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活著啊。”


    一雙靴子踩踏在蟲巢地麵,一位已然奄奄一息的中年貴族身邊。


    “命還挺硬。”


    居高臨下的聲音傳來,令金發男人不由得感覺有些好笑。


    昔日一直都是他俯瞰其他人說話,雖然不至於將其他人踩在腳底,但以那些人鞠躬惶恐的模樣,或許自己將他們踩在腳底,他們反倒是會比較安心吧。


    懷著這樣的想法,帕特裏克緩緩睜開眼睛,看向神情平靜的尹恩。


    他嘖了一聲,然後道:“可以和解嗎?”


    “當然不。”尹恩挑起眉頭,他此刻反倒是對帕特裏克感興趣起來了——單單就是最後時刻的這份幽默感,他就覺得對方或許還真的是個有趣的人:“你還挺樂觀幽默,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啊。”


    “真是個有趣的人,假如當朋友肯定有意思。”


    難怪格蘭特子爵這麽多年念念不忘,仍然視其為朋友……或許當年,這兩個人隻對對方展現真實的自己。


    而在分別後,他們甚至就連可以交換這‘另一麵’的朋友都不複存在。


    “不能和解,就快點殺了我呀。”


    帕特裏克有點厭煩地抬起手,他的眼皮垂落,馬上就要閉合,男人的聲音虛弱到誰都知道他已經命不久矣:“非要讓我自己慢慢吞吞地咽氣嗎?嗯?你對那個對你如此溫和,殷切邀請你成為他們主宰的母巢都能一劍斬落,怎麽對我這個惡人就如此優柔寡斷。”


    “讓你痛苦久一點,也是件好事,最起碼我也挺開心的。”


    尹恩哈哈一笑,爽朗地說出帶點反派意味的台詞:“當然,也別太擔心,我隻是有些問題想要問你——你也有問題想要問我吧?我知道你身上沒有任何暗手,也沒有任何可以傳訊,記錄的東西,所以我願意和你交換一些情報。”


    “當然,你的確快死了,所以不願意交換我也很理解,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看在你始終沒有真的下殺手的份上。”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帕特裏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生命力其實並不會因為區區腰部斷裂而消失,真正讓他瀕臨死亡的,其實是強製催動以太武裝·暗華對戰白霧主教的舉動。


    男人睜開眼,他凝視著眼前的白發少年,然後微微搖頭:“好吧,我也懶得撒謊——其實我沒有留手,真的就是打不過你了。”


    “別太小看自己,年輕人……我雖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麽傳承,但你體內有著極其強大的力量,這力量甚至勝過了我們埃倫家族的蝕光煉龍之血,最起碼也是第四能級,甚至是第五能級傳承才會有的特殊能力。”


    “不要被發現了,即便是艾爾斯也不行,他的野心並不大,但野心的船一旦鼓起風帆,他就會爭取做到最好。”


    “那時候的他,究竟會做什麽事,我也不知道。”


    和機械化的以太武裝不同,生物以太武裝暗華想要驅動,需要佩戴者自己提供高純度的源質之血,而真正的以太爐心也隻有暗華主體上才有。


    暗華子株,想要發揮出超規格的戰鬥力,必須讓使用者注入大量蝕光煉龍之血,在確定駕駛著的確是權限用戶的同時,也為以太武裝供應能量。


    暗華子株之所以能纏住白霧主教,正是帕特裏克輸入了自己體內一半的血液進入其中,所以暗華子株才能與那位懷光聖職者纏鬥如此之久,但這也的確削弱了帕特裏克的戰鬥力,以至於尹恩還以為對方留手了。


    但,隨著貴族的戰敗,以及儲備血液的逐漸消耗,暗華子株也無法阻擋白霧主教了。


    而帕特裏克更無法麵對眼前的這位少年,亦或是治愈自己身上那必死的重傷。


    也不知道帕特裏克究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還是想要誤導這位殺死自己的年輕人,他都平靜地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對尹恩道:“至於問題,我倒是的確有一個。”


    這位中年貴族眯起眼睛,和尹恩一樣,聆聽了蟲巢意誌幾乎所有信息的男人,不知道究竟是緊張還是期待地問道:“尹恩。”


    “你為什麽會拒絕母巢?”


