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遷徙的蠅營,位於西城河邊上一個臭水溝旁。在淤積而傾斜的沙壩上,野草瘋長,亂石遍地。一條寬不盈尺的小徑,彎彎曲曲地在野草與亂石間時隱時現。狗們豬們最喜歡在這裏解溲,一灘灘黑乎乎臭烘烘的東西隨處可見。平常這裏老鼠出沒,螻蟻成群,蜂蝶紛飛,人跡罕至。

    錢一莊不幸遇難的消息,很快傳進這片野草與亂石間。蠅首聽後,摟須掩麵,驚詫不已,喟歎不已: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傾刻之間就從紅塵消失了呢?怎樣評價他對蠅類的功過是非呢?我料定死在他的手裏,沒想到這個萬物之靈長竟是如此不堪一擊,竟死在了我的前麵。人啦人啦人啦,高貴是人,卑賤是人,聰明是人,愚蠢是人,長壽是人,短命是人……長籲短歎著,不覺頭一昏,從一片蛋殼上滑落在地,蛋殼翻倒將它罩上。它覺得自己是一隻仙鶴,展開輕盈的雙翅,向著那輪杲杲紅日飛去。紅日影像迭迭,光芒萬丈,一恍惚,眼前幻化出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有一威嚴的帝王,在群臣一片諾諾的“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山唿聲中,走上金鑾殿上的寶座;座側,一邊是如雲美蠅,一邊是珍饈美味。又依稀在莽莽叢林中,古樹參天,藤蔓糾葛,有一飛瀑,直瀉絕壁,聲音雷鳴;順跌落的瀑布下去,是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清冽的溪水,於亂石與水草間從容而來,向遙遠走去……

    轉移在大青山數以億計的蠅中,新蠅首最先得知蠅首逝世的消息。當時的心境,有如一顆炸彈驟然落在身旁,眼前閃過一道紅光,頭腦一片空白。

    到大青山後,新蠅首本想很快安頓好眾蠅,就迴到山泉城,與蠅首一道應付山泉城的滅蠅行動。但事實與它的想象出入較大,住下就遇到一大攤子事,等把這攤子事擺平又出現新的更棘手的事情。隨著時間推移,蒼蠅密度太大,吃食很快匱乏,生活受到威脅。飲食生靈,有著對食品本能的需求;當不能滿足生存的基本需要,本能會驅使它們放下溫文爾雅的友善麵孔,顯出求生的渴盼而用盡心計。蠅不同於人的是,它們容易滿足,隻要碗裏有就夠了,不像人那樣,有著強烈的占有欲,碗裏有鍋裏有倉廩裏還要有,並且韓信帶兵,多多益善,由此而不擇手段巧取豪奪,演繹出人間眾多鬧劇、悲劇。大青山的蠅群裏不斷發生爭搶食物的事情, 新蠅首一時調解不過來,部份蠅不守紀律隨意向周圍的農家擴散,更多的蠅則要求仍然轉移迴山泉縣城去,說:“飽死鬼比餓死鬼好,與其在這裏餓死,不如迴城去被藥毒死;餓死很委瑣,藥死很悲壯。”新蠅首廣為聽取蠅們意見,擇善而從,覺得這種觀點有一定道理,準備予以采納,向蠅首聯絡,幹脆將疏散到大青山的蠅群全部班師迴城。剛接通脈波,蠅史告訴它,蠅首已闊別塵寰,邁步西天,正要通知它迴山泉城處理後事。

    就在新蠅首起程迴山泉城的時候,錢一莊的遺體正裝入冰櫃中。

    訃告貼出去了,寫訃告的人用詞是大方的,什麽對工作任勞任怨,兢兢業業,從不挑肥揀瘦,組織上叫幹啥就幹啥;工作適應能力很強,不管任何崗位都能很快進入角色;生活上艱苦樸素,克勤克儉,從不講究奢侈,一輩子清貧度日,兩袖清風;他的不幸,使黨失去了一位好黨員,組織失去了一位好同誌,單位失去了一位好領導,人民失去了一位好兒子;他的不幸,是我縣滅蠅工作的一大損失。

