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顗大師說“人類的欲望猶如牛馬,如果將之放任而不加約束,則必無止境地墮落”,拿我們的俗話來說,“人是不足蟲”,賴此不足,人類社會才能發展,但往往因為這不足,壞了多少的好事。周知賢這好幾天不在家悶著了,天天呆在門市,也幫著賣賣配件,幹點雜活,這本是父母心中理想的狀態;但周成感覺到這狀態的不穩定性,總想一家人坐下把事情捅開,親耳聽聽兒子的承諾,才好有安閑的心態享受兒子的迴歸;這就像嫡妻病故,二老婆雖事實掌管了家事,但不經過扶正的儀式,總有名不正言不順的感覺。忍了幾天靠不住,終於在吃完飯的時候跟兒子交流,表明自己老了,希望兒子來接管門市。在周成的心中,把門市看得太重了,他勞勞碌碌半輩子,到最後門市是他全部的收獲,現在拱手獻給兒子,小孩子不經過艱苦創業,唾手得到價值一百多萬的產業,這事擱誰身上也得樂暈了;偏偏他的兒子是周知賢,你把這點東西看得很重,他卻根本沒放在眼裏。你徐州牧陶謙覺得這官很大,領地很廣闊,人家劉備的誌向是牧放整個國家,推辭你的金印也不全是虛偽,他不能因為貪圖你一個小小的徐州耽擱了整個國家吧!

    兒子在這產業麵前表現出來的冷漠,讓周成感到傷心,如同災荒之年餓得要死,他把最後一個窩頭給了兒子,兒子卻嫌不好吃,給扔進了滔滔的河水裏,這不僅僅是傷心,更多的是憤怒。

    母親在旁邊見父子又要為爭吵了十年的話題反目,趕緊中間調停,兩邊壓止。可是她隻看到了丈夫不應該說出兒子事業的話題,忘了自身,更不應該在此時提出成家的議案;她一勸兒子不要再想著音音,二勸兒子把小許領來給她們看看,跟小許結婚了吧。這話說得太沒有水平了,說話是為了表情達意,說勸人的話是為了達到某一目的,作為父母,他們到現在居然:一是不知道兒子喜歡聽什麽話,二是不知道兒子的逆反心理這樣嚴重;周知賢此時的心裏,一是正在陰鬱的心情裏牽掛著青音,聽母親提到她更增加了心裏的愛憐,二是本來這幾天還沉浸在對許蕊琳的思念和痛惜中,母親的議案如同拿慈愛的手揉了揉他血淋淋的傷口。

    放在以前,周知賢把碗筷一放就迴家了;可他現在心頭有那三個惡夢鎮著,意識裏的父母脆弱得很,好像經不起他的拂袖而去;於是收拾起平日裏對父母悟性的失望,從心底掏索出那副治病救人的姿態,希望通過他的教育改變父母的僵化思想,以使大家交流起來能顯得和諧一點。

    他先給父母講了一個故事:秦王——就是後來的秦始皇——的母親趙太後寵信一個假太監嫪毐,甚至生下了兩個孩子。後來嫪毐怕事情敗露企圖加害秦王,被秦王殺了,兩個孩子裝進布袋裏摔死,趙太後弄到外地居住,相當於把他母親關了起來。當時有大臣勸他盡孝道,把趙太後接迴鹹陽,秦王又羞又怒,誰跟他說這事,他就殺誰,一連殺了二十七個,沒有人敢來說了。有一個滄州人茅焦,遊曆到鹹陽,聽說此事,不顧別人的攔阻,去勸諫秦王。當時秦王聽到還有人敢來說這事,叫人在殿上燒了一鍋開水,要活煮茅焦。想不到茅焦很會把握說話的方式,上來不說趙太後,先說國家大事,由國家大事說到一個成就帝業的國君應該具備的素質,這其中就有納諫和盡孝;說著說著,秦王不知不覺就被說動了,不但親自跑下來拉住脫了衣服要往開水裏跳的茅焦,當天就去把他母親接迴了鹹陽,茅焦被封為太傅。

    周知賢講這個故事,申明茅焦勸諫成功的原因在於把握住了說話的方式,以往那二十七個勸諫的大臣之所以被殺,正如秦王所言,“但數寡人之罪,未嚐明悉存亡之計”;也就是說你想勸說人,先要弄清楚對方的真正需要,注意不要以對方的錯誤作為開篇,先揀他愛聽的說,等他覺得你說的對時,再指出他的不是,或許對方能接受。

    周知賢的語言習慣,最大的特點莫過於鋪墊,要說“一”的問題,先從“三”和“二”的由來說起,然後三減去二,最後結論是一;講一個道理,必先來上一個故事。這樣的說話方式旁征博引,做老師或許合適,因為聽眾被凳子和課桌限製住,必須瞪著眼支愣著耳朵聽;但是他的父母不是學生,沒有聽的義務,更不用聽來應付考試。所以父母一聽他開始鋪墊就發煩,隻是怕為此爭吵而不能製止,權當他自言自語罷;周知賢說完,周成給一句“狗屁理論”的批語,母親照例一臉茫然。