    從帕特裏克稱唿蟲巢意誌的名字是母巢而不是蟲巢意誌,就能知曉,他的精神其實已經被蟲巢侵蝕了一部分,隻是不知道最後是共鳴度不夠,還是主動抵抗了,所以沒有成功。


    如果不是尹恩斬殺了蟲巢意誌,恐怕他就不會死……反而會被蟲巢感召轉換,成為蟲巢第一個第二能級的‘人類使徒’。


    不,假如尹恩沒有斬殺蟲巢意誌,就證明他會選擇成為蟲巢意誌——那麽此刻半死的帕特裏克,就會成為他的‘代行使徒’。


    “是蟲巢意誌。”


    歎了口氣,尹恩不禁搖搖頭:“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


    他凝視著自己腳旁,將死之人的雙眸,平靜地說道:“因為害怕。”


    “帕特裏克,我害怕我選擇了這樣的捷徑。一條並非最好,但看上去最輕鬆的路途。”


    是的。


    尹恩的確已經拒絕了蟲巢,但這並不是說他並不能重現蟲群道途。


    噬腦蟲還沒有滅絕,蟲群靈能網絡也沒有完全消失,隻要尹恩想,他現在還有後悔的機會,完全可以從零開始,再造蟲巢。


    但他並不打算這麽做。


    因為這是捷徑。


    並不是說,尹恩有精神潔癖,亦或是說他有儀式感,非要以人類之軀前往高天之上——絕對不是這種理由。


    尹恩隻是很清楚,倘若自己選擇成為蟲群主宰,他就會盡全力地去做到最好。


    就像是帕特裏克口中的格蘭特子爵那樣……那個時候,他們會為了‘最好’而做出什麽,就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就迴不了頭了,很多抉擇就再也沒有改變的機會,很多結局就再也不會有出現的可能——選擇蟲群道途,就是這麽一條看似快捷,實際上孤寂又艱難,又很難抵達‘完美’的道路。


    “是啊……哼哼,寄生蟲靈能網絡……或許,這才是真正的‘迴聲’與‘鏡麵’?”


    冷笑一聲,帕特裏克想到這兩個詞,目光帶著憎恨,但神情卻是無奈:“這種方法,倒是比用哪個什麽學習機器來要的更具備可行性……甚至的確能讓人達成永生。”


    “母巢的確是不朽的,那樣的生物,和我們這些人類實在是差距太大,也難怪他們會如此追逐……追逐這種可能。”


    “是啊。”


    尹恩微微點頭,他側過頭,看向蟲巢意誌屍體所在的方向,然後開口:“我知道你真正想要問我的問題是什麽,帕特裏克。”


    “你想要問,倘若我終其‘人類’的一生,都無法前往高天之上,我是否也會渴求永生,去追逐迴聲與鏡麵的道路。”


    “你想要詢問我這個問題,知曉我是否會對埃倫家族……亦或是說,對依森嘉德出手,對你們蝕光煉龍一係的血脈出手。”


    “就和阿克塞爾那樣。”


    中年男人沉默不言。


    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這麽去問,因為他才是準備去殺死依森嘉德的殺手,他現在這種虛偽的關心,實在是有些不要臉。


    甚至可以說是無恥。


    但話又說迴來了,他都快要死了,那無恥又如何呢?