    訃告共貼了五張,最顯眼的一張貼在縣政府大門口前的公告專欄中。訃告是王孝清托人請縣中學一位有名氣的姓羅的語文老師寫的。羅老師說,他不熟悉錢一莊的生平事跡,讓王孝清寫一個草稿,他幫修改。王孝清心裏說,我能寫出草稿就一口氣寫出來了,何須乎請你寫;口裏卻說:“還是請羅老師費心。”羅老師說:“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你總得幫我提供一點材料。說到極點,有的東西可以不方說方,不圓說圓,但有的東西就要求非常詳實準確,如哪年哪月生,幹過一些什麽工作,任過一些什麽職務。”王孝清想了想也是,但自己也不知道,就找來崔小麗,讓他到縣人事局去查檔案,把錢一莊的生平查來交給羅老師。正文怎麽寫,圍繞生平簡曆寫就是。羅老師不很情願地說道:“好嘛。”

    羅老師費了一個晚上的功夫,可謂收索枯腸,絞盡腦汁,寫好交給來取稿子的崔小麗,幽默地說:“紅汞碘酒,搽了就走;有效無效,責任盡到。任務完成,要得就要;如若不行,另請高明。”

    王孝清審稿子時,有一點說不出的酸不溜秋味道,覺得訃告中有的詞語,與中央領導逝世時的悼詞差不多,但自己又不知道該怎麽修改,何況他是治喪委員會主任,還有很多事等著他辦,並且還要化悲痛為力量,滅蠅工作也進入高潮,已給市愛衛辦送出邀請書,離請市愛衛辦來檢查的時間日益迫近;當告訴裘自鳴錢一莊不幸的消息時,裘自鳴明確指示,滅蠅時間短,任務重,要治喪、工作兩不誤。這又不是發表社論,要字斟句酌,隻要馬馬虎虎過得去就算了。人啊,死都死了,還何必那樣認真,在訃告上花費心思?即便有的言辭說過份了,說穿了,這是一種形式,一個場景,是寫給活著的人看的;安頓死者的目的是告慰生者,在這種事情上認真,除了自找沒趣外,就是自尋煩惱。他提起的筆在空中懸了半天,還是一字未改。套上筆筒,交給靜靜地等候在一旁的崔小麗,讓她請北正街那位字寫得很好的喪葬禮品店的曹花圈一式五份,寫好後請一個小工貼在指定的地點。

    崔小麗點點頭,接過稿子走出辦公室。

    望著崔小麗慢慢消失的背影,不知怎的,王孝清心裏突然泛起一個空落的感覺。錢一莊的遇難,出於一種陰暗的心理,王孝清感到自己的嫖娼的醜行少了一個知情者──他至今還蒙在鼓裏,錢一莊是陷他於狼狽境地的製造者;從工作上講,少了一個與自己唱對台戲的家夥,肩頭的壓力驀地減輕了許多。因此,王孝清的空落感覺,完全是釋下思想重負後的輕鬆;也正因為有了這種輕鬆,扼製的本能才掙破桎梏抬起蠢蠢欲動的頭顱,情不自禁地欣賞起崔小麗靚麗的背影。

