價值最大化,並把產生的血稅全部贈予給了自己。


    靠著他們的幫助,德文這才順利地在永夜之地內活了下來,甚至說成為了一名血稅官。


    來到幽深的走廊,這裏的人少了許多,但那濃重的血腥味依舊存在,揮之不去,陣陣的慘叫聲迴蕩,有人哀嚎,有人哭泣。


    德文帶著梅麗莎路過了監牢,梅麗莎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身影蜷縮在狹窄的牢籠中,他們身上插著針頭,每個人的眼瞳都無比空洞,生機仿佛隨著血液一並流逝,身體逐漸佝僂,化作蒼白的幹屍,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這一幕幕的畫麵令德文的內心陣痛不已,可梅麗莎卻沒有太大的感覺,反而神色裏多出了些許羨慕的感覺。


    德文問,“你不害怕嗎?”


    “為什麽要怕?”梅麗莎不明白,“在這至少有安全的居所,有配額的食物與水。”


    在德文眼中無比殘酷的監牢,在梅麗莎看來,反而是一處不錯的居所。


    舊城的廢墟荒野上,經常有血民被謀殺,畢竟血稅官們不在乎血從哪裏來,一些不想抽取自己血液的血民,就會把目標落在其他血民的身上。


    一想到這,梅麗莎就希望自己能長的慢一些,隻要她還能在廢墟的縫隙裏多過一日,她就能多活一天。


    對於梅麗莎的迴答,德文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一股認知的矛盾在他的心裏增生。


    雖然德文隻是一位殘缺者,但在這些年裏,他並沒有放棄逃出此地的希望,一直在暗中收集著與永夜之地相關的情報。


    永夜之地。


    破曉戰爭後,關押夜王以及殘餘夜族的監牢,這裏理應是一處與塵世封閉之地,在漫長的封閉時間裏,這片土地上,隻有夜王與少量的夜族在此生活。


    沒有活人的鮮血給予其飽食,夜族們度過了極為折磨的時光,每一天每一夜,他們都因鮮血的饑渴而痛苦萬分,直到他們彼此互相吞食起了血液。


    據說夜族的血液是空洞無魂的,它們隻能短暫地滿足口腹之欲,卻無法真正地遏製饑渴帶來滿足,想必這也是人類對於夜族的懲罰,他們將在無光之地內永受痛苦。


    直到有一日,名為攝政王的夜族找到了此地,德文不清楚他是如何打破誓約,又是如何越過層層封鎖與警戒抵達此地的,德文隻知道,攝政王為這片饑餓的土地帶來了大量的人口。


    德文猜,梅麗莎的父母,正是攝政王所帶來的第一批人,他們在此地生活、受折磨,誕下子嗣,進而創造出了梅麗莎這樣純粹的血民之子。


    進入儲藏室,打開箱子,德文給了梅麗莎一套新的血包與針頭,接著又拿出一些食物交給她。


    說是食物,其實就是一些壓縮緊密的澱粉棒,德文聽那些夜族講,這裏還加了一些煉金藥物,可以促進食用者的造血能力。德文給梅麗莎多拿了幾根。


    梅麗莎一臉意外地看著多出的幾根澱粉棒,向著德文連連感謝。


    “謝謝你,德文!”


    德文則依舊是那副嚴肅的模樣,他努力不讓自己對梅麗莎產生所謂的共情,但作為人類的本能,又讓他不得不做出種種憐憫之舉。


    “真想感謝我的話,就努力多活一陣吧,”德文說,“我可不希望有一天,被派去迴收你的屍體。”


    梅麗莎依舊是那副笑嘻嘻的樣子,她說道,“放心,我要是真活不下去了,一定會主動來血稅站的。”


    德文略感意外地看著梅麗莎,緊接著她說道,“多出來的血稅,就都給你了,如何?”


    說完,梅麗莎一路小跑消失在了血稅站內,她有了一大量的食物,得趕快把它們藏起來,要是中間被人打劫了,梅麗莎可不覺得自己能撐到下一次收繳血稅。


    德文呆呆地望著梅麗莎離去的背影,過了好幾秒,他才迴過神,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


    “別想那麽多,也別有情感。”


    德文努力告誡自己,多愁善感的人在永夜之地活不長。


    可越是這麽想,德文的腦海裏越是響起梅麗莎的話,接著他記憶起幾年前,自己曾和一個女人的對話。


    “我把我的血稅給你一部分,可以麻煩你照顧一下我女兒嗎?”


    德文用力地搖搖頭,試著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他接著看向遠方,無邊無際的陰雲後不見一絲陽光。


    “真希望死前能重新看看太陽啊。”


    德文奢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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