    正是因為死亡……所以,帕特裏克反而灑脫了起來。


    “是的。”


    他扯起一個笑容,與尹恩對視:“這就是我真正想要問的。我想要知道你會不會成為阿克塞爾那樣的狗雜種……在未來,可能的未來,作出吞噬自己外孫的身體來維係自我永生這種事。”


    男人低聲道:“我沒辦法阻止你,我隻是想要知道……戰勝我的,究竟是一個崇高的光輝英雄,還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梟雄。”


    “這還用說嗎。”


    尹恩坦然地反問道,令帕特裏克反而沉默。


    他已經猜到了尹恩的答桉,所以苦笑了起來:“是啊,你肯定不……”


    “我會。”


    但尹恩的迴答,徹底出乎男人的預料之外:“我會,帕特裏克。不是英雄梟雄這種無關緊要,細枝末節的小事,因為需要,我就會。”


    “我將會毫不猶豫地這麽做,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在金發男人愕然地注視下,尹恩閉上眼睛。


    而當他再次睜開雙眼,凝視眼前的蟲巢晶體時,水色的目光和聲音一樣平靜而清冷,甚至有帶有一絲純粹的漠然無情:“如果我需要時光去推進我的事業,去完成我的夢想——那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追求永生,不擇手段,且不會有半點迷茫與遲疑。”


    “縱然代價是沾染無辜者的血,變成卑劣又惡心的模樣。”


    “但是。”


    如此說道,少年握緊了手中的劍:“如果我要做,我就會去做到最好。”


    “即便是在追求最好的途中死去,我也不會讓自己苟且地選擇次等的方法達成夢想。”


    “而蟲群這種永生,顯然不是最好的選擇……讓無辜者死,更不是。永生有許多種方法,我不必選這一條。”


    “我有這樣的決心和意誌,亦有其手段,但我的性格決定我不會去那樣做,這或許也算是一種宿命。”


    低下頭,尹恩再次看向若有所思,陷入思考的帕特裏克,他笑了起來:“看在你快死的份上,我先迴答了你的問題,滿足了你的好奇心。”


    “現在,我問,你答。”


    尹恩詢問道:“究竟是誰讓你來殺依森嘉德?你為何會聽那個人的囑咐?”


    “你又為什麽會如此不擇手段,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去做這一切?”


    少年的問題尖銳而又直接,帕特裏克深深地唿吸,然後苦笑:“真是好問題。好吧,反正我快死了,我也早就想要說出來。”


    他抬起頭,對尹恩道出了全部的經過與事實。


    白發的少年認真聆聽,緊接著睜大眼睛,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雙眸中露出一絲同情。


    並非是針對帕特裏克,而是針對那位一同在地底遺跡中冒險過的夥伴,那位金發少年的同情。


    “明白了。”


    等到帕特裏克話畢後,尹恩已經從對方的身上看出濃厚無比的黑氣。


    這是已經必死無疑,或者說,已經死去,隻是因為升華者的意誌,故而暫時殘存於世,等待著源質消散便徹底消亡的魂魄。


    “該去死了。”


    轉過頭,尹恩不再看向帕特裏克:“永別,帕特裏克先生,你這一生過的真夠悲哀,但起碼死的時候不算難看。”


    他沒有出劍了結對方,他還有事情要辦,沒有時間和力氣浪費。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並不是這個。


    而是,倘若由他出手,了結眼前男人的性命,於他而言,或許是一種解脫。


    既然如此,不如讓帕特裏克自己緩緩步入生命的終結。


    讓他迴憶,讓他思考,讓他……


    因為自己而痛苦。


    就在尹恩轉身離開後,帕特裏克倚靠在蟲巢晶壁上,男人有些茫然地凝視著前方,凝視著已經消散的蟲巢意誌所在的方向。


    他似乎是想要笑,但笑不出來,男人彷徨又蕭瑟地自言自語:“的確,真是悲哀的一生。”


    “為什麽會這樣……明明當年,我也能與這種情緒共鳴……我還記得那年夏天,和愛麗與哥哥一起看星星……”


    “怎麽幾十年後,卻在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是因為我老了,忘記夢想了嗎?還是說是,我終究……”


    他的唿吸逐漸停止。


    在蟲巢中,帕特裏克·埃倫的生命步入終結。


    而同一時間,尹恩步入了蟲巢真正的脆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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