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的活兒忙完了,糧也交完了,又是農閑的時節。村裏的莊稼人便三五成群地坐在家門口,或蹲在陰涼的樹蔭下一邊乘涼,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笑,漫無邊際地閑扯。當然談論最多的是農村施行的新政策,以及早稻的收成。說到這些,一個個都眉開眼笑,心花怒放,不住口地大誇大包幹的種種好處,連一向表情嚴肅、不苟言笑的柳水生也興奮地哈哈大笑,說個沒完沒了。

    “水生叔,看你這麽高興,買了好多穀,得了好多錢吧?”

    虎頭虎腦的青皮不無嫉妒地望著神情亢奮的柳水生,不輕不重地問了句。

    “那還用問!人家幾勤勁呀,天一亮就擔糞桶到處拾糞。這禾像人一樣吃足了喝夠了,哪能不長好,不多出穀哩?”孫二鳳搶著說,“青皮,你得跟水生叔好好學習學習,勤勁些,莫成天日頭曬到屁股上還賴在床上挺屍哩。要不,你那地連雞啄的穀都割不到呢!”

    “嬸子說的是。”青皮一想到自己沒收到幾個穀,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嘿嘿地笑著說,“我以後要像水生叔一樣勤快,下力氣做事,多割穀,多賺錢,省得人家笑話我!”

    “莫在這裏煉嘴皮子工夫了!哪個信你嘞?”青皮的小個子老婆秀娥朝他一撇嘴,沙啞著喉嚨說,“青皮,你要是改得了這懶勁,日頭也得打西邊出來呢!”

    “話也不能這麽說嘛,人總會變的。”柳水生咚咚地在石塊上敲著旱煙竿兒,笑眯眯地說,“你看人家二賴子原先那麽懶,懶得像條蛇,現在不也蠻勤快的?”

    “就是嘛。”青皮瞪眼老婆,高聲說,“我青皮一旦勤勁起來,那肯定超過二賴子,不是我吹牛皮!”

    “你就會吹牛!”秀娥輕輕拍了丈夫寬厚的肩背,嗔道,“你隻曉得光說不做。要是你勤勁,我們家哪能隻割那麽一點穀呀。莫說賣,連吃的都快不夠。你要是真能變勤,我就給你磕頭了!”

    “磕啥頭呀,倆公婆還客氣個啥哩!”青皮脖子一昂,嘻嘻一笑說,“秀娥,你等著看好了。這迴我青皮說到做到,不變勤勁就不是人養的!二晚,我向你保證一定能割到水生叔家一樣多。你放心就是了!”說著還向妻子拍了拍肥厚的胸脯。

    大夥兒瞅著青皮那滑稽相都哈哈地笑將起來,連秀娥也忍不住哧地笑出聲來。

    “青皮,你是得學勤勁些。”柳水生吸著煙,兩眼含笑地瞅著麵前的後生說,“我們作田人就得勤快,你在地裏下了幾多力氣,這地就給你幾多收成。你唬弄不了地,地也不會唬弄你。社上的時候,我們天天磨洋工,不給地使勁兒,地裏就長不出像樣的東西來,大家就沒幾多吃的,就得挨餓。現在單幹一分,大家都使勁了,地裏的莊稼就長得像模像樣,大家不光有吃的了,還有剩的,好賣了換錢,買油鹽醬醋啥的,連魚肉啥的都買進家裏,幾好啊。日子比過去好多了,大家說是不是?”

    “是。”大夥兒應聲附和,喜滋滋地議論開了,說,“現在日子確實好過多了,不愁米下鍋,還能吃上稀罕的魚呀肉的。莫提有多美啦!”

    “水生叔,你家國安機米一個月能賺幾多錢呐?”秀娥插嘴問句,“給我們透露透露下,怎麽樣?”

    “人家哪會說給你聽呀?”孫二鳳拿手指戳了下秀娥的腦門,笑道,“這財不外露的道理,你都不懂?你傻子呀你!”

    秀娥覺得孫二鳳的話有道理,暗自埋怨自己真蠢,也就低頭不語了。

    “那還用問!看人家桌上大魚大肉的,不就全曉得了?”孫二鳳柳葉眉一揚,杏仁眼一轉,說道,“國安這小子,一定掙大錢了!”

    柳水生性格內斂,從不愛在人麵前張揚,不過聽人家誇自己的兒子,誇自己的生活,他心裏頭便不由得樂滋滋的,粗糙黝黑的臉膛上不可抑製地綻出得意而歡快的笑容。他一邊往煙窩子裏填煙絲,一邊謙遜地說:

    “也沒賺幾個兒,就幾個小錢,幾個小錢。”

    “掙幾多錢,那都是人家被窩裏的事兒,哪會說出來讓我們這些外人曉得呀?”孫二鳳巧嘴一張,開玩笑說,“等我們沒錢了,上他家借去就是了。”

    在場的人都給孫二鳳的說笑逗樂了。

    “這村裏上千號人,我就佩服國安!”青皮綰起黑色襯衫袖子,挺直圓桶似的腰板,聲音洪亮地說道,“這家夥真有本事,連大隊書記也鬥不過他,搞得他沒脾氣了,嘿嘿!”

