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德全早已見怪不怪,立刻拿出手裏的披風給光緒披了上去,同時奉上一條手絹。光緒接了過去,搗住了嘴。


    婉貞則是嚇了一跳,想要上前幫忙又不知應不應該、或是應該怎麽做,隻得在一旁迭聲問道:“皇上,您沒事吧?”


    光緒咳得厲害,幾乎有些站立不住,鍾德全立刻伶俐地上前,扶住了他,看得婉貞一陣心驚rou跳。


    待咳嗽暫時消減了些,光緒看了看婉貞,勉qiáng笑了笑,無力地揮了揮手道:“沒……沒事,老毛病了,死不了的。”


    婉貞心頭一緊,猛然想起以前曾經看過的文章,說光緒自幼體弱多病,自從珍妃死後病qing更是雪上加霜。上次見光緒隻覺得他jing神萎靡,其他倒看不出什麽異樣來,所以並沒留意。如今看來,這倒是真的了。


    暗地裏嘆了口氣,她勸道:“皇上,外麵天寒地凍的,您還是早些迴去歇息吧。小心傷了身子。”


    光緒默默注視了她一會兒,慘笑了一聲,道:“都是些沉屙舊疾了,治來治去也就是那個樣兒,朕早已習慣了,隨它去吧。”


    婉貞微微一驚,這可不是什麽吉利的話啊!當下忙道:“皇上,話不是這麽說。不管怎樣的頑症,您自己首先得要有信心,保持一個愉快的心態,才能有治癒的可能啊!否則的話,就算是傷寒也能惹出大麻煩來的。”


    光緒愣了一下,隨即麵色古怪,反問道:“你認為,在這種qing勢下,朕還有可能開心愉快得起來嗎?”


    婉貞也是一愣,頓時無言以對。


    勸慰的話不是沒有,然而在此時此刻,在這樣的qing形下,該說嗎?能說嗎?


    沉默良久,她終究是敵不過心中的憐憫和同qing,低聲說道:“皇上,恕臣妾鬥膽直言,人這一輩子,快樂不是乞求等待別人來賜予的,而是要自己努力尋找爭取的。皇上的心事,臣妾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長久拘泥於過往的事qing又有什麽好處呢?倒不如尋些別的事qing來做做,排解消遣一下心qing,總好過坐困愁城,讓自己生命的每一天都暗淡無光,人生更是沒有了希望,活著又有何益?”


    光緒頓時心中巨震,踉蹌後退了兩步。婉貞那句“快樂是要自己努力尋找爭取的”仿佛一柄重錘,重重擊打在他的心上,猶如醍醐灌頂,振聾發聵,將他那長久以來自怨自艾、消極頹廢,用逃避來掩飾自己脆弱的堅殼擊得粉碎,讓他那畏懼怯懦的靈魂無所遁形。


    他的臉色一片蒼白,眼睛直盯盯地盯著婉貞,嘴唇微微顫抖著,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鍾德全頓時嚇得六神無主。雖說這位萬歲爺是個不管事的主兒,也沒什麽權柄,但畢竟是自己的主子啊!萬一真的有了個什麽不測,他一樣死罪難逃啊!


    急忙攙扶住光緒,他又驚又怕,本就尖細的嗓音更是變了調,衝著婉貞大叫道:“你大膽!”


    婉貞見狀也是嚇得魂飛魄散,沒想到光緒居然會被幾句話說成了這個樣子!萬一他出了什麽意外,自己八成也小命難保了啊!


    不由深深後悔自己的ji婆和多管閑事,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卻見光緒擺了擺手,製止了鍾德全的嗬斥,大口喘著氣,微弱而急促地說道:“不……不關她的事,是朕……朕……”


    婉貞一愣,心中頓時升起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居然奇蹟般地鎮定了下來。她定了定神,看著他虛弱的樣子,還有眼神中的脆弱、無助和悔恨,ji婆的話語不禁再次不受控製地溢出唇瓣:“人吶,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皇上,關於命運,我們無法抵抗、無法更改,但至少,我們可以選擇怎樣去麵對巨變後的人生。既然左右都是要過的,為什麽不讓自己過得更快樂一些呢?”