    事實上王孝清不知道,崔小麗窈窕綽約的身姿裏,裹挾著一個痛苦的心。

    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人人有一曲唱不圓的戲。不要認為小小老百姓才活得累,整天電視上有影、報紙上有名、廣播裏有聲的人,就風光無限,無煩無惱無憂愁。隻要是一個人,隻要他具有七情六欲,不能超凡脫俗,就免不了煩惱憂愁。你看崔小麗每天仍然描眉畫眼,輕抹朱唇,把漂亮的臉蛋裝修得更加完善無缺,內心卻十分蒼白空虛。自從委身於大款竇洪生後,滿以為找到了知音,找到了愛情,找到了終身幸福。就在她孕癍不斷突破臉上脂粉、肚子日漸讓褲腰緊繃的時候,竇洪生翻船了。竇洪生搖唇鼓舌,動員兩個朋友投資開發稀有礦物冰洲石,待朋友把款湊好交與他,他去一處深山老林裏找了幾個石匠砍開一壩野草,拗開幾砣石頭,說冰洲石埋藏極深,湊的錢已經用完,要開發還要追加投資,暗地裏卻把朋友湊的錢吃了。兩個朋友都是日得蜂子坐得蛇的人,不依竇洪生的說法,找了黑社會的人,要擺平竇洪生。竇洪生聞訊,給崔小麗留下一個要出一趟遠差的口信,從此便杳無音信,仿佛從地球上消失了。兩個朋友不依,把帳記在崔小麗的頭上,扭著崔小麗把竇洪生交出來。一個說,不交出人來,就要把崔小麗攆出去,拍賣崔小麗現在住著的竇洪生的這套房子。一查,原來竇洪生的這套房子也不是他的,而是高價向別人租的。這就意味著崔小麗將吃不成吃住不成住。另一個人說,不交出人來,就要當小姐一樣睡崔小麗,一百元一晚上,直到把他出的那部份錢睡完為止。這可把 崔小麗氣慘了,欲哭無淚,迴家給父母談?或者給周天明說?給熊小丁講?訴苦都找不到一個地方,隻好鬱積在心,讓這股懊喪、失望、羞愧、憤懣糾葛一起的情愫,和著胎兒在腹內躁動。感情將引領她走向何方?她遙望蒼天,兩眼茫然。王孝清欣賞她美亮麗的背影,能欣賞到她痛苦的內心世界嗎?

    當然不能。因此,當崔小麗把訃告請人寫好拿迴辦公室,仍坐在辦公桌前發愣的王孝清沒有看出她眼裏有絲毫的艾怨與悲戚,眼光在她的臉上稍作停留後抬手一指道:“你請人立即貼出去,沒有漿糊就用膠水。”

    訃告一上牆,立即引來眾多圍觀者,也招來陣陣蠅群。

    人們百思不得其解,好黨員、好領導、好同誌、好兒子,都這麽好,當縣長、市長完全綽綽有餘,怎麽四十多歲了,才當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滅蠅辦副主任?可見山泉縣當官的瞎了眼睛,太埋沒人才了。如果不是這樣,好字就太廉價、太濫賤了,怕今後討口子收荒匠死了都可以說上一串好。

    蒼蠅們也疑團密布:錢一莊的死是滅蠅工作的一大損失,我類正因為有了他的私心,和潘日達的假藥,才幸免於最大最慘烈的殺伐,我類列祖列宗列子列孫都對他感激不盡呢,怎麽又站在對立麵,說是損失?未畢錢一莊是一個兩麵三刀的小人物?人心隔肚皮,看不穿啦。

    也許是視力的原因,也許是思索的原因,蠅們簇擁在訃告上的那句話上躑躅、徘徊。於是,展現在人們眼簾裏的每張訃告上,都有密密麻麻的蒼蠅羈留其上。誰人去撲滅它?沒有。縣委宣傳部那個玩世不恭的眼鏡幽默道:“滅蠅辦就是不同,連訃告上的蒼蠅都要比別的訃告多得多。”

    想那大規模的滅蠅行動中,蠅們屍首遍地、屍骨成山的慘景,無不讓每一隻活著的蠅們感到奇恥大辱,義憤填膺,它們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向山泉城人示威和抗爭的機會。

    新蠅首斂翅落腳到蠅營一個魚頭骨上,蠅們用悲戚的目光望著它。在注目禮下,新蠅首步履沉重地緩緩走過蠅群,來到蛋殼前。

    那是一隻泥黃色的良種雞蛋殼,不透明。相當於人的俯首致哀吧,新蠅首望著它,六腿平展,滿眼含悲。半晌,新蠅首問:“蠅首怎麽被罩在裏麵的呢?”