    周知賢隻好默默離開,一個人慢慢地往家走。哪個兒子要故意跟父母別扭,惹得他們痛苦呢!可是自古以來兩代人就隔著一道鴻溝,楚言不對漢語,相互間不可能達成共識;父母以為他們真心為著兒子,問心無愧,兒子隻想有個可以自由發揮的空間;父母的心思他能看透,也能理解,隻是不能接受;兒子的心思父母一點都看不透,更不可能理解,但父母又沒有能力左右兒子的思想和言行。他今晚的言行是真心地想在這溝上搭一塊木板,使父母多一分對自己的理解,少一點意識上的衝突,用對方能夠接受的方式交流,這樣各人心裏能少卻許多得不到理解的痛苦。可明明的,這木板搭不起來。

    其時霜降已過,接下來就是立冬節氣,寒冷將要到來,清霜做為冬天的使者,冷冰冰的麵孔嚇得樹葉子黃了臉色,大多紛紛飄落,在地上拉幫結夥,“刷拉,刷拉”地訴說著對寒冷的恐懼。好在這幾天天氣晴好,正午時分還能有一絲燥熱,夜色見晚,微微的霜風拂來,隻略微感覺出一點點寒意,寒意裏還有包裹不住的溫乎。隻要是步行,周知賢都是走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地穿過一條條小巷。因一家人在門市上長時間地爭執,周知賢從門市出來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大多的居民都已熄燈,偶有晚睡的人家,隻看見電視節目在窗戶上忽明忽暗的投影,並沒有大的聲音。小巷幽暗深長,隔得很遠才有一盞並不明亮的節能燈,更突出了巷子裏的寂寥,一隻貓從牆角走出來,停下腳步遠遠地看看周知賢,眼裏閃過一道綠光,悄無聲息地穿過小巷,沒入黑暗之中。

    周知賢的心裏重重堆積著各種陰暗的心情,幹哥哥的失蹤,對青音的牽掛,跟許蕊琳的分手,與父母的分歧,惡夢的侵擾,前途的渺茫……裏裏外外沒有一件好事,使得內心既沉重,又頹廢。他想從明天開始又不能去門市了,去門市本不是自己情願,還會因分歧讓父母不高興,莫若讓他們眼不見心不煩。現在心裏最牽掛的,就是青音,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牽掛得越來越厲害,都有不能耐受的感覺,甚至他開始打算要去五陵了,妹妹不來看我,我去看妹妹!

    一個人在昏暗中慢慢行走,沒有光影聲響的擾亂,心情如同從肚子裏掏出來一樣分明和強烈,就像盲人因為看不見,所以更能專注於聽。想著想著他忍不住掏出手機,要給青音打個電話,說句“你好不好”的話,要告訴她自己準備去零陵了。翻了翻找出青音的號碼,強烈地想打,又不能下決心按下去,因為現在已經十點多了,可能青音已經睡下,有電話響會嚇她一跳。看了看電話薄上的“青音”二字,權當見了妹妹一麵罷,拿電話的手又放下,準備把手機放迴兜裏。

    “嘟嘟”兩聲,來了短信。他又把手抬起來,一看居然是青音發來的,心裏“突突”地跳起來,趕緊打開,見青音寫道:“二哥,我和爸媽迴來了,還沒到家,明天下午我去看爸爸媽媽,還有你。”

    迴來了?發生了什麽事?那三個惡夢又一下子清清楚楚地湧上心頭,壓得心裏重重地一沉,不祥的預感已經變得十分強烈,強烈過了將要跟青音久別重逢的驚喜;雖然這十年裏日思夜盼的就是見到青音,但在這個時候突然全家迴來,肯定又有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周知賢再沉得住氣,這時候也不能控製自己的激動,發短信的手有些“簌簌”地抖,他太在意這三口人了,跟自己的父母是一樣的親人,這幾天因了惡夢就怕出事,就怕出事,看來還是出事了,他發短信問青音發生什麽事了,現在人在哪兒?青音迴複說:“你先不要問了,明天下午在家等著。”

    周知賢哪能不問啊,怕出事怕了好幾天,現在看來已經應驗,心底的陰沉壓抑如同沉睡已久的火山,又好像點著引信的炸藥,就差“轟然”的巨響了。他哪有性子耐住到明天下午啊,如果已經來到資城,他可以現在就過去,如果還在路上,不管明天他們打算到哪兒,他早早地去等著。所以這種心情下再沒心思慢騰騰發短信了,直接撥號過去,青音已經關機了——這不是要把他急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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