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的第一天,沒設鬧鍾,但有生物鍾,早上七點半,我就睜開了眼睛。

    不知道學中文的家夥們是不是與生俱來就有一股子憂愁矯情的文藝氣息,我沒起床洗漱,就平躺在床上,注視著正上方,告訴自己,這麵天花板,可不再是南大象牙塔裏的那個天花板了。

    對啦,還必須得拱著腿,畢竟被窩是青春的墳頭,走出校園需要這樣的祭奠方式和緬懷手段。

    就這樣發呆到九點左右,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來電地址顯示是南京本地。

    思量著大概是快遞,我按下接通鍵。

    “吳含,你好。”對方開門見山,聲音有一點兒耳熟,有個名字在我腦子裏唿之欲出,隻是她的語氣溫柔禮貌,不似昨日,又讓我遊移出幾分不確切。

    她接著陳述:“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南冉冉,江承淮的前妻。”

    南冉冉表述出來的自我介紹和個人定位極其讓人不舒服,我忍不住皺緊了眉頭,不做保留地讓自己的語氣裏填滿憎惡:“找我什麽事?”

    “能和你見個麵嗎?”

    “請問有什麽事?”我把話題扣留迴她的目的性上。

    “想和你聊一聊,可以嗎?”應該不是我的幻覺,她的聲音裏竟然澆上了乞求的色彩。

    “電話裏聊不行嗎?”

    “還是當麵說吧,說的清楚些,你不用怕我,這段時間我想通了許多事,隻是想為我爺爺的事情道個歉,順便為江承淮的事做個了斷。”

    憎惡到骨子裏的女人,不知道從哪弄到了我的聯係方式,還這樣堂而皇之地打給我,擱誰身上誰都會有種被莫名侵犯的煩躁感吧。

    但她出人意料的禮貌,反倒讓我不自在起來。我是江醫生的現女友,以後大概也許一定必須會嫁給他,這種時候還畏懼麵對他的前妻,是否也顯得過於矯情了呢?

    沒想太多,我給了電話那頭一個肯首。

    ***

    我和南冉冉在小區附近一家星爸爸碰麵。

    如果不是她叫我,我都幾乎要認不出南冉冉來了。她的黑色鬈發已經燙直,穿著淺灰色的a字版連衣裙,她好像很喜歡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白皮鞋,很低調簡約的裝扮。南冉冉皮膚幹淨,妝也畫得細致得體,就像是一名初入職場的年輕女性。你絕對聯想不到,這樣的女人,曾在兩個多月前出口成髒,形同潑婦。

    女人好像都有一種天生的本領,總能在一秒鍾的相遇裏,快速掃描分析出其他同性的全部特征,上上下下,從裏到外。

    比起她,我倒是普通了不少,t恤和牛仔褲。不過沒關係,我的男人棒,我的心靈美。

    南冉冉並非形單影隻,還牽了小男孩,童花頭,眼睛黑亮,瞳孔近乎要把眼眶填滿,看向我的眼神裏一片茫然。

    南冉冉低頭看他:“叫阿姨。”

    “阿姨。”小孩很乖。

    我很快猜出是誰:“這是南風嗎?”

    “嗯。”南冉冉應著,一手拉扯著小孩,一手為我拉開玻璃門:“先進去吧,吳含。”

    這好像是第一次聽到她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點了杯覆盆子星冰樂,南冉冉點了摩卡,南風被賜予香甜的藍莓奶酪蛋糕。

    南冉冉坐在我對麵,她的視線在桌麵流連了一下,很快就笑開來:“看我們點的東西,真的能感覺到青春和衰老的差別,你是粉紅的、清涼的、甜蜜的,我是被生活碾碎了的咖啡豆。”

    麵對她,我拐彎抹角的諷刺水平突然發揮至一流:“不像吧,畢竟磨出來的咖啡還是香濃可口的。”

    南冉冉很快接收到我的刻薄電碼,她稍微斂起笑容:“吳含,你不用刻意說一些挖苦我的話,你現在是人生上的贏家,年輕漂亮,家庭和睦,有百裏挑一的優秀男友……”她對我和江醫生的評價還是很中肯的:“我不否認我羨慕你,甚至有些嫉妒你,因為曾經的我也和你一樣,而當下的現狀,都是我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找我來是想做禱告還是懺悔?”太討厭,明知道她比我要年長一些,我卻無法做到一絲一毫的禮數,我話語裏依舊帶著刺:“我真的沒那麽多時間。”

    南冉冉真的很頑強,完全打不趴地與我這株仙人掌維持交談:“我爺爺去找你爸爸那件事,我一無所知,但還是抱歉。”

    “好,我收到你的道歉了,還有嗎?”說話途中,我瞄了眼南風,他在一小勺一小勺地挖著蛋糕吃,白淨的腮幫子垂在兩側,有種異常專注的可愛。這樣小的小孩子,他會去傾聽我們的對話嗎?聽得懂嗎?看到媽媽被陌生人明目張膽地厭惡,心裏不會難過嗎?又或者他年紀太小了,根本看不懂大人世界裏的情緒表達呢?