    柳水生聽了這話,頓時熱血沸騰,豪情滿懷,在心裏大聲誇讚自己的寶貝兒子,小小年紀一出手就把不可一世的大隊書記收拾得灰頭灰臉的,為自己,也為老柳家長長地出了口惡氣。他哪能不高興,不激動呀?要知道他柳水生大半輩子都讓楊和平壓得快喘不過氣來哩!

    就在他因青皮的一番話而激動、而欣喜、而振奮的時刻,玉蘭突然來到他跟前,告訴他家裏來客了。

    柳水生聽了,忙站起身,將煙竿兒別在褲腰帶裏,立馬離開孫二鳳家門前的柳樹蔭,隨女兒一道大踏步往家裏趕去。

    來客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二姨子鄭月鳳。

    鄭月鳳見了大姐夫,忙笑臉迎上去。柳水生也含笑著與二姨子寒暄了幾句,一邊搬過匹長凳請她坐,又搬來匹板凳自己在廳一側坐下。

    這時,鄭月娥也滿臉帶笑地把桌上的一瓶酒拎到丈夫麵前說,是月鳳送給他喝的。柳水生看見那酒就向二姨子客套起來,說:

    “來就來,還拿啥東西哩!國泰常在你家住,我也沒給你啥的。”

    “姐夫,哪兒話嘛!”鄭月鳳在凳子上坐定,一臉是笑地說道,“國泰是我的親外甥,住就是了,還用的著拿啥東西,再說你們米呀菜呀的也沒少給呀。國泰呀,要不是鎮上念書,你請他來,他還不來嘞。”說罷,嗬嗬一笑。

    “看你兩人,都這麽客氣。”鄭月娥笑道,“自家人客氣個啥呀!”

    這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這時,玉蘭從後院走了進來,手裏提著桶洗好的衣服,打算把它們晾在大門口的竹竿上,卻給二姨叫住了。

    鄭月鳳站起來把外甥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笑著說:

    “嗨,我們家玉蘭出落得越發俊俏了,真是迷死人啦!”

    說著,她又把給她瞧得莫名其妙、困惑不解的外甥女按到自己的凳上坐下,嘻嘻一笑說:

    “玉蘭,今天你爺娘都在,我得跟你說個事兒。”

    “啥事,你說吧,二姨!”玉蘭疑疑惑惑地望著二姨,心裏在打鼓,一邊揣摩著二姨到底要當她父母的麵說什麽大事兒。

    鄭月鳳想了想,就瞅著低頭不語的外甥女說:

    “玉蘭,你也快二十了吧!”

    玉蘭朝二姨點點頭,嗯了一聲。

    “都十九了。”鄭月娥嗬嗬一笑,對妹妹說,“這日子過得當真快,轉眼伢俚都大了。”

    “是呀,都大了。“鄭月鳳也瞧著姐姐直笑道,“這伢俚一大,就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能老留在爺娘身邊嘍。”

    說完又看著玉蘭笑,過了會兒,她接著說:

    “玉蘭,你該找婆家啦!”

    到這時,玉蘭方清楚二姨來她家的用意了,心也隨之安定下來,卻又煩,惱二姨多事。她打小敬畏長輩,雖煩二姨,卻也不敢當麵說她,隻是一味低頭不語。

    鄭月鳳輕輕拍了拍外甥女的肩,瞅著她笑笑,接著又問姐姐姐夫說:

    “你們給玉蘭找了對象沒有哇?”

    “還沒哪。”鄭月娥立在丈夫一旁笑答道。

    柳水生也不吱聲,隻是望著二姨子那麽笑笑。

    鄭月鳳一拍腿,高聲說:

    “那好,那就好!看來我這趟沒白來嘞。”

    然後,鄭月鳳就跟姐姐姐夫說起別人托她做媒的事來。原來求她保媒的不是別人,正是糧站交糧裏那個傻傻地瞅著玉蘭發呆的小夥子。這後生怎麽曉得玉蘭就是鄭月鳳的外甥女呢?這說來話長,就不多說了,隻簡單說明一下。原來這後生同鄭月鳳住在一個生產隊,兩家相距不遠,常有來往,自然也就認得柳國泰了。而那天柳國泰恰巧在場,並且跟玉蘭在一塊,於是他便猜出自己看中的那個姑娘可能是鄭月鳳的親戚,就跟她說起這事。鄭月鳳聽了番小夥子對玉蘭外貌特征的描述,也就認定後生講的正是自己的外甥女玉蘭。她便決定做他倆的月下老人,因為她對這後生的家底是知根知底的,認為把外甥女嫁到他家是一樁不錯的好事,姐姐姐夫一定會同意的,玉蘭也準是求之不得。要知道這後生可是吃公家飯的,是個令不少姑娘眼紅的香荸荸呢!這事準能成,於是她便信心滿滿地跑來做這個媒了。

    鄭月娥腦子一轉,用試探的口吻問妹妹:

    “這麽說,你是來給玉蘭做媒的羅?”

