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場突如其來的會麵,除了利維坦以外,別西卜與瑪門都沒有絲毫的準備,這麽多年以來,魔鬼們都極力避免著彼此的正麵衝突,如有矛盾,也是由自身的選中者、隸屬勢力來解決。


    王不見王。


    血腥的溶洞內,壓抑的氛圍迅速上升、凝實,像是有無數沉重的鉛塊堆滿了每一寸的空間,無形的壓力均勻地施加在每頭魔鬼的每一處軀幹上,如同粘稠的混凝土將他們完全澆築在了一起。


    “你是認真的嗎?利維坦。”別西卜一副假惺惺的模樣。


    “別裝模作樣了,各位,我已經厭倦了沒完沒了的互相試探,更厭倦了這一次次如遊戲一樣的紛爭。”


    利維坦高聲道,有力地握拳著,仿佛在進行一次盛大的戰前演講。


    “我們需要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和以往不同的、你死我活的戰爭!”


    瑪門一言不發,無數張麵容在他的臉龐上閃動,但他們卻映射出了一致的、鬼魅的笑意,他無聲地向後退了幾步,由利維坦與別西卜針鋒相對,而他像是旁觀者般,靜候著結果。


    “閉嘴!你以為你現在身在何處?”


    別西卜震怒了起來,這裏是她的國土,利維坦居然貿然親自來此,還在她的麵前如此叫囂,這對她是何等的羞辱。


    血水翻湧沸騰,此起彼伏的哀鳴聲從其中傳來,宛如被困其中的無數生靈正在掙紮求救,血液凝結成形,化作無數利刃和劍刃在空中亂砍亂舞,它們猶如一支兇猛的軍團,帶著猙獰的決意和邪惡的氣息,向著任何靠近的威脅發起致命的攻擊。


    血刃揮動間,發出刺耳的尖嘯聲,它們的數量眾多,威力強大,每一次砍砍削殺,都伴隨著一片死寂和悲鳴聲。


    一場猩紅的風暴拔地而起,朝著利維坦迎麵而來,他也不避讓,任由猩紅的暴雨將自己洗禮。


    就在如潮水般的血刃要將利維坦包裹之際,遊離的魚群猛然加速,環繞著利維坦的身體遊弋不止,直到漆黑的焦油將他完全包裹。


    高亢的嘯叫聲驟現,無數的血刃切割著本就是血肉的大地,鮮血飛揚、肉沫橫飛,粘稠的組織結構像是汙泥般四溢著,直到在地麵上鑿出一道血淋淋的大坑。


    別西卜紅著眼,這麽多年以來,她很少會這樣失態,同樣,也很少會被人逼到這種份上。


    這麽多年以來,利維坦一直潛伏在陰影之中蟄伏著,遊弋在冰封的海麵之下的魚群,直到他破冰而出的那一刻前,任誰也想象不到他究竟在謀劃些什麽。


    現在利維坦破冰而出了,帶著腥臭的血氣與戰爭的前兆。


    別西卜忽然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往日重現般,這不禁讓她迴憶起了自己上一次與利維坦正麵衝突的時刻。


    聖城之隕。


    “那時……那時我們就該徹底摧毀你的,”別西卜猙獰道,“不止是替換你,而是要徹底粉碎你,侵蝕你的權柄,將你分而食之!”


    怪誕的冷笑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在這血肉溶洞內轟隆迴響,如同陣陣雷鳴。


    血色的風暴內陰影蠕動,下一刻漆黑的魚群衝出風暴,它們撞擊在地麵上,進而爆炸成大片大片的焦油,一片片地覆蓋掉原本的血肉大地,很快熾熱的焦油吞沒了大半的區域。


    利維坦的身影在焦油之中緩緩升起,在別西卜的眼中,他依舊穿著那身笨重怪異的潛水服,像是從深淵裏深潛歸來。


    “讓我們換個地方聊聊吧,你覺得呢?”


    利維坦說著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語的瑪門,瑪門依舊保持著微笑,不參與利維坦與別西卜的爭鬥,也不做任何表示。


    每個人都知道,瑪門和貝爾芬格那種慵懶的旁觀者不同,瑪門的坐視不理,隻是在分析利弊而已。


    一旦有了足夠的利益、足夠的可能,利維坦相信,他會毫不猶豫地加入別西卜對自己的廝殺中。


    算了,利維坦不去想那些複雜的事了,他來這裏本就是隻有一個目的。


    “大鬧一場!”


