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屋裏的空氣有些沉重,各人的內心仿佛是真空,都感到了壓抑。良久她歎了一口氣,用一種控製著感情的腔調說:“小周,這麽晚了還到你家裏喝茶,你不會怪我沒有禮貌吧?”

    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聲音,周知賢不能為其命名,所含成份也不易檢驗,一分綿軟,兩分憂傷,三分愁怨,四分親密?每一個字都渾身長著軟乎乎的絨毛,聽到耳朵裏,鑽到心裏去,走到哪裏癢癢到哪裏。

    “姐姐你太客氣了,不就是來喝杯水麽,反正我一個人在家,又是個夜貓子。”

    周知賢說這一句話,似乎又觸動藍線了,眼淚迅速在眼裏集合,似乎要忍住的樣子,卻更是積聚了能量,及到眼珠一輪,滿眼的淚水立即匯合成兩顆肥碩的淚珠“骨碌”一下就滾到嘴邊。急忙從包裏拿出紙巾擦淚,想說什麽又有些哽咽,把紙巾抓在手裏摁著嘴和鼻子,似在嗅聞眼淚的味道,又像平抑沸騰的情緒。穩定了一會兒,才長長地出一口氣說:“就是啊,你一個人,多自由,多幸福啊!”她抬起頭,用真誠又愁怨的目光看著周知賢,說:“小周,我跟你頭一次見麵,但有早就認識的感覺,我想跟你講講我的情況,你不介意吧!”

    她就實事求是地向周知賢細細描述了自己的婚姻家庭情況——當然夫妻二人各玩兒各的這事不能說——說到動情處,每每哽住。

    周知賢一邊聽一邊在心裏慨歎,從這描述裏可以想見當年的她都玩兒瘋了,凡事不在乎,凡事不負責任,對婚姻也是一種兒戲的態度,到現在才漸漸發現用當初幾年的玩樂,換取了一生最寶貴的幸福。他想起一位法師說的一句話:“六十年的考驗和地獄裏永恆的沸油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馬上聯係到自身,為了一小時的快感,他常常要付出多日的負罪感,心裏暗道:“慚愧慚愧,彼此彼此。”

    藍線確是性情中人,長時間地述說,一般人早就趨於平靜,她卻依然時時滾下熱淚,其實在她的心裏,真有許多的酸楚,也真有跟周知賢相見恨晚的感覺,覺得他是個值得一訴衷腸的人。

    “啊——”她唏噓著抬起淚眼,看了看表,臉上又閃過一絲羞色,“呦——這麽晚了,真不好意思,我該走了。大門鎖嗎?”

    “鎖大門了。”周知賢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說。大門鎖了,不是出不去,可以把看門的老頭叫起來,隻是大齡青年深更半夜領著一個半老徐娘叫開大門,開著一輛沒有前擋的事故車去送,這倒是一條繪聲繪色的新聞。他現在心裏清純得很,沒有以前那樣的處心積慮,想了想說:“你要是不嫌我家裏髒,就住下吧。”

    藍線十分歉意地說:“那可太打擾了,都怪我!”

    周知賢照例給她介紹房間,輕車熟路,西屋他睡,東屋是父母的床鋪,如果不嫌老年人髒可以睡到那裏。藍線說:“我怕是老人嫌我弄髒他們的床鋪呢,我就在中間這屋睡好了。”

    周知賢好像被蠍子蟄了一下,“不,這屋不能睡人。”

    藍線睡到了東屋。周知賢也立即上床,雖然折騰到現在,酒已去了大半,但總有一部分剩餘化作了濃濃的睡意陣陣上湧,並且被雨淋也是耗精神的事,他驗證過多次。躺下了還是覺得藍線費解,稍微一陣燥熱,明明東屋躺著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而且眉眼間閃過幾次年輕時的青春美麗,他又處於焦渴,但那僅僅是一閃而過,即使藍線跑過來,他也不做“通奸”這一類苟且之事。隻是想了一想,睡意便決堤一般湧上來瞬間淹沒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熟睡了很長時間,也許剛剛睡著,他感覺今晚的雨下到夢中來了,“吧嗒,吧嗒”,把前胸都打濕了。又好像不是做夢,明明耳邊響著微微的啜泣聲。他朦朦地睜開眼,側頭看看,黑影裏見藍線的臉伏在他的胸前,在哭。一下子就醒了過來,這就像早在預料之中一樣,周知賢想到了把她往一邊一推,自己“倏”地坐起來。但藍線肉乎乎的身體似乎讓他感到舒服了,他並不情願那樣做,腦海裏電光一閃,淹沒睡意的洪水像電影的倒帶一樣迅速退卻,手不禁撫在她的背上,摸索著光滑的肌膚。藍線覺出他醒了,更把手臂繞過去纏住,並向上蠕動過來,啜泣說:“我活得太痛苦了!”她是個聰明而有身份的人,做這樣陡峭的事情,沒有經過一點過渡鋪墊,自己都明顯地感到尷尬,除了做有病沒病的呻吟,還能有什麽更適合的話說呢!

    藍線不愧是過來人,心思細密,明天一早起來梳洗完畢,看周知賢還在熟睡,在他臉上親親,悄悄走了。隻要對門沒有看到她從這個門出去,任哪一個見她,能知道她去過誰家?

