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然的北風中,一點雪花飛舞而下,落在阿米拉狼寒霧的鼻尖上,感受到他老朽的皮膚下殘存的若有若無的熱量,慢慢地融化成一滴水珠流下。


    今年的冬天會來得很早,也很冷。


    阿米拉眼睛都沒眨一下,眼神也依然凝望著腳下的山穀,若有若無的唿吸也不曾錯亂一點節奏,就像一具稍具生命體征的泥塑木雕,不過隻是憑借鼻上的一點觸感,他就能模糊感受到這一點雪花中蘊含的天地的節律和意誌,他是薩滿,他的生命和靈魂隨時都在和這片天地一起悸動。


    “今年的第一場大雪會在四十二天以後。”不遠處,潑力羅狼雪淡淡說了一句。這是個不到六十歲的薩滿,來自銀熊部落,靠著對雪的親厚和更深層次的感覺,他更能明白這些雪花背後更深遠的意義。能在他這個年紀就獲取大狼的認可,成為狼薩滿,算得上是少有的天才人物了。


    像他這樣的天才若是在往年,一般來說都不會活得太久。


    總會有整個部落都挨不過去的暴風雪,那種鋪天蓋地的大雪一下就是幾十天,連荒獸都要在地下巢穴中假死著希望恐怖的寒冬盡快過去,那時候這些與冰雪精靈親近的薩滿就要站出來,祈求這樣的暴風雪停止。


    他們的祈≯↙求都會得到迴應,冰雪精靈多少都會收迴肆虐的寒潮,大草原上又有不少人和獸會得到一個苟延殘喘的機會,生機得以延續,隻是冰雪精靈也會同樣收走他們的一部分生命和靈魂。不過他們不會抗拒。因為他們是薩滿,他們的生命和靈魂早已獻給大狼。獻給天地精靈,隻是靜候著他們收迴的時機而已。


    “若是往年。這個冬天會很難熬,又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另外一邊,一個枯瘦如骷髏的薩滿冷冷地說,似乎是迴憶起了暴風雪的寒冷,順手緊了緊身上破爛不堪的獸皮袍子。


    “今年開始,不會了。”潑力羅狼雪的聲音帶著一絲灼熱和自信,在薩滿中,就算他算起來還隻是個年輕的薩滿,這種語氣也並不多見。


    “是啊。不會了。”另外幾個薩滿都忍不住出聲和應,聲音中多少都帶著罕見的活力。


    阿米拉沒有出聲,但是他注視著下方山穀的眼神也不禁更加地有力,更加的虔誠。其他薩滿也都是,他們在剛才說話間,無論是誰的眼光也沒有離開過。


    下方的山穀中是一塊不大不小,大概百餘丈方圓的穀地,四周都是猿猴難攀的絕壁,猶如一個巨型的石製容器。此刻正有十多雙隱隱透射出綠光的眸子靜靜地潛伏這容器底部的陰影中。那是數十匹幼狼。


    十多天前,這下方的幼狼數是現在的十倍,隻是在沒有任何食物的情況下,已經有九成幼狼都成為了其他幸存者的食物。能夠有資格被放入這裏的幼狼。都是草原上狼群中今年出生的最強壯最聰慧最勇敢的幼崽,現在這剩下的十多隻,無疑又是其中最強壯最聰明最狡猾的。


    而今天過後。所剩下的最後一隻,才是真正最強壯最聰明最狡猾的。這裏所有人都在等著那個結果。能讓草原上的所有狼薩滿聚集在一起的。隻有每年的這個時候,這個儀式上。


    而今年將是最後的一年。


    悉悉索索的聲音從背後的山坡上慢慢延伸過來。狼薩滿們卻並沒有在意,連一個迴頭的都沒有,他們依然將他們的目光和精神投注在山穀底陰影中。


    一隻巨大的蠍子狀巨蟲慢慢地爬上了山頂。巨蟲的動作放得很輕微,就像一個行走於尊貴長者麵前的下人,巨大的肢體好像很謹慎很小心地選擇自己的每個落腳地點,但就算如此,他也不敢真正地完全爬上山頂,走到那個隻屬於狼薩滿們的高度,隻能小心地將自己的小半個身軀探上來。