    利維坦歡唿著,緊接著焦油尖叫、沸騰,漆黑粘稠的液體一點點地擴大、侵蝕著周邊的血肉大地,一頭頭碩大的陰影之魚在焦油之中遊出,它們像是染色的色塊般,撞擊在溶洞的其它位置上,又留下了大片的焦油。


    以此反複。


    焦油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像是從地底深處釋放出來的邪惡能量,不斷沸騰,發出咆哮般的聲音,仿佛是魔鬼的低吟。


    焦油逐漸擴散,一點點地覆蓋了整個溶洞,它如同一張黑色的薄膜,吞噬著光芒,使整個空間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仿佛進入了一個虛無的世界,還未觸摸就已經失去了一切感覺。


    別西卜震怒依舊,血液鑄就起刀槍劍戟,可始終追不上利維坦深潛的身影,瑪門旁觀著爭鬥,又抬起頭看向了這迅速蔓延的焦油,他似乎猜到了利維坦的目的,不由地發出陣陣沙啞的笑聲。


    瑪門搖頭感歎著,“真是瘋了啊。”


    “你還在旁觀些什麽?”


    別西卜的嗬斥聲傳來,她受夠了瑪門的坐視不理。


    “何必呢?”


    焦油蔓延到了瑪門的腳下,可他依舊是那副滿不在意的樣子。


    “你知道的,這樣的爭鬥除了泄憤外,什麽都改變不了。”


    身下的焦油猶如沼澤般,一點點吞沒了瑪門的雙腳,他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麵對兩人的廝殺,感受不到絲毫的壓力,反而覺得他們兩個像幼稚的孩童。


    “要是我們能這麽輕易地殺死對方,我早就動手了。”


    瑪門抱怨著,整個人直接後仰躺在了焦油上,拄起腦袋,悠閑極了。


    隨著焦油的蔓延,整片空間完全被黑暗包裹,黑暗之外傳來一陣陣洶湧的浪潮聲,脆弱的空間維度正隨著焦油的侵蝕發生某種改變。


    燦金的光粒憑空出現。


    “真美啊……”


    利維坦望著那一個接一個浮現的燦金光粒,心中不忍感慨著。


    別西卜也留意到了這些燦金光粒的生成,隨即此地像是坍塌出了一個無形的坑洞,海潮般的以太正從四麵八方倒灌而來,高濃度的以太匯聚於此,幽藍的電弧在光粒之間連接迸發,猶如一條扭動著軀體的細長遊蛇。


    陣陣低沉悠遠的轟鳴緩緩傳來,連帶著焦油包裹的溶洞也隨之震顫了幾分。


    在這血肉溶洞之外,矗立於大地之上的王權之柱,厚重的陰雲朝著此地堆疊,一層接著一層直到遮天蔽日,再無光亮。


    卷積的雲層間電閃雷鳴,像是有狂風暴雨將至,陣風在尖塔之間快速掠過,吹動著縫隙間的銅管,悠揚的樂曲在毀滅的轟鳴中傳來,像是女人悲傷的哀歌。


    無數的光粒於黑暗裏浮現,將三頭魔鬼完全籠罩在了一起,別西卜此時也停止了攻擊,仰起頭,她的目光像是能穿透物質的阻隔般,一眼望到血肉溶洞、王權之柱外。


    在魔鬼的視界裏,隻見如天地間的以太都在朝著王權之柱奔湧而來,連接了天地的巨柱猶如凹陷的漏鬥螺旋,無窮無盡的以太匯聚於此。


    燦金的光粒變得沉重起來,直到其中一枚被重力束縛、墜落,摔在焦油之上,濺起燦金的液體。


    劈裏啪啦的雨水漸起,光粒一個接著一個,精純的以太凝實液化,狹窄的區域內以太濃度瞬間突破了閾值。


    在利維坦的狂笑聲中,高濃度的以太令物質現實變得越發沉重,直到物質界再也無法支撐這些重量,猶如重物砸穿紙張一樣,脆弱不堪的現實就此崩潰,仿佛被巨力撕扯成碎片。


    哢嚓哢嚓、如同玻璃破碎的清澈聲響連續不斷,維度破碎的裂隙裏,金色的光芒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幽藍,它們滲透進了殘破的維度中,直到將它徹底碾碎。


    如同掀開屋頂般,昏暗的視野忽然變得清晰了起來,腳下的大地變成了布滿雪塵的冰麵,遼闊無垠的空間內,卷積著一場撼天動地的風暴,而在那風暴的核心則是璀璨熾白的光芒。


    以太界。


    在利維坦的力量下,過量的以太堆積在一起,壓垮了現實,迫使物質界與以太界短暫重疊,也就此將血肉溶洞升格至了以太界內。


    “現在我們可以大打出手了。”