    周知賢是苦大了,這不是為一小時的快感而付出負罪感的問題,他有此一生都被毀掉的感覺,如同一個清純少女被劫持去了貞操;更有不慎跌落進糞坑的感覺,好像無論怎麽洗,渾身上下都有一股臭哄哄的味道。他無法給自己定義,不知道自己到底墮落成一個什麽人了,如果可能,幻想把這些鏡頭做短劇在電視上放一放,自己有機會做旁觀者審視這個人物,來個評論決斷。

    推開中間臥室的門,似乎幹妹妹李青音就坐在裏麵,滿臉失望和痛心地看著他的所作所為。“忽”地心裏一陣絕望,死的念頭都有了,如果有一天,自己怎樣麵對青音?坦誠地實話實說,還是做卑鄙無恥的偽君子,將這段曆史永遠瞞下去,帶進棺材?

    因為倚在中間臥室的門框上,心裏一直在念叨妹妹,腦海裏忽然搜尋出一段淒婉的唱腔,那是他看得爛熟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裏麵的唱詞:

    “賢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裏。”

    “梁哥哥,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雞啼。”

    “你想我,我想你。”

    “今生料難成夫妻。”

    啊——怎麽想到梁祝,這斷腸千古的愛情悲劇!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到了現在這地步,看來無論如何不會有跟青音結婚的機會,抑或是資格了。以前別人說自己沒有資格娶青音,隻是緣於外物。記得今年正月裏六個人聚會,每每這時都喝得不少,公理醉醺醺嘴就把不住門,忘了周知賢忌諱這個話題,信口說他:“你這麽大了,把父母都急病了,還不結婚,你等什麽,是不是等咱幹妹妹?等人又耐不住寂寞,閑得無聊,老弄些女孩子給你暖和被窩,你這是禍害人啊!”

    起初周知賢不承認是在等李青音,他一直迴避這個問題。喝到後來酒管用了,帶真帶假地說:“就是,我就是等青音,她也在等我,等她大學畢業了,我們就結婚,怎麽了,羨慕死吧!”

    “哼哼哼哼……”小勺子冷笑道,“算了吧,別癡心妄想了,她要是也想著你,這些年能不迴來看看你們?當今又不是古代,從湖北來趟山東得要著一個月的飯。”

    “是,來趟山東很容易,可是你知道嗎,當初她報考武漢理工大學,學車輛工程,就是為了幫著我哥哥研究氣墊車,現在她一邊上學,一邊做我哥哥的助手,一天睡不了幾個小時的覺,哪裏有空迴來!”

    “嘿嘿嘿……”小勺子撇著嘴不相信,“那些理由你也相信,她說讓你等著她了?”

    “沒有啊。”

    “說過非你不嫁嗎?”

    “沒有啊,她是我的妹妹,從小一起長大,到現在誰也沒說這事。”

    “看看,這不就結了,”小勺子拍打著手好像拿到了證據,“我說什麽,你這是自迷,單相思,我們五個人都看出來了,就是你自己看不出來。我說,你別癡心妄想了,李青音是武漢理工大學的校花,馬上還要報考研究生,你是誰,幹什麽的?”看周知賢張口結舌的樣子,他繼續道,“現在大學裏的事你不知道,知道初中生談戀愛嗎,知道高中生出去租房子住嗎?就是啊,怎麽一所大學裏的校花就非得耐住寂寞等著迴來跟你結婚呢!你知道她在學校裏有多少人追她嗎,追她的人甚至有國務院總理的兒子,你算什麽,你有什麽?錢沒錢,工作沒工作,有什麽出類拔萃的能力沒有?你一無所有。想憑那點青梅竹馬的感情讓她迴來嫁給你,算了吧,那點感情隻能作為童年美好的迴憶罷,是一張發黃的老照片罷!現在是21世紀,信息時代,電子時代,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了,你還在過著一張發黃的老照片的日子,太迂腐可笑了吧!”

    小勺子這一番話,不是“一瓢涼水”,而是一座冰山,把周知賢砸在底下,凍得他好多日子融化不開。

    現在到了這種地步,自己都到感到不齒,這沒有資格已不僅僅是外物,那個以前青音崇拜成偶像的周知賢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這幾年,自己把自己放縱墮落成什麽人了?連對女人的感覺都失去了!當初以為自己的感覺在女人身上消磨盡淨盡,誰知上次遇到一個吳思穎,又以為遇到清純的才會起電,現在想想初時觸摸吳思穎時身上麻酥酥的感覺,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一種理想主義的幻覺罷了。自己失去感受幸福的功能了嗎?看別人提溜著一塊排骨興衝衝往家走便感到了人家的繁華,而自己即使扛半拉豬迴家也食而不知其味;看電視上年輕人肉乎乎抱住親吻得熱烈,想來一定甜美異常,可放在他身上不用說親吻,整夜整夜地摁著糟蹋,隻是讓他感到了乏味、疲憊和過後長時間的懊悔。話雖如此,說失去感覺美味的能力,什麽都引不起食欲了,為什麽粗淡淡的生活過不來了,一餐沒有魚肉就受不了;說清純時摸一摸女孩子的手便渾身發抖,現今肌膚相親也不起電了,整夜的性愛也味同嚼蠟,卻為什麽幾天不見女人毛就沒著沒落地孤獨、饑渴、耐受不住了?

    ——這是個什麽樣的人?自己想想都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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