    一旁的蠅史答:“蠅首自己所為。”

    “開始時你們怎麽沒搬開蛋殼呢?沒想到裏麵空氣稀薄,會燜死蠅首嗎?”

    “我類認為蠅首屬壽終正寢,自己選擇的升天方式。”

    新蠅首說出上麵的那句話後,意識到生硬了一點,含有指斥意味;蠅史與自己資曆相當,兢兢業業輔佐蠅首,自己怎麽能用這種語氣與蠅史說話呢?它心裏有一絲兒內疚,聽蠅史這樣解釋,忙點點頭,算是承認蠅史的話的正確,也是對自己生硬話語挫傷蠅史感情的一點補償。

    蠅死了就死了,不像人要開追悼會,舉行一係列祭奠活動,寄托人的哀思;也不像人要厚襝隆葬,再窮也要草席裹屍,入土為安。蠅則溝死溝埋,路死路葬。蠅首死了,置身蛋殼中,也算是自己尋找到了一種最好的安葬方法。

    有如慈禧的垂簾聽政,隻要蠅首在一天,新蠅首就不能成為山泉縣真正意義上的最高統領。蠅首逝世後,新蠅首才能形成權力的核心,大權一攬,號令一出。

    新蠅首召集部份蠅中精英開了一個小會,了解了一下山泉城大規模滅蠅活動以來的基本情況。

    蠅史作主體匯報:“從山泉城政要發動大規模剿滅我類的幾天來看,總體情況是憂喜參半。喜的是有生力量得到了有效保存,我類遴選出的三百零八隻精英沒有一隻受到損失,全部聚集在河邊的一個涵洞裏,溫暖適度,飲食豐盛,一個個長得身強力壯,精精神神,初步顯示出強大的生殖能力。不愧為精心選出的精品和蠅類頑強生存的希望之光,第一對稱為蠅明和蠅琴的絲光綠蠅,一次便產卵二百三十粒。”

    新蠅首聽了這則匯報,舉起左前腿在臉頰上抹抹,算是滿意和認可。

    蠅史接著說:“從麵上的情況來看,隻要不是指定的滅蠅重點單位和重要地段,蠅的傷亡都比較小;當然,也有雖然列入滅蠅重點單位和重要地段的,由於所在單位和分管地段領導的意識差,行動乏力,工作虛與委蛇,我類也沒受到多少死亡威脅。除了縣財政局外,縣社保局也夠得上一個典型。它位於政府大門口,是人們到縣政府會議室必經之處,因而被列為重點滅蠅單位。滅蠅期間,辦公室王主任對各股室作了滅蠅安排,將安排情況給局長羅維東匯報時,羅維東很不滿意地臭罵道,這完全是吃飽飯脹著了沒事做,盡想歪點子餿主意。一個單位就是這幾個人,一天到晚連軸轉, 累得打屁都不成個數,還嫌幹少了,公然還要把工作停下來滅蠅。給你說,我隻按照崗位責任檢查工作,崗位責任裏沒寫的工作,你們可以不做;崗位責任裏寫下的工作,誰要是放下不幹,在群眾中造成了不良影響,我叫誰吃不完兜著走。王主任期期艾艾地說,要是滅蠅檢查不合格,怎麽交代?羅局長大聲武氣道,我是單位法人代表還是你是單位法人代表?天塌下來是你頂著還是我頂著?我都不怕你還怕什麽?告訴你,滅蠅辦可以按賦予他的單位的職責檢查我的工作,我社保局也可以按賦予我單位的職責檢他的工作。要是說我蒼蠅沒滅好受到什麽罰款一類的話,首先就把錢一莊車禍在醫院發生的那攤子費用給我卡下來不報。”

    新蠅首聽得眉飛色舞,心花怒放:“這個羅局長,好人,完全是大好人。”

