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色的流光在蹉歎崖頂部閃爍著,仿佛占據了整個天幕。


    緩緩恢複思考能力,當男孩睫毛微動,雙眸內的靈能光暈再次明亮時,他看見的就是希利亞德的臉龐,以及充斥著整個蹉歎崖頂端的虹光。


    “發生……了什麽?”


    伊恩吃力地開口,卻感覺自己的身軀並沒有想象的那麽沉重:“我記得……是我贏了?”


    “嗯。”


    坐靠在岩石上, 老騎士微笑著點頭,他平靜地迴答道:“你的確贏了——但把自己的身體搞的破破爛爛,這真的值得嗎?”


    “哈哈哈,瞧老師你說的。”


    鬆了口氣,伊恩哈哈一笑,他嚐試著直起身,卻發現身側的手臂仍然酸痛非常, 而且有種酒後無法控製自己身體的麻痹感, 不得不作罷:“咱們都還活著,這不就很值得嗎?”


    “不怕死的臭小子……”


    希利亞德嗤了一聲,他臉色嚴肅地說道:“聽著,伊恩。你身上的毒素,我已經祛除大半,但因為雷霆的波及以及蘇摩酒核毒素的影響,你的身體仍會留下極其嚴重的後遺症。”


    “你會失去肉體上的許多感知,包括大部分嗅覺,味覺,以及感知痛苦的能力,這幾近於不可逆轉,隻有等到你未來重塑靈態神經網絡後才能將其治愈。”


    “是嗎?”聽見這句話,即便是剛才還在笑著的伊恩也愣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無所謂地繼續微笑:“雖然有些可惜,但也真期待啊……這個世界我還有很多不知道, 沒有嚐試過的味道。”


    “現在要暫時告別, 但等待的時間越長,之後品嚐時便越會感覺有趣。”


    “……什麽都有趣,你這小子,實在是樂觀過頭。”


    因為自己弟子的迴答而怔然一瞬,希利亞德失笑道。


    但他隨即正色:“這些後遺症,剛才我也為你治愈完畢,最多就是一兩月內會有些食不知味。”


    老騎士輕聲道:“看看你的胸口。”


    伊恩便低頭。


    緊接著,他看見,自己胸口處,有一道正在緩緩愈合的傷口。


    憑借少年的人體知識,他能判斷出,這道傷口切開了自己的胸口血肉,仔細感應,似乎就連骨板都被人以巧妙的手法撬開又合攏。


    傷口的內側,有淡金色的霧光正在閃耀。


    “這是什麽?”


    驚訝地眨眼,伊恩抬起頭看向老騎士。


    他本想詢問希利亞德朝著自己身體裏置放了什麽高等級的秘藥,有這種東西自己吃不好嗎——他沒有味覺,聞不到香味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先讓情況看上去更糟糕的老師先用再說啊。


    但一道閃電劃破黯夜,讓他怔然地注視著自己老師胸腹部的巨大傷口。


    那是足以稱得上‘開膛破肚’的巨大創口……


    但奇異的是, 希利亞德腹中卻並沒有任何內髒,隻有一團團仿佛石頭一般的灰白色物質。


    不僅僅如此。


    自希利亞德的腿部向上, 一直到胸口, 灰白色的痕跡一直都在蔓延。


    剝去了所有色彩與神妙,老騎士的身體正在逐漸化作最為普通的岩石……毫無生命的石頭。


    “怎麽迴事?!”


    站立起身——伊恩仿佛在一瞬間就掙脫自己身上的所有痛苦與束縛,震驚地注視著淡然微笑著的希利亞德。


    然後,他以最快速的俯身,想要去觸碰那巨大的創口:“這是發生了什麽……老師,你難道……難道……”


    即便是以伊恩的敏銳與智慧,他也沒有在第一時間內想明白究竟是怎麽迴事。


    也可能是不想要搞明白。


    少年觸碰那些灰白色的岩石物質,它們是石頭,但是並不堅硬,仿佛隻需要稍稍用力,就會徹底粉碎,化作粉塵,以至於伊恩下意識地就收迴手,不敢再去接觸半點。


    他徹底慌了神。


    “冷靜……伊恩,冷靜。哈哈,你其實比我冷靜的多,理智的多,我最不需要囑咐你的,大概就是這點了。”


    和伊恩的慌張相比,希利亞德卻淡泊地注視著還在自己身上蔓延的灰白色痕跡:“你原本就算不死,也會因為過量毒素而失去觸覺,味覺和嗅覺,過量的毒素令你內髒衰竭,大腦也被各種雜質充斥,很有可能變成思維都凝澀的傻瓜。”


    “你這樣的頭腦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我堅信你的智慧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所以,我將我的心核給了你,用我最後的源質為你驅逐了絕大部分毒素。”


    “怎麽還迴去?”


