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鍾後,我等來了江醫生的車。

    康喬很罕見地沒有尖牙利嘴地抨擊我“見異思遷”“有異性沒人性”,隻是說,“你和江醫生好好溝通吧,如果願意和他聊這幾天遇到的問題,就跟他一並說了吧。”

    我也決定如此,當然,得先等到南風離開。

    南風坐在後排,我擔心他小孩子家家的容易孤獨,就沒去副駕,而是陪他待在了後麵。

    上車後,我才注意到這小孩懷裏抱著一隻小巧的泰迪熊毛絨玩具。

    他也看到了我,馬上就乖巧地喚我:“吳含姐姐。”

    “嗯。”我替他把貼在額頭上的淩亂劉海理到一邊,試圖表達我對他的態度。

    我不討厭南風,相反還有些可憐他。他是一場失敗婚姻的附屬品,一次愚蠢感情經曆的犧牲品,而他自己可能也清楚這些。

    挨著他坐好後,我就沒動。

    南風望望我,又望望江醫生,然後才就著小手小腿,吃力地從座墊上直起身子:“江爸爸,你先等一下,先別開車。”

    江醫生把車熄火,掉過頭來問:“有什麽事?要上廁所?”

    “不是,”南風把那個緊緊裹在胸口的泰迪熊抽出來,懸空遞給江醫生,奶聲奶氣說:“我有東西,要給你們,給你和吳含姐姐聽。”

    江醫生看了我一眼,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搖搖頭,表明同樣不知情。

    南風掀開小熊的外套,裏麵有個黑色的小開關,他肉乎乎的小手指往上一按,熊的身體裏便流淌出一段清晰的對話。

    是一男一女的爭吵。

    女人語氣尖銳,而男人的嗓音卻趨於衰老。

    “我說過了,我願意去受這個風險!我前兩年在鄉下的時候!什麽苦沒吃過?你以為我沒被那個男人打過麽?我後背還有香煙燙過的印子,我還怕什麽?就算現在挨一刀又能怎麽樣?我隻想迴到過去……迴到當初的生活……我真的後悔了,我隻想迴去,迴到從前,拿迴我自己本來就有的東西……”

    “小冉啊,你根本不懂事,這麽多年,你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想什麽做什麽,你想過麽,就算我們家這會厚臉皮地去和老江商量,你認為他家還看得起你這個以前的孫媳婦?你這幾年鬧得太狠了,誰的耐心和好意都被磨光了,全是你自己作的!”

    “爺爺,你還不明白嗎?我想這個方法,就是不甘

    心看到你們拉下麵子去求江行他們一家子,就用我說的法子不行嗎?我特地把張老師請到家裏來商量,就是為了讓他配合我這個方法,張老師的愛人前兩天剛在承淮他們病區出意外死了,時機正好。如果,我們直接去談複婚的事,江老爺子肯定不會同意,但如果有道德的約束和輿論的譴責,有對我和我們家的虧欠,你覺得江行不會再考慮考慮嗎?”

    “不好!太荒唐了!”老人嗬責了一聲。

    “是太荒唐了,我這幾年一直在做荒唐事,你就當是最後一次吧,爺爺,”女人的音色染上哭腔:“我求你了,最後一件事,如果能重新擁有以前的生活,我一定好好過日子,好好對你們,對承淮,對小風兒……你們一直知道我的,我想什麽,就一定要得到,這是最後一次,爺爺,哪怕不能成功複婚,但我和我們南家的名聲,也會好起來的,不是嗎。看你們這麽些年因為我的任性背負罵名,我心裏也不是滋味,你就讓我試一試,你就再幫幫我……最後一次,讓我拚一把,賭一賭,也許他就迴心轉意了呢,他現在和那個大學生在一塊,也許就是寂寞了,他這兩年待你和小風兒那麽好,一定還是對我有情意,他就是一時間被年輕小姑娘迷了心竅,你就幫我一次,行嗎?”

    ……

    接近十分鍾的交談,信息量大得令我瞠目結舌,其實我和康喬已經隱約猜到了這些,但這一切因果始末真正赤條條擺在眼前的時候,我還是會激動得發抖,而更加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用錄音玩具記錄下這一切的,隻是個尚在三歲的小男孩。

    錄音內容的尾聲,當天犯案的那位“張老師”加入談話。此刻,南風和我們開口說:“他們都以為我在房間裏睡覺,其實我沒睡著,我就把熊貼著房門聽,這樣錄下來的會更清楚。他們沒人知道。”

    他的黑眼仁裏有很多不諳世事的無辜,可他的言行舉止又分外懂事:“我也不知道太爺爺和媽媽要做什麽,但我覺得對江爸爸不好。我不想讓他再和媽媽結婚,媽媽不是好人,對江爸爸不好,我不要江爸爸再到我家來。”

    我在一瞬間熱淚盈眶,但不清楚這眼淚的源頭來自哪裏,是對南家的悲憤,還是對南風的心疼,又或者對江醫生這段人生的忿忿不平,我快速揉了揉右眼,抬頭去看江醫生。

    他沉吟著,仿佛還沒從這段對話的情境中走出來,麵色卻出人意料的冷靜。

    過了會,他迴頭發動轎車,沿路開出去。

    南風問:“江爸爸,你去哪?