    “是的。”鄭月鳳瞅著坐立不安的外甥女說,“姐,不瞞你說,我來就是給玉蘭找婆家的。”

    “你說的,是哪家的伢俚?”鄭月娥接著問了句。

    “哎,這也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呀!”鄭月鳳眉笑眼笑地說道,“那個伢俚就是那天在糧站交糧時替國安說話的那後生,叫羅友良。”說時,她又把目光移向柳水生問道:“姐夫,當時你也在,還記得啵?”

    柳水生佝著背坐著,一邊呷茶,一邊皺著眉頭迴憶那天的人和事,好半天才想起那後生來,長長地哦了一聲說:

    “就是那個伢俚呀!我記了起來,模樣長得還算過得去,就是,就是漢子小了點兒。”

    “那有啥要緊的呀!”鄭月鳳立馬駁道:“人家是吃公家飯的,又不是像我們靠力氣吃飯,漢子小一點兒又打啥緊的?再說也不算矮,跟玉蘭差不多高,隻是人瘦了點,以後一結婚,就會胖起來的,好多伢俚不都這樣!”

    玉蘭一想起那個瘦瘦小小似猴子的小夥子,想起他那直勾勾瞅著她看的樣子,就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反感的情緒。她打心眼裏就討厭那個家夥,第六感覺告訴她,這人會是個見女人就流口水的大色狼。

    “玉蘭,你也見過他。”鄭月鳳轉向外甥女說,“你覺得他怎麽樣?合不合你的心呀?跟二姨說說。”

    玉蘭依舊是低頭不語,像沒聽見似的,自顧想著自己的心事。

    “玉蘭,你要曉得人家是吃公家飯的,家境又好。”鄭月鳳見外甥女不吭聲,便向她發起攻勢,一板一眼地說,“村裏幾多人家的女想謀他都沒謀到呢,友良他看上你,那可真是你的造化,你的福氣嘞。你嫁到他家去,吃香的喝辣的,說有幾好那就有幾好。相信二姨的話,準沒錯兒!”

    “我哥都還沒歸親,我急個啥!”玉蘭心煩,不想再聽二姨的話了,不輕不重地敷衍句,起身朝自己的房間走過去。

    “你怎這樣哩?”柳水生衝女兒的背影大聲嚷嚷,說,“你二姨這也是為你好才來跟你說的。同不同意啥的,也得給個話,怎能走人呢?太不懂事了!”

    玉蘭不吭氣,一腳邁進房門,砰地一聲反手將房門關上。

    “這……這女俚!”柳水生氣得就要開口大罵了。他一想起玉蘭和楊建國的事兒,心裏就窩火。他清楚女兒對她二姨不理不搭,就因為她心裏還裝著那家夥。但是任她怎麽著,這事準沒戲。想到這兒,他就氣唿唿地重重哼了聲,在心裏罵了她一句。

    “姐夫,你也莫急,這事得慢慢來。”鄭月娥對外甥女的態度不氣也不惱,笑笑說,“這女俚人家怕羞嘛,再說這終身大事也得容她多想想才是。”稍作停頓,又問句,“姐夫,這麽好的一門親事,你該不會反對吧?”

    “我……”柳水生一想起楊建國這狗雜種,就巴不得女兒明日跟別人成親,管他是誰哩,隻要不是楊和平家的狗崽子就行!何況羅友良這小子還是吃公家糧的公家人,自然是上上簽了,至於小子小點,這會子他也就顧不上挑這毛病了。他從大鼻孔裏噴出兩眼濃煙後,才接著說下去,“我沒啥意見書。”

    “姐,那你呢?”

    鄭月鳳望著坐在自己身邊的大姐問句。

    鄭月娥想了一想,然後答道:

    “玉蘭,她樂意,我也沒啥說的。”

    “那好,你們倆同意了這門親事,那就成了一大半!”鄭月鳳興喜地笑道,“玉蘭這一邊,我這個做二姨的要跟她好好說說,這麽好的姻緣,千萬莫錯過。過了這村就沒了那個店啦,到時可得後悔一輩子的!我相信玉蘭經我一說,肯定會點頭答應的。姐,姐夫你們就等著看好了,這門親事準能成!”

    她的話把柳水生夫婦倆都說樂了。

    鄭月鳳想趁熱打鐵,立馬起身朝裏屋走過去,站在房門前喊聲外甥女開門,可性格倔強的玉蘭撲在被垛上不吭聲,也不開門,就是母親在廳裏吼她也全當沒聽見,由他三人在外頭嚷去就是了。

    鄭月鳳見情形不妙,便勸火氣愈來愈大的姐夫說:

    “姐夫,莫生氣,由玉蘭去好了。反正這事也不急,還有的是時間呢,以後慢慢跟她說就是了。”

    說完,她便要動身走人。

    鄭月娥夫婦欲留客人吃午飯,可鄭月鳳推說家裏有事得趕迴去。他倆聽後也就不再勉強她了。

    臨走時,鄭月娥把柳國安在河裏撈到的一條鯰魚送給他妹妹。鄭月鳳也不客氣,拎著那條活蹦亂跳的大鯰魚,高高興興地迴家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柳家灣的故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饒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饒傑並收藏柳家灣的故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