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安靜地聽著漢娜的話,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他感覺,此時的漢娜就好比一座噴薄的火山——平日裏,她逆來順受,在康納男爵跋扈的態度下委曲求全,一切反抗的情緒都被壓抑在心裏,縱然她想要宣泄,也習慣性地吞入腹中。


    康納男爵讓她給自己的兒子當奶媽,她答應了;康納男爵讓她吃墮胎藥,她也答應了;就算是剛才,康納男爵叫她嚐嚐,堅果中有沒有毒,她也沒有拒絕。


    但她畢竟是個人,也擁有自己的尊嚴,盡管她的力量過於弱小,麵對壓在頭頂的頑石,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抗,可是,待到頑石突然消失的刹那,她反抗的情緒終於爆發出來了。


    在長期以來的克製與訝異下,她的情緒已變得病態,變得畸形,變得扭曲,她曾經的單純,曾經的憐憫,已經隨著那個死在墮胎藥裏的胎兒,一去不複返了。


    也正因為這樣,她把她的滿腔怒火,宣泄在了更弱小的人——尚未開始記事的嬰兒佩奇身上。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用你孩子的命,換我孩子的命,這句話原本聽上去很有道理,然而,當它真正發生在現實裏的時候,對於無知的佩奇來說,又是何等的不公平?


    想到這裏,埃德加默默地歎了口氣。


    他雖然想要指責漢娜自私的舉動,可他自己,又何嚐不是犯了相同的錯誤?


    不知不覺間,迴想起自己從策劃複仇行動開始,一直到今天所曆經的漫長而短暫的歲月,埃德加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一抹自嘲的微笑。


    當初,因為貴族階層將平民視為草芥,波爾森和凱瑟琳兄妹兩人重利輕義,像薩德·康納這樣隻想賺錢發家的單純青年,硬生生地被逼成了一個心思深沉的梟雄。


    康納男爵為了在貴族們麵前證明自己的能力與尊嚴,接受了貴族們的遊戲規則,跳進了權力的染缸裏。他以為自己可以守住內心的一片淨土,不被外界的淤泥所玷汙,但他失敗了。


    此時此刻,縱然他絞盡腦汁,躋身於貴族之列,榮耀加身,地位超然,可現在的他,還是當年的他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在此之後,康納男爵雖然口中聲稱,要在貴族們麵前證實平民階層的能耐,要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權力,造福自己當年的親友和同伴——


    可實際上呢?不論是衣著還是作風,不論是外表還是意識,他都在有意或是無意地模仿那些他口口聲聲要申討的貴族們,仆人們,侍衛們,還有奴隸們,或許在他眼裏,連草芥都不如。


    新一輪的壓迫帶來了新一輪的反抗。


    或許是因為身體中流淌著來自父親的血液,親眼目睹母親悲劇的維特選擇了逃避現實,他把怨恨與反抗融入藝術之中,創作出正反兩麵截然不同的畫作。


    深沉的夜色,恐怖的氣氛,受害的女子,兇殘的惡魔,皆以隱喻的方式,陳述著慘痛的現實。


    縱然,他不滿於父親的行為,不滿於這個虛偽的時代,可是,他卻不得不依賴於父親,依賴於這個外表金光閃閃、內部殘缺腐朽的家族。


    他的漠然,他的逃避,他的退讓,令埃德加心生誤會,以為無所事事的他和他的父親是同類人。


    埃德加的母親,或許還要加上漢娜,則是大時代浪潮中的另一類人。或許,在平民與奴隸階層中,還有無數個像她們這樣的人。


    麵對壓迫,麵對不公的待遇,她心懷不滿,卻又習以為常,負麵情緒被壓抑在心底,卻又於不經意間傾瀉出來,耳濡目染之下,代代相傳。


    至於埃德加自己,則是聽了母親的怨言之後,走上了複仇的不歸路。


    在他看來,令母親陷入憂鬱、成日以淚洗麵的,都是敵人,都是惡魔,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都是衣冠禽獸。


    他知道,塞浦利亞王國的法令,一向是包庇貴族們的,如果他不做些什麽,那些為非作歹之人永遠都得不到應有的懲罰。


    於是,他精心策劃了自己的複仇行動,渴望代表父神,懲罰有罪之人。他認為,自己是正義的,是光明的,將代表弱勢的一方,反抗強權的壓迫。


    從離開母親到現在,他幾乎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到了複仇之中。懲戒惡人,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可如今,當他的認知在複仇的過程中一次次被顛覆,當他看到仇人們不為人知的另一麵,當他看到一條條生命伴著恐懼消逝於鮮血之中,他開始對自己的目的、自己的初衷產生了懷疑。


    他感覺,這個世界並非如他所想那樣,非黑即白,而是彩色的。


    每一個人都堅持著屬於自己的原則和底線,通過自己的方式與人相處,相互交錯之間,便構成了一個個美麗而慘痛的誤會,一個個最終釀造悲劇的誤會。


    最初,埃德加以為,一切錯誤的根源,在康納男爵的身上。


    但時至今日,他深深感受到,包括自己在內,在整個事件之中,都是難以逃避責任的。


    錯的,絕不是某一個單獨的人;


    錯的,是這個可悲的時代啊!


    正當埃德加駐足原地、心神震蕩之際,身邊的漢娜突然拿起還剩半杯水的白瓷水杯,將其一飲而盡。


    她的動作格外利索,埃德加根本來不及阻止。


    隻見她的臉上掛著一抹慘淡的笑容,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之中,盡管埃德加知道,喝了“荊棘血”,都會遭受難以忍耐的痛苦,但漢娜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或許,相比她這輩子的遭遇,這點痛苦其實算不了什麽吧!


    埃德加搖了搖頭。


    在他看來,漢娜仿佛藤蔓一樣,寄生在康納男爵這棵大樹上,盡管康納男爵是她一生悲劇的源頭,但康納男爵死後,她也找不到了活著的意義。


    親手殺了佩奇,對她來說,又何嚐不是親手斬斷自己的精神支柱呢?


    就在這時,房間門外突然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是男孩伊文·丹恩——在他灰色的眼睛中,倒映出了一幅地獄般的畫麵:


    女人和嬰兒倒在血泊中,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埃德加宛若魔王般佇立一旁,似乎對於眼前的場景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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