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的男詞人能三言兩語把小女兒情思寫到極致,讓活到現代社會的她也深有同感。當時他當然對她充滿了憐惜之情,沒想到後來的結果會是那樣。現在迴想往事,不得不承認“性格決定命運”是一條至理名言。他從櫃子裏拿出一遝包紮著的陳舊信紙。信紙的顏色是天空藍,上有薰衣草花紋,精細敏感一如它們的主人。翻開信紙,一頁頁反複閱讀,過往的迴憶也成了細雨,淋濕了記憶的窗扇。

    過了十多分鍾,一通電話把他叫到了樓下。他把信紙裝入寫字台的抽屜中,起身掩門而去。隨後,不被留意的角落裏,謝欣琪偷偷溜了進來,拉開抽屜,開始偷窺老爸的隱私。她知道他年輕時風流不羈,大概猜到這遝信紙裏藏的多半是那個年代的桃色秘密。可是,讀完信件的內容,她還是怔忪了很久:父親與這名叫吳巧菡的女人通信三年多,最初幾封信裏,吳巧菡的語句無處不透露著濃濃的綠茶婊氣息,動輒“薄情不來門半掩,醒來空見楊花滿繡床”“反正雲雨無憑,從此與君音塵絕”“縱被無情棄,妾似將身嫁與,一生休”,看似哀怨,又千迴百轉地撒了個惡心的嬌。讓謝欣琪直接懷疑她是從古代青樓穿越來的。但看到後麵,寫信人的哀怨卻成了真哀怨,每一頁的紙上都有淚痕,反反複複強調“謝茂,我真是冤枉的”……直到看見“修臣”二字,她才終於發現,原來寫信人是她哥的親媽!就是那個差點把他媽從正宮娘娘位置上扳倒的女人!她快速翻了翻那堆信,在裏麵翻到一張皺巴巴的信紙。它的紋理與別的信紙一樣,但被撕碎過,又重新用透明膠粘了起來。信上的內容是:

    “奶媽,周錦茹令我們姐妹蒙羞,我恨她,我恨她。讓那兩個女娃娃消失,一旦我嫁給謝茂,保你全家榮華富貴。”

    看到這裏,謝欣琪沉思良久,終於想明白:原來,當初保姆誤殺自己胞妹欣喬的意外,都是這個吳巧菡安排的!直到事情敗露,父親才總算看透了這個女人的真麵目,踹了她把哥哥帶迴家,不讓他們母子相見。真是做得好!這種女人就該死!可是,那句“令我們姐妹蒙羞”是什麽意思?她倒迴去翻其他內容,果然在前麵的信裏發現了這樣一段話:

    “我承認,我最初接近你是因為姐的仇恨。謝茂,我不求原宥,但求理解。我沒有親人,就那麽一個如母長姐。她原本才應該是宮州小姐冠軍,原本應該是你的太太。但因為周錦茹拉攏媒體,蓄意炒作,冠軍之位才被奪走。你知道你們結婚後,周錦茹未孕都能錦衣玉食,我姐姐過的卻是什麽生活嗎?她體虛病重,挺著個大

    肚子,在陋室裏為丈夫煲湯!病痛令她徹夜難眠,起坐不能平!她愛那個男人,對此不計較,可我看著揪心啊。後來她為保孩子難產去世,還不忘讓那個男人照顧我。縱然往事已成空,這種喪姐之痛,我亦終生難忘。謝茂,我自己是有姐姐的人,又怎堪害死兩個新生的姐妹!即便這對姐妹是我仇人生的……”

    謝欣琪並不能確定吳巧菡說的話是否全部屬實,卻對中間那句“周錦茹拉攏媒體,蓄意炒作,冠軍之位才被奪走”產生了興趣。母親誕生於普通公務員家庭,並沒有什麽強大的後台撐腰,在她嫁給父親之前,更不可能有實力拉攏媒體炒作。可她小時候又聽家裏長輩說過,母親參選宮州小姐那一屆,本來冠軍應該另有其人,因為那個姑娘確實美得仿佛不屬於人間,但後來因為體弱多病退出了比賽,不然也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麽事。想到這裏,謝欣琪迴到房間,打開電腦,搜索“曆屆宮州小姐參選者名單”,找到了母親那一屆的信息。從第一名“周錦茹”往後,她捕捉到第四個人的名字:吳賽玉。這個人也姓吳,難道就是吳巧菡的姐姐?她又搜了一下“吳賽玉”三個字。陡然出現的黑白照片嚇了她一跳。一個女人頭上戴著一頂西洋寬簷白帽,如雲黑發盤在腦後,下巴莊重高雅地微微抬起,至於那張臉……謝欣琪倒吸了一口氣:她也太美了吧!這種天然去雕飾的美,真是鬥花花香銷,賽玉玉黯淡,讓她一個女生看了都不由得心跳加速。

    隻是,這張照片看得越久,她越覺得心驚。因為,吳賽玉的五官辨識度非常高。宮州還有一個人,居然長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尤其是眼睛,深沉如海,這世界上絕對僅此一雙。