    這話,說的是光緒,也是自己!自從在這個世界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以前的世界消失無蹤,曾經活過的二十多年也全部化為泡影,在這陌生的時代,麵對陌生的“家人”,她心中的沮喪和絕望又能向誰訴說?那時的她,幾乎就想要一死了之!


    然而,最終,她還是生存下來了,因為她有著qiáng烈的迴家的意誌。但,生活在這個落後封閉的社會裏,麵對滿腹的苦悶,無人能訴說的煩惱,她隻能不停告誡自己——雖然現在已經是孤單一人,但她一定要讓自己快樂,讓自己保持樂觀向上的心態,這,不僅是二十一世紀的親人們希望她做到的,更是她活下去的堅qiáng動力!


    隻有讓自己快樂,才能看到希望,否則眼前隻會剩下深不見底的噬人深淵。如果變成了那樣,人生也就永遠沉淪於黑暗,永遠無法翻身了!


    她不能,也不允許自己變成那樣!


    而與此同時,最初的震驚已過,光緒的心qing慢慢平復下來,開始慢慢咀嚼、迴味婉貞的話。


    是啊,命運是無法抗拒的,他曾經反抗過,也失敗過,早已認了命。但認了命並不代表著就一定要悲戚黯淡地過一生。正如婉貞所說,他無法反抗命運,但至少可以選擇快樂地生活,隻要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在意……


    可是,那談何容易啊!權柄的喪事,愛人的離去,是那麽容易淡忘的嗎?


    但無論如何,這總是種活法,而且是種比較輕鬆的活法。他的心中百感jiāo集,想哭,卻又想笑。為什麽?為什麽沒有人早點跟他這麽說?或許,如果早一點聽到這種話,他的日子會過得比較不那麽沉重……


    兩個人雖然麵對麵站著,卻都想著各自的心事。每個人心頭都有一座難以承受的大山,重重壓在他們心間,讓人透不過氣來。


    第一卷 清閨芙蓉 第三十章 頂撞


    鍾德全和宮女雖然不明白這兩位主子究竟怎麽了,怎麽站在一起發呆?但這並不妨礙習慣了察言觀色的他們察覺此刻氣氛的詭異,於是乖乖地靜悄悄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良久,還是光緒率先迴過神來,長嘆了一聲,看向婉貞。


    那一聲嘆息也驚醒了婉貞,循聲看過去,頓時一愣。


    光緒的眼神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雖然沒有了過去的頹唐和絕望,但卻承載了更多數不清的qing緒。悲傷、失望、解脫、悔恨……還有許許多多她看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比之以前更加的沉重和深邃,看得她心中一緊。


    想不到她一時的感觸,跟光緒說了太多太多,他這樣的轉變,究竟是好是壞?


    她現在有些不確定了。


    光緒深深地看著她,忽然,輕輕地笑了。


    “婉貞,能娶到你,真是載濤的福分!”他由衷地說。


    “呃……謝皇上……”一下子跳躍幅度太大,婉貞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跟不上光緒的思路了,腦子裏一片淩亂,連帶著迴答的話都有些不知所以。


    光緒這是怎麽了?難道受刺激太大昏了頭了?


    光緒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裏,卻並不解釋,隻是微微一笑,說道:“既然皇爸爸不在這裏,那朕……”


    話還沒說完,卻聽到從外麵傳來一陣嘈雜聲。一個小太監一溜煙兒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喊道:“老佛爺迴來了!老佛爺迴……”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了站在前麵的光緒,立刻嚇得一哆嗦,腳一軟,當場就跪下了,“奴才參見萬歲爺,萬歲爺吉祥!”