    大概注意到我在看南風,南冉冉把話題引到了他身上:“南風其實應該姓徐的,徐風,微微的風,從陽光

    裏和緩地吹過。”

    “那是比江風好聽多了,唿唿的,還有點冷。”我簡直快關不上自己嘲諷技能的開關了。

    “和你講講我的事吧,從安徽迴南京後,我幾乎沒和任何人敞開心扉過。”

    “你確定你要在小孩麵前講這些?”

    “他都知道的,他隻是裝不知道罷了。”

    南風還在安靜地咀嚼蛋糕,仿佛一隻不會講話的小倉鼠。

    接下來,南冉冉就向我描述了一場任何在世致命導演編劇演員都無法表現出來的影視情節,愛與恨、笑與淚、垂死與重生、一秒上天堂與重跌迴地獄,頭破血流在所不辭。

    南風的生父姓徐,相貌俊朗,還是那種任何年輕女孩兒看到都會心跳加快的俊朗,至於和南冉冉的相識,毫無疑問,網戀,見麵,海誓山盟,發生關係,家庭阻止,被迫嫁人,不知悔改地繼續和徐某糾纏,致懷孕。那時年少輕狂,家境優渥,一身公主病,鬧完家長又鬧丈夫。生下孩子,又逃跑,一年後又迴來離婚接孩子,之後和徐某在蕪湖的農村過上了一段不堪迴首的日子,實在無法忍受,想要擺脫,想迴家。

    這段陳詞與當時季弘描述給我聽的幾乎無異。

    南冉冉泣不成聲,將“愛越深傷越痛”六個字詮釋到淋漓盡致,四周的人都在用異樣的眼神審視我們,仿佛這張桌子上正上演著前妻控訴小三的精彩大戲。至於南冉冉,她刻意把農村生活那段講得極其詳細,我不明白她是想要博同情,還是為了洗白自己。

    但,統統無法打動我。

    因為江醫生那樣清白的人,在最好的年華裏,礙於身份和德行,隻能逼迫自己為這樣的奇葩擦屁股,為她同樣奇葩的家庭擋落灰。

    “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江承淮,”南冉冉的哭泣讓她的陳述像溪水遭遇大批石子的磕絆一樣僵硬和斷斷續續:“他,他為我和我家做了很多犧牲,我對不起他。”

    “你後悔嗎?”

    “你現在後悔也沒用了,”這是我對南冉冉經曆的總結陳詞,也是我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它聽起來又冷又硬,如同一隻載著冰塊的玻璃杯被用力扣迴桌麵:“好東西隻配給珍惜他的人保藏。”

    “媽,她說的對。”轉頭的瞬間,我聽見南風稚嫩的嗓門,像樹芽在安靜空氣裏,“叭”一下張開了兩瓣葉子。

    也許小孩真的才是世界上最通透的那部分人類。

    ***

    下午,江醫生去開了個會就下班了,才四點,他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出來逛逛。

    他當真對得住自己的年紀,拿捏的盡是最傳統的約女孩的口吻。

    “看電影嗎?”他依舊不辭堵車艱辛地來我們小區門口接我,等我一上車,他就這樣問道。

    “看什麽?最近有什麽好電影嗎?”我邊應下江醫生的話,邊貪婪地打量著他,像一世紀都沒見過麵一樣,他一成不變的襯衣休閑褲風格,卻又好看得挑剔不出任何毛病。

    “馴龍高手2。”

    “你不是不愛看動畫片嗎?”

    他修長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指尖流瀉出安之若素的小性感,“你忘了麽,我還欠你一部電影。”

    “嗯?”

    “美國隊長2。”

    “我還真忘了。”我哪裏忘得掉,四月天,清晰到宛如雕刻進骨頭裏的雨夜,江醫生的襯衣和著金色的燈光溫柔地生吞了我。從此我就忘了自己是誰,隻想為眼前這人赴湯蹈火。就一個擁抱,我沒事就把它撈出來咀嚼,嚼爛了,嚼成渣,食不知味,都舍不得把它扔迴記憶冰箱的最底層。

    我隻忘了我那天到底等了多久。

    “我沒忘就行。”江醫生發動車子,他這句話像車窗關閉前漏進來的粼粼日光。

    一路上,我都沒告訴江醫生南冉冉來找我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個女人的出現,大概是在做道別,不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了。

