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月在長街果然見到了赤衣所說的布告,不少人看了看搖搖頭便走了,常月於他們交談言語之中隱約窺得:這公主已病了許久,這許多年藥石不靈,多半是醫不好的了,怎麽還鬧起了花樣要找俊俏的醫官去看,這性情古怪的做派若不是有個公主的身份依仗,誰願意去搭理她。


    他上前方才揭下布告,便有殿軍跑過來盯著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哪裏的醫官?報上名號來?”


    常月見那人十分戒備,很顯然是覺得自己眼生,他便不卑不亢地答道:“末下是丹曾醫官。”


    那殿軍盯著他,對後麵的人吩咐道:“去查問一下!”他手中把著刀鞘不放,分明是隨時提防著。


    不多時那人便迴來了,稟報道:“果真是有丹曾醫官,聽說醫術在窮途族之上,甚少露麵,很久之前便去了凡間采藥,一直未歸。”


    常月聽說,應聲將袖中所攜藥品一一擺出,那殿軍一看,點了點頭:“怎麽我從沒聽說過有一個長得如此風流的醫官?去了凡間這麽久是去修仙了不成?……那就跟我來吧!”


    常月隨他來到一個頗有些氣勢的所在,類似於官衙,戒備森嚴,進了幾道門,方有一間小小的屋子,那人帶她走進去,常月看他簽字畫押,拿了一個東西出來,又拿著自己的手印一印那張紙,常月認得這紙張的氣味,是氣息圖。


    殿軍將一塊令牌交於他鄭重說道:“可以了!丹曾醫官,這是可以帶你去往八品絳雪殿的令牌,你可拿好了,若沒這個在身,你這三品在那裏會立刻被壓碎成肉餅!八品之地我等去不了,你且自去吧!等你下了絳雪殿,這令牌自有人跟你收迴來。這裏方才已錄下你的氣息,你若憑此令牌妄自生出事端來,定叫你身首異處。”


    常月接過令牌從容說道:“不敢。”


    他將令牌握在手中,走出大門,縱身而去。


    絳雪殿還未見到,常月認出先落腳的地方是那日與紫衣打鬥過的淩樂殿,此時殿前門可羅雀,無人值守。常月徑自走了進去,仔細看了看那空無一人的大殿,各種物品還是整整齊齊,案上茶具硯台俱全,一副主人隻是出門散步的樣子,可四顧之下並沒有什麽手記典籍之類留下,常月有些失望,見堂上掛了一幅畫,畫上一叢蘭花一叢菊,旁邊一位執壺老叟仰首看天。


    常月目光掃過案前那華錦座位,想這位置也是魔界多少人心向往之,卻不知為何突然之間,隻餘燈火闌珊人仰望。大約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輝煌會毫無征兆,戛然而止。


    本來自己與這紫衣隻有兩麵之緣且都是大打出手,但不知為何,此時身在他淩樂殿被這幅畫觸動心事,常月一股愴然之悲上心頭:不知漫漫行途,這赫赫有名的紫衣長老,這樣強大的人,此生所求可曾有得?


    正自唏噓感懷,察覺身後有人款款行來,他便轉過身來,見一個戴著長長黑紗帷帽的女子站在了麵前,似乎也盯著那幅畫,婉轉說道:


    “一個人在雲端的日子久了,便隻顧著討厭頭頂過雲雨,忘了曾經辛苦灌溉修得的錦繡繁花,如此貪功戀勢難免晚節不保,若他能早些悔悟,也不至於人心盡喪,自毀前程。”


    常月知她說的是紫衣長老,能在這裏出現的人,也不做他想,麵前這位,必然就是傳說中的絳雪公主了。他忙施了個禮:“公主見解獨到,可試問又有誰能做到一生沒有所求,又有誰能做到看透過去未來,隻在隕落時無愧於心,無愧於這一生,便可坦然了。”


    麵紗下的人聽了歎道:“顧此失彼,要誌得圓滿談何容易。本公主也並非無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非他狼子野心太甚,幼時下毒與我,又好於尊者搶功,這麽多年就憑他與我朝夕相見的情分,本公主也可保他不死,現在說來一切皆已枉然,徒增煩惱罷了……”她說著,咳了兩聲:“本公主怕風,還請先生隨我去往絳雪殿。”


    常月道一聲:“公主請~”便跟在她身後走出淩樂殿,將那紫衣長老未竟之功留在了身後。


    片刻便來到絳雪殿內,常月見她所居之地竟有炭火輕裘,知她怕冷,又想到長街之人言語中所發不屑不敬之意,心下暗暗替她歎了一聲,當下取出一方小枕並絲帕說道:“還請公主脈象一看。”


    公主聞言,從風毛鑲邊的寬袖中伸出手臂,放在軟枕上,常月雙手扣之,閉目不語,半晌,方才問道:“公主是中毒?”