    沒有任何任何遲疑,伊恩攙扶著老師倚靠在岩石上,語氣決絕地不允許任何質疑:“我的毒素已經被祛除的差不多。”


    “告訴我怎麽還迴去。”


    希利亞德用一種奇妙的眼神注視著伊恩,他似乎是想要笑,但目光卻穿透了伊恩,仿佛注視著極其遙遠彼方的某個人。


    “我要死了。”


    老騎士的語氣帶著一種聽不出是惋惜還是釋然,矛盾無比又極其複雜的情緒,而岩石化的灰白色的痕跡已經越過腹部,朝著胸口處攀爬。


    他輕輕地說道:“這是冰獄劫灰,會將設定目標的一切都化作灰燼的至毒——估計是我命太硬,即便是它也隻能緩緩將我變成岩石,導致我還能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我的死亡是必然,既然如此,不如讓我用我最後殘存的升華器官救你一命。”


    希利亞德側過頭,看向伊恩,笑道:“無須擔心,我的學生,這等同於你從一開始就有了第五能級的古龍素材!當初我可是和我王率領大軍打塌了幾十座山才搞定的,你居然能白撿一個,當真是好運氣啊,哈哈……”


    注意到伊恩根本不關心這個,少年隻是怔然地注視著自己,他又耐心地說道:“不用擔心,伊恩,我原本就快死了。沒有韋格斯,我大概也活不過今年冬天……最遲最遲,也是明年冬天。”


    灰白色的痕跡已經開始擴散至整個胸口,形成了蛛網一般的痕跡。


    此刻,希利亞德抬起手,抓住伊恩的手,少年感覺到老師的力氣大的驚人:“在我死後,將我的屍體送進南海……我要在那裏注視……一直注視。”


    伊恩與希利亞德對視,老騎士沉聲道:“答應我。”


    “孩子,不要傷心。”


    “我答應你……”


    伊恩茫然地迴答著:“但我還是不希望你死……我又怎麽可能不傷心?”


    “老師,我很想哭,我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哭,但是我哭不出來,我沒有眼淚……”


    少年緊緊握著自己老師的手,他沒有淚水,隻是雙目中的靈能光輝閃爍著。


    他想要看出未來的軌跡,但在希利亞德身上卻隻有一片悵然的黑灰。


    所有光芒都在黯淡,預知視界中的騎士已經死去。


    他隻是以超然於物質世界的意誌繼續留存在已死的軀體中。


    這是比絕望更絕望的彷徨,伊恩隻能忍耐著,忍耐著這難言的悲痛:“老師,我隻能感覺到一股默然與空洞,一種沉重的感覺。”


    “我……我無法形容那種空洞……”


    “是。你就是這樣的人。”


    而希利亞德卻抬起手,寬慰地撫摸著少年的頭:“你是個奇怪的孩子,異常的孩子,和其他孩子不一樣的孩子,彷徨又好奇的孩子。”


    “我……我想到了一個人,他是和你一樣的人,一個永遠都無法真正放肆地高興,也無法真正憂愁和痛快地悲傷的家夥。”


    他有些無力地笑著,目光向上移去,凝視著漆黑的天空。


    精神已經有些渙散的希利亞德,似乎在和伊恩交流,又似乎是在和遙遠過去的某位摯友交流:“究竟什麽能填補你們內心的空洞?哪怕是這片天地都不行嗎?”


    “所以……才想要前往高天之上嗎?”


    希利亞德停頓了一會,似乎是在積蓄著力量。


    然後,老人便以清晰地一如既往的聲音,開口道:“我是希利亞德·勒西,瑟塔爾帝國第三十九代皇帝,開拓者伊奈迦大帝的騎士。”


    “我亦是如今瑟塔爾帝國最高等級的通緝犯與叛國者——我是‘黑暴君’最後的遺毒。”


    “對不起,伊恩,我將會將陛下的遺產交給你……它將會給你帶來一大群一大群的敵人,而他們是世間的主宰,是人數眾多的一方,他們占據這片大地的一切,擁有全部的資源,所有人都站在這些家夥那邊。”


    “他們是大地的君王,是行走於人間的神使,是坐擁一方大軍的將帥,是這個世界的統治者。”


    低下頭,騎士灰褐色的眸子凝視著伊恩,老人端詳著自己弟子悲傷的表情,然後抬起手,撫摸著少年的臉:“怎麽,就不害怕嗎?”


    灰色的痕跡已經蔓延至胸腹部的每一處,甚至已經開始朝著脖頸和頭顱蔓延。


    “怎麽會。”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伊恩輕輕迴應道。


    已經察覺到時刻的到來,他語氣變得堅定,正如亙古不變的磐石:“這本來就是我要去做的事情,他們本來就是我理所應當去消滅的敵人。”


    “老師——我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要去做這些事。”


    與伊恩對視,希利亞德凝視著那目光。


    明亮的目光。熟悉的目光。堅定的目光。


    一如當年君王的目光。


    他的眸子正在黯淡下去。


    ——其實我一直不懂啊,我真的一直都搞不懂。


    老人的神智已經開始有些模糊,龐雜的一生都在他的眼前輪轉,化作無窮無盡紛飛的碎片。


    他喃喃地自語,亦是發自內心的詢問:“為什麽,你們都想要前往高天之上呢?”