    電影是在德基看的,進展順利,我如願以償吃上富有少女氣息的爆米花,並在觀影途中用嘴巴分享(強迫)喂給江醫生幾顆。

    黑暗中,他沒表現出任何抗拒的姿態,反倒讓我有了幾分近墨者黑破壞養身狂魔生活格局的羞赧感。

    來看馴龍高手的多數是小孩,喜愛對家長問東問西,大廳難免有點嘈雜。

    就在這份不令人討厭的青稚噪音裏,我輕輕把手搭在江醫生手背上,我的聲音就和我的動作一樣輕:“老公,謝謝你。”

    身邊人明顯地一滯,隨後我聽見他深吸一口氣,又慢吞吞吐出,他反扣住我的手,擱迴他大腿上,緊緊握住,他的另一隻手也跟過來,將我還暴露在空氣裏的那部分手背肌膚蓋住——就這樣兩隻手重疊,長久地停留在那,一點欲要鬆開的意圖都沒有。

    溫情的氣氛在一秒兩秒的空間

    裏迅速生長。

    如果有別人,我隻是打個比方,並不是真的要讓誰來感悟江醫生這個動作,我是說,如果真的有另一個平行空間的我也在同樣感受著這個動作,那她一定能清楚地明白什麽叫“被珍惜”。

    這一定就是被珍惜的感覺,你成了一朵溫室小花,泡在清澈瓶子裏的綠色水藻球,柔軟腹地裏的蛋卵,輕拿輕放,雨打不進來,害蟲被隔離,有風他來頂。

    觀影結束後,我還和江醫生去逛了下無印良品,日係的東西,不管是收納文具,還是家居被單,都溢出一股不動聲色的舒服的詩意。我死死挽住身邊這位男伴的臂彎,去試坐懶人沙發的時候也舍不得撒開,這可是對他看電影那一握的報酬呀。

    “有沒有找到一點家的感覺?”我死皮賴臉地拽著江醫生,仰頭看他,心軟和的像屁股下麵的布料和材質,嘴角也不受控製地要往耳根咧:“你說,我們像不像一對為裝修新家做準備的恩愛小夫妻?”

    江醫生垂眸,看我片刻,像為論文做陳詞一般,冷靜而深刻地評價:“像,老夫少妻。”

    “什麽啊!”我錘了他膝蓋一下。

    “羨慕你年輕不好麽。”他也不知道避讓我的。

    “你哪裏老了?”

    “我不老,隻是你太年輕,被襯老了。”

    “那還是我的錯囉?”

    “可能吧……”

    “那我以後要不要裝的成熟點?”

    “你好好當一個年輕開心的小女孩就可以了。”

    “幹嘛突然這麽一本正經的?”

    “保持現在的樣子,最好。”

    “可我總會老的啊,二十女人一枝花,四十女人豆腐渣。”

    “對我來說,你永遠是小姑娘,”說話間隙裏,江醫生看向我,他的瞳仁是深深的潭水在晃動,臉上有一丁點兒罕見的得意,像收藏家在審視自己的一盒珍寶。

    ***

    接下來一周,體檢,政審,調檔接連而至,為和省人醫簽下聘用合同做準備,我忙的幾乎和江醫生見不上幾次麵。

    他是大教授大主任,他也忙,偶爾我會刻意從行政大樓繞路去門診看看,就遠遠地和他隔著病患對上一眼,都歡唿雀躍心滿意足。

    簽了合同的當天下午,我灘在家裏沙發上玩手機,思忖著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忙碌江,請他吃一頓慶功宴。

    答案當然是,當然。

    也就調出聯係人的這個空檔,季弘突然給我來電話了。

    他的語調火急火燎地如同警車鳴笛,讓我禁不住跟著緊張,連坐姿都端正起來:“吳含,你在哪!”

    “在家,怎麽了?”女人的第六感,隱約覺得和江醫生有關,背脊結了冰,我能察覺到自己的嗓音在發顫。

    “我們科室醫暴了!草他媽的太可怕了!人提了個刀子就來辦公室見穿白大褂的就砍,還不讓人出辦公室,江老師後麵過來了就把我們都往外趕,那人氣瘋了,轉頭就往江老師背上砍,差點就砍他肉裏去了!”

    能不能有一根繩子來捆住我的心髒,它已經快抽搐成心梗。

    季弘驚魂未定地跟著說:“後來一女的突然衝出來替他擋了那刀,剛好紮她肩膀上去了,皮開肉綻的。人太多,沒看清是誰,事後聽其他人說是江老師前妻,什麽前妻,我草我當時都沒反應過來,居然是南冉冉!?這會江老師跟去急救室了,你要不來看看?太混亂了,我也不知道江老師有沒有什麽受傷,他白大褂上也好多血!你也別太急不一定就是他的,也許是南冉冉的!算了越說越亂,不過你最好快來看看吧!他這會肯定很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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