    “壞人也多。”蠅史說,“像縣個協曾動員親戚雷震天捐款十萬元支持滅蠅的彭老媽子,縣個協本來不是指定滅蠅單位,彭老媽子主動找虱子在腦殼上爬,請求把縣個協列入滅蠅單位。她工作特別認真,為確保縣個協沒有一隻蒼蠅,專門製定了獎懲辦法,凡在辦公室裏發現一隻罰款三元,發現兩隻罰款十元,發現三隻罰款二十元,最高限額可以罰到五百元。於是,單位的人在滅蠅期間,為了保證不發現蒼蠅,整天都把精力放在滅蠅上,全部安裝了紗窗紗門,隻要鑽進一隻蒼蠅在辦公室,一定全體發動,揮拍舞帕,直到消滅為止。有一天,一隻叫蠅江的蒼蠅,落腳在一位到縣個協辦事的人員肩上,蠅江本想到了個協門前飛離開去,沒警覺卻跟進了屋裏。正要辦事,彭老媽子發現了棲息在那位辦事人員身上的蠅江,放下手中的活,拿出蒼蠅拍子,叫辦事人員別動,然後一拍子抽去了。蠅江發覺不對,“嗖”一聲飛到屋頂天花板上。彭老媽子立即指示辦公室工作人員小李,移桌子抬凳子,卷起報子去打;打不著,彭老媽子忙拿起門背後的拖帕,叫小李去戳。她呢,趕快關門閉窗,指揮屋裏的三個人一個人站一個位置,蠅江飛到誰近便的地方由誰出擊。這個彭老媽子真毒,使蠅江始終處於挨打範圍。開始蠅江左閃右躲還能應付,後來慢慢體力不支,又落腳在那位辦事人員身上,希望辦事人員趕快離開縣個協帶它出去。彭老媽子手疾眼快,一蒼蠅拍子抽去,可憐蠅江腦漿迸濺,肚破腸流,俄傾化為鬼魂;殷殷鮮血,染紅了那位辦事人員乳白色的高檔上裝。這是丈夫才出差給帶迴來的生日禮品啊,就被莫名其妙地弄了一個紅色印漬,她心裏很不好受,罵了一句‘神經病’,事都沒辦扭頭就走了,但卻成全了彭老媽子領導下的縣個協對蒼蠅全部、幹淨、徹底消滅掉的諾言。”

    新蠅首腹誹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個彭老媽子,今後也會像蠅江,暴死荒野,屍首不全。”它問道,“這個彭老媽子什麽模樣?”

    “個子不高,最多一米五出頭,單單調調,矮矮小小的;苦瓜臉上配著一雙細眉細眼的眼睛,有點瞘和近視,看東西要湊攏才看得清楚;可能總是愛琢磨人和事瞌睡沒睡醒的原因,眼窩始終有一圈黑影子,眼囊也有些鬆皺和下垂。就是這樣一個人,說活辦事卻很精神,整天吆五喝六、唿風喚雨的,隻要縣裏設立了什麽獎項的工作,沒有哪一項她沒拿到手。唉呀,前幾天都還上了一次電視,就是組織縣個協搞義務勞動,到小溪口幫著建垃圾處理場填土方、對著鏡頭把腰杆勾得像大螞蝦一樣幹活、專門打了一個特寫鏡頭的那們女人。”

    大青山上沒有電視,新蠅首當然沒有看見,但它從蠅史繪聲繪色的講述中,已對彭老媽子了解了一個輪廓:“這次滅蠅行動中,這位彭老媽子看來又會拿到滅蠅先進單位和個人的獎勵了。”

    蠅史說:“類似這種借滅蠅工作沽名釣譽的單位還有,比如說縣教育局。眾所周知,北小曾發生過學生豆奶中毒事件,後來處理了一連串的人。縣教育局勤工儉學辦在綠泉豆奶廠占有股份,並且又直接將學校作為銷售市場,縣教育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分管局長作為直接責任人首當其衝,被撤銷職務;教育局長記大過處分,調離教育局長崗位,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陶天順調任縣教育局局長。這個陶天順,生性最愛標新立異,為響應縣委、縣政府滅蠅號召,教育局出文件要求,搞好縣城學校滅蠅是縣裏滅蠅行動的重要組成部份,縣城內學校必須廣泛地把學生發動起來,積極投身到滅蠅行動當中去,每天每個學生必須向學校交五十隻蒼蠅,並將交納情況納入學生操行分進行評定獎懲。