    ”

    “浦口,帶你去歡樂世界玩。”

    南風把那隻熊娃娃遞給我:“我不想去了,我想迴家,我哪也不想去,我就想把娃娃給你們。”

    “不去了?”江醫生又問了一遍。

    “不去了。”南風望向窗外,彎彎的睫毛閃了幾下,就闔上了。

    一路無言。

    快到機關大院門口,南風忽然又慢慢睜開眼睛,問:“江爸爸,我媽,我爺爺他們會坐牢嗎?”

    幾十秒的沉默。

    “不會。”江醫生轉動方向盤,打了個彎。

    “真的?我不想他們坐牢。”小孩子說著說著,眼裏就噙滿淚水。

    “真的。”江醫生肯首,像在給他一個篤定的答複。

    送南風迴家後,我打算和江醫生說清楚這些天的事。

    我攔住他想要啟動轎車的手:“江醫生,你這兩天上網了嗎?”

    “嗯。”江醫生身上的那種緊繃感一下子緩和下來,他順勢靠迴椅背,擺出打算與我長談的架勢。

    “你知道網絡上有人罵你這件事嗎?”我沒提自己被罵的內容,倒不是有多高尚無私,隻是此刻真相大白,我心坦誠釋懷,再計較這些零星散碎的流言反倒沒什麽意思。

    江醫生眉心微擰:“知道,很多同事和學生都跟我說了,我自己也去看過。”

    “那你為什麽不跟我說?”天知道我有多希望我能和他一起承擔這些,也好過彼此在私底下煩憂驚擾。

    “我在找其他方法,”江醫生慢慢放平眉心,似乎是不想把這份嚴肅的意味強加於我:“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我就覺得有些蹊蹺,”

    他有條理地陳述著:“我去了趟派出所,想見見那位張先生,警.察說他是退休教師,家裏人都說他精神有問題,他拒絕和我接觸,警.官帶他出來的時候,一直在拳打腳踢,極度抗拒,像在害怕,但以我多年看人的經驗來看,剛剛在病房的交涉中,他思路清晰,目光澄澈,不像是心智不全,有偽裝的嫌疑。案發之前,南冉冉很久沒有找過我,卻剛巧在那天過來,還是因為南風的事,她知道我對南風這個小孩會掛心。過後再想想,很像是有備而來,”

    “接著就是網上一邊倒的評價,新聞的重心,醫院這兩天來了不少電台,以前院裏有過更加嚴重的醫暴行為,但也不會過來這麽多媒體。記者到院後,通常直奔南冉冉病房,基本上不

    來我們科室采訪當天的事件本身,”

    “最後,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我們科從省人醫開辦至今,沒經曆過一次醫鬧事件,我從業這些年,科裏的新老同事們,不說醫者仁心,但也盡心盡職,沒有耽誤辜負過任何一個病人和家屬。張先生的老伴事發突然,我們都很遺憾。那天張先生和子女過來接走遺體的時候,他的情緒非常穩定,是一種已經接受死亡的平和,不像是會再迴來鬧事的人,”

    “但我也會懷疑,可能真的就是巧合,媒體多的原因是因為南冉冉身份特別,至於網絡上的那些東西,人雲亦雲,沒太多意義,我也沒在意,”

    “今天南風把這段錄音放給我聽,我才安心了。我沒錯,我們整個神內的醫護人員也沒錯,”他歎了一口氣,看向我,眼底氤氳著溫和的情意:“沒有及時和你說這些,我也有我的考慮,這後麵要麵對的東西太大了,根本不是你這個年紀的小女孩能承擔的。”

    我才不管能不能承擔,我就是要跟他在一塊,我執著地問他:“那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告他們上法庭嗎?”

    “沒有足夠的證據。”

    “不是有錄音嗎?”

    “這種視聽材料並不能成為認定案件事實的證據,法院不會承認。”

    “可以調監控什麽的嗎?”