    “睿智的阿米拉,您的兒子,安羅羅酋長想要見您。”巨蟲的頭頂上,一個隻有頭部的老人用有些像蟲鳴的沙沙聲低聲說。這個老人沒有身軀,就這個單純的頭顱上都滿是蟲類才有的甲殼,看起來就像這隻巨蟲頭頂莫名長出來的一個疙瘩一樣。但就算滿是甲殼覆蓋的五官,還有那和蟲鳴般的聲音,也都表現出恭敬和服從。狼薩滿們是大狼最親近的仆人,也是所有部落共同認可的最尊貴的人,地位遠不是其他薩滿們能比擬的。


    阿米拉狼寒霧像是沒有聽到一樣,依然還是像個木雕似的注視著山穀底,其他薩滿們也沒有開口,山頂又陷入了一片寂靜中。巨蟲也沒有動靜,依然還是那樣充滿了恭順地趴伏在山頂邊緣,隻有風聲不時唿唿地響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米拉才用他那好像隨時都會枯死一樣的幹澀聲音說:“我在這裏等著大狼,不能去見他,讓他自己去吧。”


    “是。”巨蟲上的老人頭恭順地答應了一聲,龐大的蟲身轉了過去,邁步朝山下爬去。


    “等一等。”阿米拉忽然又開口。巨蟲馬上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隻是阿米拉又再沒有了聲音。


    半晌之後,卻是潑力羅狼雪緩緩開口:“阿米拉,大狼會來的,不過還有大概一整天的時間。我想您可以去見見安羅羅。”


    阿米拉還是沒有動,還是泥塑木雕一樣凝望著下方的山穀,隻有寒風將他稀疏的長胡子吹得四處亂擺。過了好一陣子,還是潑力羅的聲音緩緩響起:“安羅羅是一位偉大的戰士,我和他三十年前就認識了。那時候我還沒有得到大狼的眷顧,隻是一個普通的小薩滿,我們經常結伴帶領戰士們一起去凍土狩獵長牙撕裂者,他的勇敢和堅強讓所有人都折服。無論是作為狩獵危險荒獸的獵人,還是帶領族人和南人戰鬥的酋長。他都做得足夠好,銀熊和灰狼能強大起來。他有著巨大的功勞”


    “他是一個很好很偉大的戰士,我想。他是能夠得到大狼的眷顧,有資格讓他的父親去見他最後一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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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沉默在風聲中再持續了半晌,阿米拉終於緩緩轉過身去,邁動著老邁的步伐走向巨蟲,巨蟲也轉過身來,恭敬無比地伏低身軀。阿米拉吃力地走上了巨蟲,盤膝坐好,巨蟲立刻邁動步伐朝著山下爬去,八隻長足細密挪動得飛快。整個身體卻異常的平穩,讓上麵的阿米拉根本感覺不到什麽抖動。


    山腳下,數十上百相同類似的巨蟲正環繞一圈,整整齊齊地匍匐在那裏。雖然各自的模樣大小都有區別,有的骨刺猙獰,有的整體圓滾如球,有的八足雙翅,有的蜈蚣一樣百足,但是相同的是他們的頭頂或身軀上都長著一個人。或是像阿米拉坐著的這隻隻有個頭顱,或是半身。這些都是來自各部落的蟲薩滿,用秘術將自身和飼養的巨蟲合二為一,既保持了和天地精靈溝通的靈魂之力。又有著遠超普通勇士的戰鬥力,是各部落最強的戰力,有些甚至還兼職了。


    但是相較於獲得了大狼認可的狼薩滿們。他們的地位又遠遠不如了,所以他們隻能匍匐在山腳下靜靜等待。


    看見背負著阿米拉的巨蟲行來。周圍的蟲薩滿們連忙朝旁邊讓開。巨蟲帶著阿米拉一直向著遠方而去,直到近五裏開外。才能看見一排排的帳篷和石屋。


    石屋和帳篷都有一個同樣的特征,那就是粗大和簡陋,石屋一般就是幾塊巨大的岩石拚湊在一起,縫隙中堵上泥土就是,帳篷也是純粹地用獸皮縫合起來,老練的獵人一眼就能很清楚地辨認出是來自哪些野獸。


