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寢室沒日沒夜地宅了兩天後,我終於雙手供著一隻u盤卑躬屈膝地走出寢牢,u盤裏存的是導師巨巨親筆審批和認可下來的論文定稿,我打算將它帶去複印室化抽象為具體,嗅取千辛萬苦才有資格換來的紙印油墨香。

    康喬與我同行。

    今天是五月十號,說暮春都不為過。但南京的春天總是特別短暫,空氣裏微醺的燥熱和著香樟味兒打進鼻子裏,讓人隱約能察覺到夏天的火氣。有光著大白腿的女孩子在前方妙曼行走,籃球場上好幾個瘦弱的男生都打起赤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一隻熱成狗的白斬雞。甚至於我身邊的康喬,她也很颯爽地穿上短袖,悶了一個冬天的胳膊在陽光裏明晃晃的,白得有些紮眼。

    “還有一個月,我們就要離開這了!”我平直地看著前方,說,“軍訓的時候,我們也在這條路上走過正步,對吧?那會才是一零年,那會覺得軍訓的日子真心難熬啊,不過二十天,都像看不到盡頭一樣。現在再看看,四年大學也不過如此,三白六十五天乘以四啊,不過眨了下眼。”

    “你以為呢,”康喬在太陽裏眯了眯眼:“我們要畢業了,”她陡然拍了拍我肩膀,話鋒也隨著這個動作一轉:“不過我們倆還好啊,至少我們倆都在南京,夜深人靜的話,開個大喇叭就可以隔空喊話。”

    也對,我沒迴答,隻不由自主地點了下頭,是慶幸和珍惜的表達。

    打印店裏的學生一如既往地多,大家像一群等著排隊進宮的秀女一樣急不可耐地期待著電腦國王和複印機皇上臨幸到自己頭上,在等候空暇裏,我無聊地翻出手機,給江醫生發了條微信。

    微信是我上周教他注冊的,理由是可以省錢。

    但我也因此發現了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就是江醫生的手機,居然都沒!有!開!網!他對此的解釋很是純粹很簡單,他不需要。

    “我爸都有微信!我爸還會用uc瀏覽器看新聞!在手機上鬥地主!我爸比你大二十歲!”我一邊吐槽著,一邊不厭10086其煩地替他把流量包開了。

    等把微信所有功能一五一十向他講解過一遍後,我總結陳詞:“你很快就會覺得自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我靠,你這是在玩火你知道嗎?新世界的大門?新世界的名字叫約炮online嗎?”這是康喬得知此事後對我的吐槽。

    “我特地沒教給他搖一搖,附近的人,和漂流瓶,”我得意地捏了捏下巴,哪怕

    知道這隻是一個可笑的小聰明。

    “江醫生不是傻子好吧,人家可是高學曆學霸!而且男人對於這些能結識陌生異性的東西就跟狗聞到肉一樣敏感,千裏迢迢開外也能馬上抄近道搖著尾巴蹦躂過去。”

    “放心吧,三甲醫院那麽忙,他哪有時間鑽研微信,一天手機拿出來的次數都寥寥可數吧。”

    就是這麽相信他啊,他是那麽正直的人,那麽好的人,他跟別人不一樣,他可是我喜歡的人啊。

    “還有一個月就要畢業了,我就不是學生了。”複印室喧鬧依舊,我努力在微信的對話框裏劈開一小片寧靜的斷層,編輯信息,按下發送。

    對麵人的微信名字,也如他的著裝,他的思維,他一整個人一般簡明,單單一個“江”字,他的姓。

    江醫生大概在值班,不是很忙,在可預見的老年人打字時長內迴給我消息:“這麽喜歡當學生的話,當初應該學醫,活到老,學到老,修到老,考到老。”

    醫學生的自嘲式冷幽默讓我控製不住地抿唇笑,接著發給他:“等我成了社會人,我跟你就越來越接近了,代溝也會越來越少。”

    “未必是件好事,一個人最好的時候,大概就是在學生時期。”他迴,我幾乎能聯想出他一板一眼敲出這句話的模樣。

    “你畢業的時候心裏難過嗎?”

    “剛畢業的時候,醫學生的就業起薪隻有八百,說不難過有些虛偽。”

    “哈哈哈哈,你能不要一直吐槽自己的職業有多苦逼嗎?我們中文生也好不到哪裏去。”

    “你下午有事嗎?”江醫生冷不丁問。

    “沒有。”我迴道。

    “我下午有假,去你學校看看你。”

    “嗯,好。”

    我把手機重新揣迴口袋,隊列輪到我們的時候,康喬左牽黃右擎蒼英勇地霸占下兩台電腦,供我和她打印論文。我坐□,插u盤,凝視它鏈接上主機,根本就是無可奈何的,要離開這裏,要去嶄新的地方,要去更大的天地,整整四年,說不上盛大浩淼,但也有足夠的熱淚歡笑,最後也隻不過被濃縮和總結在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移動磁盤裏。