    她不會是那個誰的媽吧……

    她打開吳賽玉的百科資料,雖然已有這樣的猜想,還是被嚇了一跳:

    吳賽玉(1965-1987),賭王賀炎第三任夫人,甄姬王城現任“king”賀英澤的母親。宮州人,出生於宮州書香門第,體弱多病,曾有“宮州第一美人”之稱。1987年因難產而死,二十二歲英年早逝。

    基因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世界也真是太小了。原來,賀英澤是自己媽媽情敵的兒子,這關係真是夠亂的。看了一遍吳賽玉的介紹,謝欣琪卻怎麽都覺得有些不對勁。如果賀英澤知道這一層關係,為什麽當時還要同意和自己相親?還是說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可能,第一次看賀英澤的照片,光看眼神她就知道他腦子很好使……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想找個人商量商量。這種時候,她的第一選擇

    往往都是哥哥,可一想到哥哥是吳巧菡的兒子,萬一涉及他和他母親的利害關係,找他可能還不如自己憋著好。她腦子一轉,想到了自己的男朋友。

    她冒雨開車去蘇嘉年家裏。接著發生了一件事,讓她把吳氏姐妹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也因此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閃電的利爪劃破天空,連綿的密雨傾頹了宮州之夜。鳥兒躲在樹枝間,刺破了枝丫的傷口。走過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棟由愛奧尼亞式圓柱撐起的別墅出現在謝欣琪麵前。這棟建築有半殖民地時的陳舊影子,似乎一定要門前雜草叢生、細雨濕流光的寂靜氛圍才適合它。然而,這一晚蘇家一點也不寂靜。一個女人的嘶喊聲從門前傳來,讓謝欣琪打了個哆嗦。她撐傘順著聲音走過去,看見一對中年夫婦站在門口,妻子發了瘋般往前衝,丈夫奮力拉住她。她憤然地大哭:“我不要臭錢,我要我的女兒迴來!”

    她前方台階上站著的人,是兩名時刻準備動手的保鏢。保鏢護衛著的人,是抱著雙臂的蘇太太和一臉不明狀況的蘇嘉年。推推搡搡一陣,她丈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似乎在好言相勸,卻更加激怒了她。她指著蘇太太的鼻子,對丈夫聲嘶力竭地叫道:“孩子是這個女人叫打的!我都已經查得很清楚了!意外?放屁!如果他們真的有意道歉,為什麽現在才讓我們知道真相!我看你是被他們的幾百萬迷昏了頭,覺得女兒的命也就值這點錢嗎?!”被人如此怨恨地唾罵,蘇太太也不過是偏了偏頭,不讓她的食指對著自己的臉。

    倒是蘇嘉年比她母親震驚多了,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什麽……你說……伊雪死了?”

    男朋友和母親丟麵子的時刻,似乎不要露麵比較好。謝欣琪本來是這樣想,但聽見對方說打孩子的事,又產生了好奇。她正遲疑要不要上前,就聽到那個女人對著蘇嘉年怒吼:“你少裝!當時孩子已經六個月了!是一個已經成型的女胎!國外很多正規醫院都不讓打胎,六個月的孩子更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你媽還是把伊雪帶到了三流醫院!現在兩條命都沒了!你賠我女兒來!!”

    伊雪是什麽人?謝欣琪蹙了蹙眉,卻看見女人衝上去拽著蘇嘉年的領口搖晃,他沒有反抗,表情越來越驚駭,臉色也比院子裏的巴西鳶尾還慘白。謝欣琪剛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個女人又繼續哭訴:“都是你,都是你這個人渣!那時候見異思遷,非要和伊雪分手!”

    這句話剛一出口,天上就有閃電劃過,驚雷響起,把整個前院照得像日光燈下

    的太平間。雨下得更大了,一聲聲打在謝欣琪的心房。終於她想起來了,那個女孩叫劉伊雪,和蘇嘉年在同一個音樂學院學大提琴,是他的前女友,她在他手機相冊裏看過他們的合照,還逼著他刪得幹幹淨淨,她用了不足幾秒時間,就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卻完全無法消化事實。說肉麻些,在她心中,蘇嘉年一直都是天使般的男生。每當他們親密無間之時,他都很容易臉紅,向來克製、自持。就算他說自己是處男,她也不會覺得意外。而現在,他驚慌失措地看看伊雪的母親,又看看自己母親,慢慢搖頭,顫聲說:“媽……這是真的嗎?當時……伊雪懷孕了?”

    蘇太太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就像在看一群猴子在馬戲團戲耍。謝欣琪本以為這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但劉伊雪母親又一句話,把她完全打入地獄:“對,她懷孕了!就在你為了猛追初戀情人洛薇把她狠狠拋棄以後,她懷著你的孩子,被你媽媽送到醫院墮胎,然後大出血、客死異鄉!”