    被石屋和帳篷圍繞著在中央的是一座巨石搭建而成的祭壇,數不清的人的頭骨,還有大大小小的野獸頭骨就是唯一的裝飾,簡陋粗獷中帶著一股古樸肅殺的氣息。部落的戰士們正朝著遠處的山穀下跪祭拜祈禱。非薩滿的身份便隻能止步於這個地方,對於他們來說,再往前那就是屬於大狼仆人們才能進入的聖地。


    當看見巨蟲載著阿米拉奔來的時候,祭壇下方一角的戰士都躬身推開,隻有為首的一人越眾而出,滿臉驚喜地叫道:“阿爹!”


    巨蟲在這人身邊停下,俯下身子,上麵的阿米拉緩緩地邁步而下,走到了這人麵前,看著他淡淡說:“兒子,不是到了該出發的時候了嗎?你為什麽還要來見我?”


    “我想再看看阿爹。”這人低頭迴答,他比阿米拉高出三個頭,寬度則是阿米拉的三倍,純看體積來起碼能裝下四五個阿米拉,好像熊和猴子的區別,但是他俯視著阿米拉的眼神裏隻有赤誠無暇的恭順,猶如看著一個慈祥偉大的巨人。他就是阿米拉的兒子,灰狼部落的酋長,安羅羅。


    “嗯。能在最後的狼獵之前看見阿爹,這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阿米拉點點頭,冷淡而缺乏生機的聲音多出了一些溫度,他那雙渾濁而漠然的眼中也逐漸有了父親的慈和。“其實我也想見見你的,孩子。”


    “阿爹。”安羅羅的眼角泛起了濕潤,忍不住伸手擦了擦。作為一個部落酋長,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動這樣的感覺了,而作為一個五十歲的老戰士,他幾乎都要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有眼淚這種東西。


    但剛才阿米拉說得沒錯,能在最後的狼獵之前看見自己的父親,這種事情實在是太稀有了。一般來說,都是父親在最後狼獵之前看看自己的兒子的,像他這樣能在出發之前來看看自己父親的人,真是幾十年來的唯一一個。


    除了侍奉大狼和天地精靈的薩滿,西狄沒有老人,因為喪失了強壯的身體,再也不能抵抗荒獸和惡劣的天氣,也不能自己獲取獵物的人,隻能成為部落中其他人的累贅。部落不需要累贅,也沒有人願意自己成為累贅,所以趁著在被歲月和時光奪走最後一份力量之前,他們都會將自己的所有都貢獻出來。


    安羅羅身後的一群三四十個戰士都和他一樣,麵容上已經布滿了皺紋。頭發已經花白,筋肉開始鬆弛。力量和體力都開始減弱,身軀也在長年累月的戰鬥中布滿了傷殘。這便已是附近各部數萬人中的所有五十歲老人。他們會在這第一場雪開始之前朝北方而去,獵殺盡可能多的獵物,給族人留下盡可能多的過冬糧食,直至用盡最後一分力氣流盡最後一滴血。這就是最後的狼獵,這是所有生活在大草原上的部落數千年傳承下來的習俗,也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


    “在大狼的眷顧下,我已經活得太久了,久得都可以看見自己的兒子去進行最後的狩獵了。”阿米拉一聲長歎,像拉破了的風箱在漏氣。在西狄人中。他的年紀確實已經太老了。他幹枯如老樹根的手指撫弄著脖子上的一串牙齒,其中的四顆巨大如小小的匕首。“我都還記得,這是你十一歲第一次獨自狩獵,殺死的那頭牙獸後送給我的禮物。想不到這就要送你去最後一次了。”


    “阿爹,你放心,我一定會獵下隻大的,給大家吃個飽!”安羅羅用力拍打著寬厚的胸膛,發出碰碰的悶響。專門有人尾隨著這些老戰士的後麵,撿取收獲他們的獵物。當然運氣好的時候也能替他們收斂屍骸。但是想要在那些荒獸口中留下屍體,那真的需要非常非常好的運氣。