    利維坦笑著張開了雙手,臃腫的宇航服表麵浮現起了諸多的凸點,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內部蠕動,他揭開了頭盔上的金色麵罩,焦油們爭先恐後地從其中溢出,像是失去了重力的束縛般,它們如同一條大蛇般蠕動著。


    世界給予了利維坦迴應。


    有什麽東西在靠近,腳下的冰麵忽然迸發出了諸多的裂紋,像是有人巨人踩踏,四周不定的嘯風也遲緩了起來,像是被什麽東西遮擋。


    別西卜與瑪門仰起頭,隻見一道巨大的陰影從無垠之上投落下來,它同樣延伸出了一條臃腫的黑蛇,直到它與那從宇航服下爬出的黑蛇糾纏在了一起。


    黑暗吞沒了利維坦,而那直入雲霄的巨大陰影,也在此時劇烈蠕動了起來,先是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口,隨即一顆顆猩紅的眼球從傷口之中睜開,萬千的目光投向大地。


    “你還要冷眼旁觀嗎?”別西卜冷冰冰地問道。


    見此情景,瑪門知道自己不能再旁觀了,哪怕他不願意做虧本的買賣。


    無奈地解開領帶,瑪門的臉色變得蒼白,隨即同樣扭曲惡臭的焦油從他的喉嚨、鼻腔、耳道、眼球中溢出,焦油糾纏在了一起,同樣化作了扭曲的大蛇。


    黑蛇向著上方升去的同時,另一道巨大的陰影投射了下來,又一條黑蛇緩緩降臨,直到彼此糾纏在一起。


    無垠之上,如山般的陰影聳立而起,與利維坦一樣,它也睜開了猩紅的百眼千目。


    “你說的對,瑪門,這改變不了什麽,但至少可以讓我泄憤。”


    別西卜低吟著,嘔出大片大片的焦油,又一道陰影冉冉升起。


    陰影們交錯在了一起,連綿成一大片的漆黑,模糊的巨大輪廓在空中扭動著,形成了一種變幻莫測的景象,它們的動作遲緩,但每一次的衝擊都具有驚人的威力,足以撼動群山。


    震蕩掀起一重重的漣漪,化作唿嘯的氣浪掃過大地。


    它們們彼此撕咬著,扭曲成一團黑暗的旋渦,在這一混沌中,它們不斷扭曲、融合、分離,黑暗與黑暗之間的對抗令人難以捉摸,仿佛是一場無盡的扭曲之戰。


    廝殺的動蕩在詭異的以太界內迴蕩,像是受到力量的吸引般,更多的陰影一個接著一個地浮現,但它們沒有睜開那猩紅的百眼千目,隻是靜默地旁觀著。


    那道貫天徹地的熾白風暴也是如此。


    它靜靜地佇立於此,吸引著無數的靈魂、以太,熾白的光芒猶如白晝般,將靠攏上來的陰影逐一驅散。


    大片大片的雪塵揚起,陰影們如同嗜血的狂獸,混沌的形態令它們的動作邪惡且狡猾,無數的眼眸中透露著殘忍和欲望,仿佛黑暗本身的代言人。


    混沌的黑暗潰散,伸出了無數搖曳的觸肢,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聲,彌漫著死亡和痛苦的氣息。


    這樣混沌變化的廝殺像是沒有盡頭一樣,如同地獄之中的永恆折磨,它們分不出生死,唯有一方厭倦了、筋疲力盡。


    因此短暫又無比漫長的瞬間過後,蠕動的陰影逐漸平複了下去,猩紅的百眼千目也一雙雙地緊閉了起來,歸於平靜。


    滾滾而過的雪塵中,臃腫的宇航服踩著冰麵而出,他孤身一人,席地而坐。


    這般殘酷的戰鬥並不會令利維坦感到滿足,就像他們持有的原罪般,那些禁忌的欲望是沒有盡頭的。


    瑪門與別西卜已經離開了,他們厭倦了這幼稚的打鬧,比起在這裏互相爭鬥,他們更願意把精力放在現實,那才是真正能影響彼此的機會。


    “唉……”


    利維坦幽幽地歎息著,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隻是坐在原地,任由刮起的雪塵將自己一點點地掩埋,注視著遠方那熾白的風暴,朝著自己緩緩的推進。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群幼稚的孩童,他們在森林的深處,見到了自天上而來的客人。”


    利維坦站了起來,抖掉了身上的雪塵,口中喃喃自語著。


    “客人說,我可以滿足你們一個人願望,但這需要拿你們最珍貴的東西來換,於是第一個孩子說……”


    雪塵掠過,利維坦的身影消失不見,以太界內歸於寂靜,隻剩那宏偉的異象。


    物質界,王權之柱。


    剝離掉自身那沉重的以太,放棄掉一個又一個強大的權柄,直到脆弱不堪的物質界能再度承受起他們的重量,虛無之中,別西卜與瑪門的身影在血色溶洞內再度顯現。


    “利維坦他是瘋了嗎?”