    雨忽然小了些。謝欣琪後跌一步,高跟鞋在鵝卵石上的碰撞聲,引來了那幾個人的視線。

    雖然早猜到了蘇嘉年喜歡洛薇,但被驗證以後,她還是完全無法接受。眼見蘇嘉年進入雨中,大步朝自己走來,又聽見那個母親冷笑一聲:“這不是洛薇嗎?”這時她大腦已經混亂,沒想過劉伊雪母親把他的情史調查得這麽透徹,又怎麽會不知道自己是謝欣琪而不是洛薇。所以,也意識不到這是充滿報複意味的一句話,她所有的意識都在訴說著:你謝欣琪,投了一個好胎,卻可以硬生生地把一手好牌打得一塌糊塗,在別人眼中始終連洛薇那樣的普通女孩都不如……自己究竟有多失敗?不,她根本沒有投好胎。她的家庭是支離破碎的,還不如洛薇呢。

    她丟下傘,狼狽地逃入雨中,又被追趕上來的蘇嘉年拽住手腕。

    “欣琪,你聽我說,我什麽都不知道!真的!”他焦急地辯白,牢牢扣住她掙紮的手,“我承認,迴國以後跟伊雪提出分手的是我,但我不知道她懷孕,也不知道她死了。過了這麽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那不怪你,能怪誰呢?怪你媽?”

    “我……”

    “還是說,該怪洛薇?”

    “我以前是喜歡過她,但我現在喜歡你。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她本想大罵他一通,但看著他被雨水淋濕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我沒法接受這件事。我們分手吧。”

    他呆愣

    了很久,胸口被重物壓住般吃力,握著她的手還打著哆嗦:“欣琪,發生這樣的事,我也很痛苦,我比誰都痛苦。你給我點時間冷靜一下好嗎?你別衝動,好嗎?”

    “我不衝動,如果人真的已經死了,我一定會離開你。”

    “我不會說不知者不罪,因為這是我媽做的事,她犯的錯,我也要負責。我媽她一直這樣,隻要是能滿足我的事,她會不擇手段去實現。這件事她做得太違背天理,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你不能這樣懲罰我!我很愛你,不能接受分手。”他說著說著,好像狂躁病人爆發前夕一樣,嘴唇和臉頰也像手指一樣顫抖起來。

    “這件事觸到了我的底線,對不起。”她轉了轉胳膊,擰著眉說道,“放手。”

    他還是緊緊拽著她,視線也沒有從她身上挪開過,淚光閃爍,看上去楚楚可憐:“求你了。”

    “你這樣反而讓我更瞧不起你,放手。”

    他咬了咬牙關,嘴唇蒼白:“那這樣你才能瞧得起我呢?非要我說出你離開我的事實——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迷惘地望著他:“什麽意思?”

    他單手抽出褲兜裏的手機,打開網頁,迅速搜到了一條新聞,用袖子蹭去屏幕上的雨水,放在她麵前。那條新聞的標題是:“宮州第三十七屆藝術展本月開展作品《戀人》引發熱議”。新聞中的照片是畫展中一幅被裱好的人物肖像畫。

    這是她畫的謝修臣。

    “畫的名字不是我取的。”盡管如此迴答,她的心卻怦怦跳起來。

    “我知道,它原本沒有名字。你難道不好奇,為什麽你都換了名字去參選,我還會知道這是你畫的嗎?”還不等她迴答,蘇嘉年就繼續緩緩地說道,“世界上沒有哪一個人,能把謝修臣畫成這樣。你看,連主辦方都為它取名叫‘戀人’。看過這幅畫的評論家,都說……”

    他看著手機屏幕,輕聲朗誦著新聞:“這幅畫風格柔和多情,每一筆都呈現了畫家對模特的感情,沒有日久年深、滴水石穿的愛戀,如此上乘的肖像畫也不能得以完成。”

    這下輪到謝欣琪白臉了:“你在瞎……瞎說什麽?他是我親哥啊!”

    “可是你愛他,不是嗎?”

    “對,是親人之愛。”看見他不屑地笑了一聲,她頓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解釋很多餘,有些惱羞成怒,“你……你簡直是神經病……就憑這條新聞亂推測些什麽?你的邏

    輯都被狗啃了嗎?”

    “不,如果你是在正常人麵前這樣辯解,可能別人都會信,但對我就免了。我們都是搞藝術的,不必睜眼說瞎話、自欺欺人。一件藝術作品會暴露多少創作者的感情,你我都知道。”說到這裏,他沒有心情再與她辯駁,隻是長歎一口氣,擦去眼皮上的雨水,神經質地反複摸著她的臉頰,“寶寶,我已經很累了。如果你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別人知道,乖乖地別鬧分手。等我把劉伊雪的事處理完,一切又會恢複常態的。”他把雙手搭在她發抖的肩上:“相信我。”

    從這天起,謝欣琪還是嘴硬,不讓他碰自己,每天換著法子羞辱他,對他大發脾氣,逼他離開自己,但也不敢再開門見山地提分手。同一時間,她又被踩著了痛處般,拚命地給謝修臣牽紅線,把所有能叫上名字的閨蜜都輪番推薦給他。謝修臣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讓她的心情十分複雜——有些生氣,又有少許的得意。果然,她的哥哥是眼界最高的男人,連她都對他崇拜不已,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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