    連這說的話做的動作,都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樣,阿米拉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個還沒他高。卻無所畏懼的勇敢少年的身影,不知不覺中那幹枯了幾十年的眼眶也有些濕潤了。


    安羅羅又長歎一聲:“不過可惜,不能親眼看到大狼歸來。不能再帶著大家去和南人戰鬥了。有了大狼的庇佑,我們一定能打敗南人。搶迴來很多很多糧食和南人奴隸。不過有莫急哈接手族裏的事,他是個勇敢的戰士。也很狡猾,相信他會是一個稱職的酋長的。”


    “大狼很快就會真正迴來了。每一個狼薩滿都能感覺到大狼的氣息,都能感覺到大狼的憤怒。”阿米拉枯朽的聲音帶出幾分力量,這是所有狼薩滿們說起大狼,說起這件事時候的共同特征。“那些懦弱的南人利用他們的人數眾多,聯合起來用卑劣的巫術將大狼完全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但這終究是不能長久的。南人們的巫術既驅逐了大狼,也喚


    起了他們自身的惡魔,讓他們的帝國王朝崩潰。天地的運轉注定了大狼必然會帶著無盡的憤怒迴歸,將卑劣的南人徹底擊敗奴役。”


    “是啊,一定能將那些可惡的南人徹底擊敗。他們都將成為我們奴隸,成為獻給大狼的祭品。”安羅羅也振奮起來,神情激動,聲若洪鍾。“有了足夠的南人奴隸,我們就能養育更多的戰士和更多的巨蟲,開拓出更大的牧場,狩獵更多的荒獸。我們還可以占領南人的地盤,聽說那裏冬天裏也很溫暖,再沒有可怕的暴風雪了。他們還有很多美麗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和酒,很舒服的房屋。灰鼠和黑狐部落的人曾經帶來給我們看過品嚐過,這些都該屬於我們的偉大的戰士!”


    “對,安羅羅,我們可以奴役懦弱的南人。但是我們一定要小心不要讓美麗的衣服迷惑了戰士的眼睛,不要讓美味的食物和酒腐蝕了戰士的感覺。灰鼠和黑狐部落一直都誕生不了受大狼眷顧的狼薩滿,也沒有真正的勇士,那就是因為他們距離南人太近,受到了南人的腐蝕太多。就算他們能給其他部族換來糧食,能偵查到南人的情況,也改變不了他們卑賤的事實,每一年都有被南人腐蝕了的戰士和女人被挖去眼睛,變作奴隸和蟲糧。要知道隻有大狼的意誌才是我們草原人的根本。”


    “阿爹,謝謝您的教誨,您的睿智是我們部族的真正驕傲。”安羅羅咧開大嘴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頭皮,笑容憨厚中帶著幾分澀然。“不過以後我都聽不到了。您一定要像教導我一樣去教導莫急哈啊。”


    阿米拉剛剛泛起一點生機的麵容一滯,又慢慢地沉寂了下去。沒錯,這已經是他最後一次看見最後一次教導自己的孩子了。


    大狼即將歸來,馬上就可以擊敗南人,獲取大量的奴隸食物還有南人的地盤,再沒有食物匱乏老弱凍餓而死的危險了,也許這一條最後狼獵的規矩也可以不用遵守得那麽嚴格但是這個念頭還隻是剛剛在腦海中生出個苗頭,阿米拉猛然地就驚醒過來。不去進行最後的狼獵又怎麽樣呢?讓戰士們強壯的身軀漸漸老化幹枯,最後在病床上虛弱地哀嚎等死麽?那才是比死還恐怖的羞辱。最後的狼獵不隻是千百年來草原戰士們為生存而養成的習俗,更是大狼意誌的體現——無所畏懼地去戰鬥,去掠食,將自己每一分生命都化作最狂野的怒吼。


    即便是死亡,也不過是其中的點綴而已。


    “我會的。上路吧,孩子,大狼注視著你。”阿米拉拍了拍安羅羅的胸膛,一如四十年前那樣。


    “嗯。阿爹,我走了。我會獵隻大的,讓您能好好吃飽。”安羅羅點點頭,還是帶著那股憨厚的笑容,轉身走去召集起了那些老戰士,頭也不迴地朝著遠方走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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