    所以。為了迴應摯友,為了迴應老師。


    那些記憶中的,那些現實中的他們便開口,認真地迴答。


    【希利亞德,我們不能僅僅隻是注視著眼前的大地】


    眼前翻飛的燈火碎片中,一個比他要矮一些,但是熱情洋溢的身影在眼前走動著,他比劃著手勢,似乎是在講解日後的計劃:【我們不能困頓於我們的大地,不能困頓於這片搖籃中……】


    年輕的男子似乎是在說著些什麽,那時的自己其實頗為不以為然,什麽大地隻是搖籃……大地就是一切!所有的財富,榮耀都在大地之上!


    人類所有的一切,都源於土地,源於耕種與勞動,而不是這樣徒然地空想,注視空無一物的虛空!


    但是那個人影卻並不在乎自己的反駁與斥責,他隻是微笑著,微笑著闡述著自己的觀點。


    【希利亞德……最重要的是,一個文明,一個能前往虛空的文明,必定是偉大的。它能讓所有人都吃飽飯,能讓所有人都有著充裕的智慧與財富——我的朋友啊,人隻有吃飽了沒事幹,才會有閑暇和欣賞的欲望】


    【一個不幸福的國度,不會有人充滿盼望與期待地仰視星空!】


    【與之相對的,我正是要建立那樣的國度,才能達成我的願望!】


    【而且。”


    好像有人正在迴答自己,好像有人正在說話,虛幻的影子逐漸與現實重合,那迴蕩在心中的言語,逐漸被耳畔真切的聲音取代。


    昔日的男子與現在的少年正在重疊。


    他們沉默了一會。


    他們有些難堪。


    他們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


    但最後,他們還是開口。


    “因為我想。”


    他們平靜地說著,正如闡述無需贅言第二次的真理:“就像是一個問題渴望著答案,一個算式渴望著結果。”


    【希利亞德/老師,我就是想,沒有理由地想。”


    【想要用自己的手,去觸碰星星。”


    所以他也就發了瘋一般,去陪著那個傻子追逐星星的軌跡。


    【後悔嗎?】


    無窮紛飛的光陰碎片中,似乎有一個人影輕聲詢問:【就這樣陪我度過一無所獲,什麽都沒辦到的一生,不後悔嗎?】


    後悔了。


    後悔沒有保護好那個人。


    所以……


    伊恩聽見,自己的老師輕聲自語:“我不能後悔第二次。”


    他咳嗽了起來,但咳出來的也是灰色的,宛如泥漿一般的東西。


    灰白色的痕跡已經蔓延至脖頸之上。


    但就在咳嗽之後,希利亞德卻睜大雙眼,他目光無比明亮,仿佛被重新吹燃的碳火。


    “如果可以,我是真的不想死,你還沒有長大,伊恩,我的弟子……我是多麽想看見你長大,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然後達成你的夢想。”


    “我是多麽希望你能摸到星星啊。”


    他瀟灑地哈哈笑道,老騎士的雙眼中亮起了一道銀色的流光。


    然後,他抬起一直緊握的右手,展現在伊恩的眼前:“看吧,這就是伊奈迦的遺產,所有人爭奪的最後之物,足以改變世界,足以改造世界,人類重迴星空的希望。”


    “這就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至寶,能夠開啟永恆迷宮的鑰匙。


    ——我的弟子啊。”


    這是一個祝福,也是一個詛咒。”


    得到它,就將得到希望。”


    亦將永世不得安寧。”


    一個銀色的,薄的仿佛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芯片,被希利亞德送至伊恩眼前。


    銀色的芯片閃耀著無窮無盡的符文,宛如璀璨的星空。


    而在預知視界中,璀璨的,無盡的虹色榮光正如同江河一般流淌,大海一般翻湧,但最後卻全部都收束進這個小小的芯片中。


    “如我所願,老師。”


    伸出手,伊恩以不能更肅穆,不能更慎重的尊重接過了這枚銀色的芯片:“無論是祝福還是詛咒……我都欣然接受。”


    而下一瞬,它就如同融化般,沒入伊恩的體內。


    注視著這一幕,希利亞德雙眼中最後的光芒也消散了。


    他隱約看見,有一個削瘦的身影正在逐漸地破碎。騎士輕輕笑著。


    ……我王。


    他又隱約看見,有一個白發的孩子正茫然地凝視著自己的臉龐,他愁苦地注視著,又堅定地承諾著。


    ……伊恩。


    ……我的……星辰。


    希利亞德微笑著閉上眼睛。


    灰白色的石化痕跡蔓延至這位騎士與老師的全身。


    他離開了。


    ……


    許久許久之後。


    就在星星也消逝,雙月都落下的時候。


    白發的少年站立起身。


    他抱著自己老師最後的遺留,一步一步,朝著崖下走去。


    晨曦自天際的邊緣緩緩升起,多彩的霞光為沿海雲霧的邊緣染上一道道絢麗的色澤,溫暖的海風自大洋的深處朝著大地的彼端吹拂。


    在被風吹過的海岸上,少年抬起頭,仰視著遠方的高天。


    光芒落下。


    星辰一如既往地照耀著這片大地,一如過去幾十億年來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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