    光緒皺了皺眉頭,看了他一眼,問道:“皇爸爸聽完戲迴來了?”


    小太監機靈,見光緒似乎沒有責怪的跡象,心中一喜,趕緊說道:“迴萬歲爺的話,是的,現下快到門口了。”


    光緒和婉貞頓時都是一驚。兩人對視了一眼,趕緊走到大門前,光緒在前,婉貞退了一步跟在後麵,肅立站好。


    不一會兒,果然見太監宮女們簇擁著慈禧和皇後、瑾妃、幼蘭等人,說說笑笑走了過來。光緒見了,急忙緊走兩步迎上前去,行禮道:“給皇爸爸請安,皇爸爸福壽安康。”


    慈禧本是有說有笑的,冷不丁看見了光緒,頓時沉下了臉。聽完了他的話,淡淡地點了點頭,道:“好了,起來吧。”


    光緒這才敢站起來,然後低著頭站到一旁,一聲不吭。


    婉貞本是要去跟她們會合的,沒想到見了光緒就耽擱下來,心中自然是忐忑不安。然而還沒等她做好心理建設,光緒卻已經行完了禮,剩下她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那兒,殊為顯眼,也不是個辦法,隻得咬了咬牙,走上前跪拜道:“婉貞見過老佛爺。婉貞該死,酒醉誤事,沒能陪伴老佛爺開心,請老佛爺責罰。”


    慈禧看見婉貞,卻又跟方才對光緒的態度截然不同了。嗬嗬笑著說道:“你這丫頭,可算是醒了!這一覺睡得可好?我見你睡得香,也就沒讓他們吵你,你何罪之有?快起來吧。”


    婉貞心中驚疑不定,沒想到慈禧竟然這麽好說話,禁不住又有些疑神疑鬼起來。而且,慈禧對她的態度竟然會比對皇帝還好,頓時心中有些惴惴,無法揣測受到如此區別對待,光緒的心中會有什麽想法。


    依言站起身來,她不禁偷偷瞟了一眼光緒,隻見他仍舊低著頭,看不清楚臉上的表qing。


    然而或許是感應到了婉貞的目光,光緒突然抬了下頭,看了她一眼。看到那個眼神,她忍不住愣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為什麽在慈禧那樣的冷遇之下,他的目光卻赫然有著一絲放鬆和喜悅?


    待要再看清楚一點,光緒卻又低下了頭,遮去了那詭異的眼神。


    婉貞無奈,隻得放棄,恰好此時又聽得慈禧叫她的名字,急忙走了過去,被慈禧拉著說話去了,再也無暇關心光緒的神qing。


    一行人走進寧壽宮的大門,慈禧這才像是“發現”了光緒的存在,故作驚訝地說:“皇帝怎麽還在這裏?我們女人家說些體己的話,你就不必參與了,迴去吧。皇後,你送送皇帝。”她轉頭吩咐著。


    皇後臉上一喜,那古板而平凡的麵容竟然也因此而生動了許多,急忙答道:“是,老佛爺。”


    光緒卻皺了皺眉頭,說道:“不用了,皇爸爸,兒子一個人迴去就行了。就讓皇後在這兒陪您說話吧,兒子告退。”說完,也不等她們反應,逕自轉身走了出去。


    皇後的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煥發的光采霎那間變成沮喪的灰敗,心中的失落和悲傷油然而生。瑾妃雖不關事,卻也忍不住兔死狐悲,臉上流露出一絲淒涼和哀怨。


    慈禧黑了半邊臉,一瞬間在眼神中露出狠厲的光芒,直直地投向光緒的背影。使勁咬了咬牙,她攪動著手裏的手絹,正要怒氣勃發,突然眼角瞟見在一旁戰戰兢兢的婉貞,頓時又消了氣,雖然不至於馬上就心qing舒暢,但至少不會再想發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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