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6


    女人的直覺是天生的,她自己的兒子,再怎麽交流少之又少,有些血液中的東西是相通的。


    陳勁生今早醒來過一次,他隻叫了一個名字。


    倪迦。


    然後再度暈厥。


    林漫這才有了重新審視他,包括自己的意識。


    他們一家人,感情向來寡淡,親人之間都可以用冷漠形容,無事不聯係,逢年過節類似於例行公事,也坐不齊一桌人,其樂融融的氛圍會使他們渾身不舒服。


    陳勁生從小不愛說話,陳家的人身上都有一股清高勁,天生對愛欲沒有依賴性。林漫作為陳勁生的母親,沒有覺得不妥,也不願意過多幹涉他的生活。


    從很小開始,他一個人上學,一個人住,成績一直優異,因此,她對事業投入的精力越來越多,潛意識裏,她的兒子足夠優秀,她完全無需擔心。


    以至於她忽視了他在電話裏愈長久的沉默,她以為是他們多散少聚而來的隔閡,或是他正值男孩抗拒家人窺探的階段;但她沒想到,有朝一日,她會聽到自己的兒子患有心理疾病的消息。


    而她作為一個母親,甚至要從他朋友的口中得知這件事。


    在曾經的心理障礙檢查中,陳勁生的各項精神指標都不正常的厲害,該高的偏低,該低的飆高。


    精神層麵的東西最令人無奈,虛無縹緲,無從下手,但又真真切切的影響著一個人,支撐著一個人。


    林漫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商業上跟人勾心鬥角一輩子,她喜歡挑人最痛的地方下手。


    可輪到自己的兒子,她很茫然。


    她缺席了太久,以至於她已經被完全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


    倪迦這個名字她不陌生,助理在飛機上給她講述了事情的經過,而到了醫院,她親眼見到了本人。


    很漂亮的小姑娘。


    且,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眼下的落魄,隻是暫時讓她學會了低頭。


    林漫看人目光又毒又狠,倪迦沒有女孩身上該有的青澀,她不單純,不美好,甚至一臉的風塵氣,但不同於常人的經曆讓她那雙眼充滿了故事,多看一眼,都會想多探進一寸。


    有些人單薄如一張白紙,平淡無奇,一眼或許能望穿他的人生;有些人天生是神秘而絢爛的,沒有定性,他有每一種可能,而你不願意錯過任何一種。


    倪迦於人,就是這樣一個感覺。


    平白無奇的人生裏,最怕出現過於驚豔的人。


    她不能說自己的兒子生活平白無奇,但倪迦這樣的女孩,本就少見,若是再讓他產生心理依賴性,就難以戒掉。


    與其存留安全隱患,不如當斷則斷。


    ……


    倪迦最終沒能看到陳勁生一眼。


    她從醫院出來時,宋彰恰好要進去,他想略過她,倪迦先一步橫在他麵前。


    倪迦直截了當的問:“他醒了嗎?”


    宋彰頓了一下,才道:“醒過。”


    還叫了她的名字。


    醫生出來問“倪迦”是他什麽人,病人剛剛叫了這個人的名字時,他和陳勁生他媽都有點懵。


    “醒過?什麽意思?”


    “又昏迷了,不過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如果下午還能醒,過兩天就能從icu出來。”


    萬幸。


    倪迦唿出一口氣,想到今早他曾睜開過眼,眼眶立馬紅了一圈。


    這眼淚來的毫無征兆,弄得宋彰表情有了一絲裂縫,冷臉稍微緩和了點。


    起碼她的關心是真的。


    倪迦背過身迅抹幹淨,轉迴來問:“肖子強那邊怎麽樣?”


    “甭提這個名字了,他也夠惡心。”宋彰又黑了臉,“他把他耳朵拿出來說事,說是陳勁生先害得他,他現在死咬著陳勁生不放。”


    倪迦:“陳勁生真把他耳朵弄廢了?”


    宋彰說:“那陳勁生小拇指還是他掰斷的!”


    倪迦:“……”


    “反正這次肖子強跑不了,陳勁生他媽不可能這麽輕易放過他的,他就老老實實蹲他的房吧。”


    “他媽媽……”


    “挺厲害的,你也見過了。”宋彰說,“做生意的哪有不會做人的,說到底,有錢萬事都能解決,肖子強這種嘍囉也就在外麵能瞎叫喚,一進局子,讓這種有手段的對付,咋死的都不知道。”


    倪迦迴想起那個女人,顯然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女強人,精明又能幹,人際關係滲透半邊天,但似乎又沒那麽表麵看起來的尖酸刻薄,會反省,會擔憂,會開明和理解。


    也或許是她可以將自己的形象演繹成不同的樣子,並且遊刃有餘,看不出虛假的成分。


    她對她的態度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她說的那些話,倪迦會聽,但做不做,就是她自己的事兒了。