    “各個學校聞風而動,製定了詳細的落實措施。普遍的做法是每班的學生交給小組長,小組長交給班長,班長交給學校負責滅蠅工作的老師,老師統計好數據一日一報縣文教局。這招真毒,大部份學生像做作業一樣完成學校交給的任務,迴到家裏兩件事,做作業打蒼蠅,每天按數交納我類屍首。有的家長心痛孩子,怕打蒼蠅影響孩子做作業,就主動承擔了打蒼蠅的任務,打好後裝在塑料袋裏包紮好拿給孩子。真是需求產生往來,往來產生市場,市場產生買賣,一項新的買賣應運而生。講衛生的家長賺難得打,每天一包,髒兮兮的,看見了飯都吃不下去。特別是有一位學生, 星期五父母打好包裝好的蒼蠅,要星期一才能拿到學校去交,怕屍首腐爛了,便將其放在冰箱裏,結果弄得全家人患痢疾。但孩子又要交,怎麽辦?便請人打。發展到後來,有一些下崗在家沒事做的人,見這是條生財之道,便專門打蒼蠅提到學校門口去賣,兩元錢一包五十隻,物不美價卻廉,省時省事。有的學校開始製止這種做法,說叫學生交蒼蠅就該學生打,買來交沒有培養起學生的滅蠅意識,但那部份家長據理力爭,你學校不應該管我們的手段,隻應該講目的。校方覺得有理,作出了妥協。後來每個學校門口都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死蒼蠅買賣市場。這樣一來,打蒼蠅賣的人就不分重點滅蠅單位和重要地段了,見蒼蠅就打。這個數量不可細算,每天至少幾十萬我類死在陶天順的號召裏。”

    新蠅首憤慨道:“陶天順也不得好死,得好好想一個辦法收拾一下他,最好讓他全家人都患上痢疾。”

    蠅史說:“順便講一個鬧劇,正好印證了第一次得知山泉城要開展滅我類行動的緊急諸葛亮會上蠅甲講的‘人類比我類醜陋的話’。東升小學那位總務主任,他負責學校學生交來的我類屍體的收集處理。說處理,無非全部倒進一個沼汽池裏施以藥劑進行腐化。那位總務主任竟然串通校門口賣蒼蠅的人,將學生交的蒼蠅拿給賣蒼蠅的人,又重新賣錢兩人平分。不要說是蠅頭小利,集腋成裘、積羽沉舟啊,一天進帳幾十元,一個月下來幾百上千元,也是一筆不菲的收入,比他的工資還多。”

    新蠅首說:“這些人,真如蠅首的一句名言,人不如蠅。”

    “還有教訓。”蠅史稍為停頓了一下說,“不管是人還是蠅,千萬不要得意忘形。有的蠅麵對含糖量小而沾度不夠的滅蠅紙,以為我類征服了它。那隻害得蠅孟被撞死的狐狸精蠅茼,不善飛,卻善舞,身材修美,腿腳靈巧,總想尋找機會展示自己的才能,打動我們改變婚育政策,掙迴交配享受權,實現為蠅的傳宗接代貢獻自己年華的夢想,竟然提倡在滅蠅紙上舉辦歌舞會。我不讚成,蠅首也不同意。一些被即得勝利衝昏了頭腦的蠅,也趁機起哄,對蠅首進行了不懈的遊說,什麽要用渺小向強大示威啊,人類可以戰勝啊,蠅首年紀大了,聽得腦殼發脹,不耐煩地說:‘好好好,你們要辦就去辦吧。但先說明,招來莫測,後果自負。’