    別西卜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掛在皮膚上的焦油像蟲子一樣,爬迴了眼睛、口鼻之中。


    瑪門站在一旁,目光低垂著,思考片刻後,他說道,“他似乎是在吸引我們的注意力。”


    “有這麽衝動的抉擇嗎?”別西卜反問。


    “確實很衝動,但這也很有效,不是嗎?”瑪門保持著克製,他也被利維坦的行動激怒了,“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關於利維坦所謀劃的新世界嗎?”


    “想想他剛剛的那些話,或許我的猜測是真的,我們毀掉了神聖之城,殺死了所羅門王,可卻沒能摧毀那通往新世界的鑰匙,利維坦一定是拿到鑰匙,以此許諾才拉攏了其他人……”


    瑪門眯起了眼睛,低聲道,“這不僅是一場試圖根除我們的紛爭,更是利維坦對我們的複仇。”


    別西卜保持著冷靜,仔細地分析著戰局,隨後她得出了和瑪門相同的結論。


    “我們阻止不了他了。”


    別西卜的目光沉重了起來,曾經利維坦獨自掌管著新世界的力量,所以遭到了魔鬼們的圍攻,可這一次他通過利益令魔鬼們分裂開來,而且曾經利維坦具備明確的勢力所屬、神聖之城,但現在,他躲藏在暗處,就算別西卜想毀滅什麽,也找不到目標。


    更何況,在侍王盾衛們的壓力下,別西卜已經沒有精力拉開一個新的戰線了。


    如今錫林已經帶著他的盾衛們踏入了科加德爾帝國境內,憑借著他的影響力與力量,有越來越多的領主倒向了錫林,龐大的帝國隱隱有分裂的跡象。


    國王秘劍的力量被完全束縛在了境內,而猩腐教派,這麽多年裏,這支癲狂的教派一直遭到秩序局的打壓,活動範圍被強行控製在狹間諸國內。


    瑪門緩緩道,“想要戰勝我們的對手,我們首先要足夠了解他。”


    “你有什麽想法嗎?”


    瑪門微笑地點頭,慢步行走了起來,向別西卜講述著他的計劃。


    “新世界是一個坐標,一個由靈魂記載的坐標,而這顆靈魂誕生於神聖之城,那片美麗的廢墟,哪怕如今這顆靈魂很可能已經被掌握在了利維坦的手中,但在靈魂的誕生地,一定還有些蛛絲馬跡留下來。”


    瑪門繼續說道,“或許,我們能知曉那顆靈魂的名字是什麽,甚至說模仿所羅門王的儀式,重製出一個新的、具備坐標的靈魂。”


    別西卜有些懷疑,這時瑪門又說道,“別忘了,距離神聖之城毀滅已經過去了許多年,現有的煉金矩陣技術與大環境的以太濃度,早已今非昔比。”


    “曾經不可能的事,在這個時代並非不可能。”


    瑪門忽然停了下來,舉起了一根手指。


    “對了。”


    他將目光緩緩地移向別西卜,“在那廢墟之外,你不正有著一位忠實的信徒嗎?”


    看著別西卜的表情,瑪門的嘴角逐漸拉大了許多,“是時候放下高傲,來聆聽一下凡人的聲音了。”


    別西卜問,“僅此而已嗎?”


    “當然不是,這是一場戰爭,我的血親,既然是戰爭,我們就要調動全部的力量。”


    瑪門為自己戴上了漆黑的手套,手指細長的輪廓清晰可見。


    “我承認,人類具備著諸多高貴的品性,但同樣的,他們越是高貴,也越卑賤。”


    瑪門整理好自己的領帶,向別西卜優雅地行了一個禮。


    “隻要足夠的利益。”


    說完,瑪門的身影蠕動,坍塌成了一地熾熱的焦油消失在了原地。


    別西卜則看著那一灘逐漸蒸發的焦油,若有所思。


    冰冷麻木的內心像是受到了某種觸動般,別西卜走到了血湖的中央,低聲道。


    “天上的客人啊,盡管拿走那所謂的珍貴之物吧……它對我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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