    ……


    陳勁生的情況一天天在好轉,清醒的次數越來越多,最後,完全清醒過來,然後從icu轉入vip病房,旁人終於可以不用再上上下下消完毒全副武裝的去看他。


    他在康複治療中,不算多積極的配合,但從他徹底清醒的那天起,倪迦就沒再出現過。


    巧的是,他也沒再提過那兩個字。


    仿佛他坐在這裏一身傷,沒有原因。


    見他不提,宋彰更不會主動提,他巴不得陳勁生是失憶了,忘了那個人更好。


    但事實顯然不是這樣,陳勁生比以前更沉默了,一天一天,他幾乎不開口說話,嘴唇粘合在一起,偶爾張嘴,唇瓣像撕開一個口子,聲音啞的可怕,吐字也不清晰。


    他沉默的時間越來越久。


    直到有一天。


    病房裏迎來一個不怎麽陌生的姑娘。


    和她帶來的視頻。


    **


    倪迦想,她人生裏有很多重要的時刻,都來的那樣突然,像突然而至的暴風雨,帶有摧毀性的,把她的生活打的一團糟。


    不知道是誰告了她,當年她逼陳勁生下跪的視頻被人匿名到市教育局的郵箱裏,洋洋灑灑一篇長文,控訴了“校園暴力”,並且清清楚楚標注了她現在所在的學校、年級、班級以及姓名。


    那視頻是經過處理的,其他人的臉幾乎看不清,陳勁生的臉也被打上馬賽克,唯有她和肖凱明,明晃晃的兩張臉。


    要置她於死地的目的十分明確。


    這話題從來都存在,普遍性極高,關注度卻極低,隻有一個又一個事件的曝光,沒有對應措施,有也落不到實處。


    於是野蠻生長,愈嚴重,群眾的唿聲高漲,終於在近幾年得到了重視。


    教育局立刻下了通知,要學校做出迴應,六中是a市名校,絕不允許這種事情大肆外傳從而有損學校名譽,幾乎是在隔天就公開了處理結果,開除兩名學生的學籍,並取消三年內高考資格。


    本就是問題學生,成績分別在高二與高三吊車尾,開除保名聲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但這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倪迦沒有苦讀,也寒窗了十二年,做學生十二年。


    她來來迴迴,一路成長,脫去校服從學校出來的那一刻,她意識到,或許無疾而終才是她的終。


    這一迴,是真正的結束。


    她沒有中考,也即將失去高考。


    人生的第一大轉折點,她甚至沒有資格參與。


    那些她想要拋下的過去,隻會拉她進入更深的地獄而已。


    那些荒謬的青春,究竟帶給她什麽了?


    風光?快活?瀟灑?


    全他媽是放屁。


    ……


    倪迦把校服扔在了六中門口。


    當晚,她給周彌山說了這事。


    周彌山聽完,迴答很簡單。


    他說,你現在需要換一個環境。


    一個陌生的,完全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


    倪迦沒有反駁,她覺得他說的很對。


    這一迴她是真的沒有力氣再折騰,周彌山說什麽她都聽,離開就離開,去哪兒都成,她想喘口氣。


    **


    倪迦去過一次醫院,還沒進電梯門,就被宋彰直接趕了出來。


    他對她的態度從之前刻意的冷漠轉為徹徹底底的厭惡,恨意很濃,看到她的第一秒就臉色全黑。


    他把她連推帶搡的轟出去,極其反感的說了句,“你他媽還有臉來?”


    她是應該沒臉來。


    但她現在不要臉了。


    倪迦反問:“我怎麽了?”


    “你怎麽了?問得好啊,你怎麽了?”宋彰笑的涼嗖嗖的,“倪迦,我以前怎麽沒現你這麽愛裝逼?不愧是個□□,逼這麽能裝。”


    倪迦沒生氣,跟著點頭,“是,我是□□,我就想知道陳勁生現在怎麽樣了。”


    她以為宋彰的態度變化是源於她的長時間未出現,讓他以為她就是做做樣子,實則根本不關心陳勁生的死活。


    “他怎麽樣?他怎麽樣你不清楚?他能躺在醫院不就是你想看到的?你現在虛情假意演給誰看呢?”


    倪迦終於意識到宋彰話裏的不對勁,“你什麽意思?”


    “我沒意思,我就是不想看見你過來惡心人。”


    倪迦很快猜到他突然如此惡劣的原因。


    “你聽誰跟你說什麽了?”


    宋彰冷嗤了兩聲。


    倪迦又問:“說什麽了?”


    宋彰滿臉嫌惡的道:


    “去問你的好同桌啊,人家可是背後賣你賣的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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