    “這個也不可以,這些都是*。”

    “那個姓張的老人呢?他可以當證人。”

    “他不會願意的。能讓一個做了大半輩子教師的人成為劊子手,南家絕對給了他們足夠的報酬。”

    “那我和康喬他們,開個小號,把錄音傳到網上去,讓輿論反撲迴去,這樣不可以嗎?”

    “吳含,”他輕輕在我手背拍打兩下,似乎在安撫我激烈的情緒:“你多少應該知道南晰鬆的身份和他家的位置吧。”

    “我知道,”經曆過那麽大的負麵輿論的浪濤,我比誰都清楚南家的手掌能蓋多大一片天:“可是我就很不甘心啊,難道我們普通人,真的就沒辦法和他們那樣的人對著幹嗎?任由他們為非作歹,隨意貶毀別人的名譽和生活,我們普通百姓就活該受這樣的罪嗎?”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和你講一些事吧。”江醫生靠近我,把手環在了我背後,輕而易舉地讓我靠上他肩膀。

    之後,他和我說了另外一件案子,也是他們醫院發生過的。

    同樣是醫鬧,

    年初二月份的時候,在口腔科,一名在科技館當幹部的女家屬用雨傘把護士打成了癱瘓。

    第一時間,就有同事義憤填膺地將消息發在微博上。

    隨後就引起了網民熱議,對官員仗勢欺人的不滿。沒幾個小時,公安機構跑出來澄清,這位護士並沒有癱瘓。

    於是,民眾的矛頭立刻又指迴了醫院,開始對當事人身份,癱瘓可能性,公布的信息進行各種質疑和辱罵。

    傘輕輕敲了兩下就癱瘓,真的不是在撒謊?於是,他們普遍認為,是醫院內部爆料的那個人故意誇大病情,博取同情,可恨之極。

    講到這,江醫生放開我,看著我眼睛,問我:“所以,你認為呢,這位女護士到底有沒有癱瘓?”

    我搖搖頭。

    江醫生淡淡一笑:“在那種情況下,你會怎麽認為?”

    “既然公安機構都出來澄清了,我也許就會偏向權威的說法。”

    “知道後來怎麽樣了嗎?”

    “嗯。”

    “那會正好召開全國政.協,有位政.協委.員知道這事後,特意大費周章去探望了那位護士,他迴來後就發布意見,護士真的是癱瘓,並且被保護的很好,言外之意就是,所有的真相,都被掩蓋在民眾看不見的地方。如果不是這位有一定震懾力的政.協委員非要去求個事實,就不會再有人知道真正的經過和結果,網民還會接著辱罵受害人,而罪犯依然權勢滔天,逍遙法外。我們醫院的人,再怎麽呐喊,也不會有人聽,”

    “網絡上的那些人,大部分人都缺乏理性,對醫學常識不甚了解。他們根本不會去思考,人類脊髓的脆弱,還有應激狀態發生的原理。所以,這樣一批人,現在評論我的一切,我也會認為與我無關。”

    沒來由的無力感將我籠罩,我喃喃開口:“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了。”

    江醫生微微用力,捏著我的手:“我和南風保證,不會去把他的母親和爺爺告上法庭,是因為我本來沒那個打算,也沒那個勝算。我和你現在的家庭,處境,是沒有辦法與南家抗衡的,就像你說的,可以把這段錄音放上網絡,說不定會轟動一時,但可能很快就被鎮壓下來,因為有權威機構跑出來證明,這份錄音是偽造的;又或許我們能說服那位張教師來做證,但他們想必能更快地拿出一份精神疾病證說他都是汙蔑編纂,來自我們的誘導性證詞……他們總會找到辦法的,不是嗎?接下來又會是一個惡性循

    環。”

    “……”我忽然間說不出一個字來,這是什麽呢,雙肩如擔千斤頂,我恐怕能明白壓在我身上的是什麽了。

    是妥協。

    是讓我連抱怨和抗爭的力氣都蕩然無存的妥協,也許我這會還能感覺到它們,但再過個幾年,再經曆幾次這種事,我就會變成一個順其自然得過且過的平常人,一個為了不辜負正常生活狀態因此非常可憐悲哀的平常人。

    “所以就這麽妥協了?”我最後一次發問。

    “不是妥協,時間會檢驗很多東西。”

    “但可能不會是真相。”

    “自己能做到心如明鏡,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江醫生右手放進褲兜,摸出來一張折疊整齊的白紙,遞給我:“這兩天我也嚐試寫過一些東西,想放到微博上,替你澄清一些事。想想還是算了,不管我們給出怎樣的說法,那些人總會找到攻擊點,所以,就給你看看,希望你高興點。”

    我展開紙張的途中,江醫生溫柔地掐了掐我下巴:“我的小姑娘啊,我也舍不得你受委屈,你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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