    “想必醫官也曾聽聞,本公主身中雪萼花之毒,斷了根基無法修行,這許多年來,全靠父尊當年強行注我一脈氣息,才得以苟延殘喘至今。”


    常月聽這公主說話中氣不足,畏寒咳嗽,平常來說是傷了肺腑,如破屋漏雨,失了天篷,隻要著涼便會咳嗽氣虛,渾身乏力,這樣的魔族公主,確是在武功上不能對魔界有何幫助,怪道要博覽群書,想來定是聰慧過人,否則也不能蟄伏多年清除了包藏禍心的紫衣長老,又讓四大尊者聽命於她,若說隻靠這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和魔尊餘威,便要在魔界安枕無憂,是絕不可行的。


    但常月心裏覺得不對,據他所察看,這毒,並不是多年前所中,而是這些年一直有人在給她下毒。這毒損人心肺吃人修為,魔尊究竟當年給了她多少修為,竟然能讓這公主活到如今?


    絳雪公主見常月一直盯著自己不語,似乎是在麵紗下笑了一聲:“先生,算出我的死期了嗎?”


    常月素有悲天憫人之心,當下便很是同情,心想她雖是魔族中人,但究竟魔族也是上古神族之地,出身並不值得詬病,若她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卻要遭此一劫,的確可憐。


    常月這才放開她手腕,溫和說道:“末下失禮,可否探探公主的少商穴?”


    公主答道:“將死之身,有何不可?”於是除下鬥篷,向常月坐過去一點。


    常月眼神有些閃爍:“恐怕,須除去肩膀上一側的衣衫。”


    話音剛落,旁邊一侍女拔劍“硄!”地擱上了常月的脖子:“狂妄佞徒,找死!”常月看著公主沒動,那侍女不假辭色,真有殺他之意,快刃當即割破脖頸皮膚,流下血來。


    公主淡然一句:“放肆!你取他命,誰留我命?”這短短一句話聽起來毫無波瀾,卻讓周圍氣氛更冷半分似的讓人敬畏膽戰。


    那侍女立刻撤劍入鞘,上來將公主領口略微鬆開,露出半個肩頭來。常月先自一手愈合自己的傷口,將自己擦拭幹淨,另一手覆上去去探公主肩膀上的穴位經絡,口中似無心般緩緩說道:“公主此時不要開口,這位侍女甚是忠心,這片刻還請不要讓人打擾。”


    公主點點頭,那侍女便離開一些,緊緊盯著常月。


    常月閉目片刻,將手拿開,平息片刻。摸出一瓶藥來遞過去:“用水化開,一天一丸。隻在酉時服下便可。公主平時所用甘梨茶,莫要再用了。”


    侍女上來為公主整好衣衫,她說道:“竟然連我平日用什麽茶都知道,先生果然醫術精深,隻是我的問題,先生還不曾迴答。”


    常月略一沉吟道:“暫且無妨。”


    公主披上鬥篷,款款起身:“你們先出去候著,我同先生有話說。”


    於是殿內幾個人影閃了出去。


    常月心道:“果然。這公主蓄養死命,早已成勢,方才我進殿時,察覺殿中有人,但不想竟有如此之多。”


    隻聽公主歎了一聲,讓道:“先生請坐。”自己也在對麵重新落座,麵紗下似有無限感慨:“不知先生有何宏偉心願,竟不惜耗費自身修為來為我續命?方才我已察覺,你所做之事,正與當年我父尊所做一樣,絳雪心中一時慨歎良多,無法盡訴,修行之人最看重修為,若達成先生所求,受這份饋贈,本公主也好當之無愧。”


    常月微微搖頭:“醫者當有仁心,豈能以物量之?隻是,末下修為平平,此計也隻能鎮得一時,若要再有所得,須在公主身旁觀察一兩日。每日飲食,以往的飲食記載,最好有個單目,讓末下查看一番。”


    他這一番話其實真心,甚至心想,若這公主不在魔界,上了出雲峰,假以時日說不定可擺脫宿命,可惜醫者往往治病不治命,無奈於天。


    想到這裏,常月臉上竟不自覺流露出些許痛惜之情來,他本天人清姿,這一真情流露的樣子,也曾讓被他救治的女修神魂顛倒,追他到出雲峰下,求而不得灰心離去,竟然一怒毀了自己容貌誓言此生不嫁。常月無意聽說此事,更在心中追悔自責,此後便連一絲笑容也不敢再對旁人展露,直到這一迴。


    黑紗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起伏:“如此甚好,這兩日你便住進偏殿,一日三診,所用飲食之物你可隨意查看,若有什麽需要,便跟侍女說就是。”


    常月順勢說道:“別的倒沒有什麽,隻是聽說絳雪閣內藏書頗豐,若能讓末下挑一些書來看,便不虛此行了。”


    公主靜默了片刻說道:“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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