    防不設防地,縮印到隻有35%的小抄慢慢長大,最終固定成黑體三號“畢業論文”的字樣,它們無所顧忌地顯現在液晶屏上,清晰高調地仿佛要讓在場所有人給予見證——

    我們的這個時代,

    結束了。

    是驕傲的,又是落寞的。

    ****

    下午三點,我在學校大門口接到了江醫生,他白襯衣黑長褲,氣質斯文得如同一個趕時間來上通選課的年輕教師。

    我第一時間湊上去把臂言歡,對著“南京大學”四個鎏金字大秀恩愛。

    江醫生就任由我摟著他一邊手臂,陽光灑在他兩片睫毛上,有一些就從間隙漏進他眼底,和成綿軟的笑意。他的兩片眼鏡的影子落在他臉上,有一點泛黃,就像經曆歲月洗滌的紙張。

    溫和得幾近不現實。

    “今天為什麽想來這?”我一眨不眨看著他的側臉,問。

    “擔心小姑娘要畢業了心裏想不開,過來陪陪她。”江醫生很淡地笑著。

    “也沒有想不開吧,隻是還沒做好準備呢,突然就這麽來了,有點招架不住。”我說。

    “其實很正常,就和人會出生,會結婚,會繁衍後代一樣,離開校園也是不可避免的,我畢業的時候,也有前途渺茫的感覺,後來在工作上慢慢找準方向,步入正軌,就還好了,”他平鋪直敘,如同在說一件同自己不相關的事:“當然,我的婚姻,並不是那麽順利的。”

    “那感情呢?”江醫生胸襟開闊,我又不自覺地迴歸小女生情懷,硬要和他的那些過往爭個你死我活,女人真是與生俱來的作:“我算是那個正軌嗎?”

    “不算吧,你是意料之外了。”江醫生答得很認真。

    “是嗎?”

    “我沒想過會碰到這麽年輕的女孩子,想都沒想過。”他說這話的時候,向我看了過來。

    像被獵槍鏡頭揪住的麋鹿,我飛速別開眼,那一擊必中的情愫應該就是害羞,我望著一棟被爬山虎葉片織滿的建築,慢慢啟齒:“江醫生……其實跟我在一起,你還是挺困擾的吧。你家裏人,你同事,你的學生,看你的眼光還是會微妙吧。”

    “不困擾,你比我預想的要懂事。”江醫生選擇性忽視了後麵一句話。

    “唉……”我忽然就想歎氣了,就想叫他,輕輕地叫一聲,光是這三個字,就如同在嚼碎溫柔讓它繾綣在唇齒:“江醫生。”

    “嗯。”

    “沒什麽,就叫叫你。”

    “你總醫生醫生地叫我,是不是有點生疏啊。”他故作疑惑地問,仿佛眉心都順勢被這個疑問句擰上了皺痕。

    “直唿其名,感覺太不尊重了,怪怪的,其實我也搞不懂,就是覺得不敬重。”我試圖解釋著,真的就是這樣的感覺,我對江醫生,是愛慕,愛戀和仰慕,不單單是女人麵對一個男人,也有後來人對前輩的欽佩。

    “還是有些生疏了。”

    “不叫醫生,不叫名字,難道叫老公啊。”我施以玩笑的口徑。

    “也不錯。”江醫生居然覺得這個不錯!

    “喂……你不覺得叫老公,還沒結婚的情況下……”我艱難地像是在解說一味中藥配方:“是不是有點……太輕浮了啊?”

    江醫生不緊不慢:“我年紀不小了,是不能再不成熟,你還年輕,輕浮點也不會有人說什麽。”

    “我發現你們男人都一樣啊!喜歡被女人叫老公!”我擴大分貝指控。

    “可能是雄性生物的天性吧。”

    “好吧……那我隻叫一次啊,”太艱難了,莫名的羞澀讓我艱難,必須要加把勁,用起子才能撬開我的嘴,我一點點擠著牙膏:“老……公……老公老公老公,”我急促地連叫三聲:“這樣可以了吧。”

    話音剛落,我就漲紅了臉。

    江醫生忽然就笑出響聲,是在校園的關係嗎?有一點久違的青春的味道遷徙迴到了他的臉上,閃動在那兒,揮發出較於平常還要多出好幾倍的魅力,我的心怦怦動起來,目光也沒辦法從他麵龐移開。他騰出被我攬住的那邊手臂,繼而握住我的手,就握著,也不走了,站在那不動,像是怕被什麽幹擾似的,像是怕有可能表達不清似的,他慢慢整理和吐露著句意:“我現在,好像也有種,才畢業的感覺。”

    作者有話要說:——我曾在學習上順風順水,我曾在事業上無往不利,但我的感情卻一直坎坷泥濘,直到遇見你,小姑娘,感謝你的慷慨贈與,感謝你的不計前嫌,直到遇見你,我才有資格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勇敢地說一聲完滿。

    ——————————

    估計下章就畢業了,還有吳含的事業單位麵試。

    之所以要濃墨重彩地寫大學畢業,隻是想告訴你們,學生時代真的很快樂很快樂,以後永遠不會再有,也永遠無法迴頭,望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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