    “以蠅茼為首的文藝活動積極分子們高興了,很快就籌備好了這場活動,地點選在味美思餐館。因為味美思那位精明的女老板李鳳霞算過帳,噴灑藥物花的錢要多些,萬一噴在食品上了,客人吃了中毒怎麽辦?不但要賠償損失,政府還要追究法律責任,不是要了她全家的性命嗎?就選了滅蠅紙,花錢少,三角錢十張,可以擺很寬的地方。

    “味美思的生意一直比較清淡,名曰味美思,實際味道很差勁,加上李老板把利潤看得厚,沒有多少人來吃,沼水缸裏和垃圾堆裏經常扔著臭肉臭蛋,才真正叫我類的‘味美思’,我類很多親戚朋友宴請最愛在這家餐館進行。縣裏滅蠅大決戰的第二天,李老板雖然對滅蠅行動不很滿意,但怕檢查組來檢查到蒼蠅罰款,就加倍地到處放滿滅蠅紙。中午來了兩三個散客,其後再也沒見過人了。李老板無事坐著打瞌睡,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餐桌上的蒼蠅特別多,都在蒼蠅紙上跳去跳來的;不像往常那樣,隻要蒼蠅落腳在滅蠅紙上,很快就要斃命於斯,心想蒼蠅紙不滅蠅,這就怪事了;要是被檢查組闖見,不叫關門停業才怪。想到這裏,心裏就來了氣,叫來全體打工妹,找來蒼蠅拍,躡手躡腳地走到蠅們的歌舞場邊。蠅們正沉浸在熱烈而歡快的氣氛中,隻聽得“叭、叭、叭”一陣拍子響 ,傾刻間歌舞場發生了震驚蠅營的流血慘案:屍橫遍野,流血漂擼。倡導和組織者蠅茼死得最慘,被李老板揮拍打成一團肉醬。”

    新蠅首說:“我類要注意吸取這一類慘痛教訓。”

    蠅史說:“還有比這更慘痛的,就是被林中彬圈點、讓市創衛辦來檢查的重點部位,全用的是‘列喜鎮’,我類遇上,沒有一隻幸免,真令我類聞風喪膽!”

    新蠅首聽罷沉吟了半晌,總結性地說:“聽了蠅史的工作匯報,從整個滅蠅決戰情況來看,沒有我類想象的那麽悲觀,也沒有山泉城的政要們想象的那麽樂觀。總的情況令我滿意的。下一步要做的事,我看是不是這樣,轉移到大青山的蠅們,那裏確實生活困難,朝不慮夕;再者,城裏我類死亡也比較大,從數量上得進行填補充實,疏散到大青山的蠅全部轉移迴城。當然,不要輕舉妄動,得選擇比較安全的地方,避開重點滅蠅單位和地段居住,請蠅丁提供出重點滅蠅單位和地段的示意圖,看哪些地方能夠安置多少蠅,拿出一個具體方案給蠅史。市裏滅蠅檢查團具體行程定於多久?”

    蠅卯迴答道:“縣裏給市愛衛辦發出的邀請函,定的時間是四月二十八日,他們說迎接檢查過後過‘五·一’節。如果等‘五·一’節幾天假期過了再迎檢,怕這段時間的成果保不住;再從頭滅起,又要多花精力和投資;特別是投資,本來就不夠,再這樣折騰,根本就沒有資金了。”

    新蠅首屈腿一數,還有三天。便說:“這是最後一博了,我類一定要堅持住。生存權最重要,生命隻有一次,要再次緊急動員蠅們,能撤出重點滅蠅單位和地段的爭取一隻不留地撤出;很多不是重點滅蠅單位和地段但屬於危險地方的,如像前麵說到的縣個協等處,也要盡量撤離,努力保存有生力量,在檢查時全體總動員,再給山泉城人作一次較量,他們有打‘人海戰’的說法,我類就給他打一次‘蠅海戰’。”它掉頭問蠅甲,“我類除了死亡數目外,同往年相比,總數是高於往年還是低於往年?”

    蠅甲說:“大大高於往年,即使再死亡三分之一,也要比往年多。”

    “很好,很好。”新蠅首說,“得感謝蠅首的正確決策,采取了多生多育等一係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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