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了糧的第二天,柳國安就下了趟城,打聽柴油機米機的價錢。滿以為有賣糧的那些錢就足夠了,一打聽方知還差一百來塊哩,這可愁死了雄心勃勃的年輕人。

    柳國安沒心思在熱熱鬧鬧的街道上閑逛了,也舍不得花錢吃點東西,忍著饑餓步行迴家。一路上,他垂頭喪氣,歎息不已。

    跨進家門時,已過午飯了。玉蘭瞧見大哥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就猜到他還沒吃東西,便趕忙上廚房把冷飯涼菜端上飯桌,喚哥吃。

    柳國安早已是饑腸轆轆,哪顧冷熱好差,端起飯碗就狼吞虎咽起來,一邊問父親上哪兒了。還沒等玉蘭迴話,剛醒來的柳水生就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從自己房間邁了出來,瞅見兒子張口就問買機子的事兒。

    兒子一聽此事就吃在下去了,放下筷子,同父親商量借錢的事情。父親不吱聲,沉思默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

    “上哪兒借去,還差那麽多,我看還是算了。”

    “這怎麽行呢?全村人都曉得我要買機米機了,要是不幹了,那不落人笑話!”柳國安倔著性子說,“不管怎麽樣,我都得把柴油機買迴來。機米房都搭好了,哪能說不幹就不幹嘞?”

    “你要買,你自個兒借去。”柳水生遭到兒子的頂撞,心頭不快,一屁股坐在大門邊的椅子上,不再言聲了。

    “我借,就我借去!”柳國安不服氣地說了句,“我才不信,沒你我就幹不成事兒!”

    柳水生悶悶地抽了袋煙,看也不看兒子一眼說:

    “莫在這兒光說不做,有本事你就借錢去!”

    “我現在就去。這機米的事,我還非得做成不可!”

    柳國安賭氣似的衝父親嚷了句,連飯也沒吃完就推碗下桌,朝門外大步走過去。

    這年頭啥事都好商量,就這借錢的事兒難談。柳國安把自家親戚和好友竄了個遍,到頭來攏共還沒借到五十塊錢。這也不能怪人家,雖說家家都賣了糧,得到些現金,可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那點錢還不夠解燃眉之急哩。能於艱難之中多多少少借給他點,那還是看在親戚朋友的情誼上呢。他除了感激他們解囊相助,就沒啥可說的了。他當然也不會去責怪那些沒有伸出援助之手的人,隻是沒能籌到足夠的款子,心情顯得特別的鬱悶和焦急。

    柳國安獨自坐在家門口的柳樹下,望著漸漸沉入山峰間的夕陽,以及西天一大片玫瑰色的晚霞出神兒,心裏在琢磨著明天上哪兒籌錢的事兒。一想到錢的,他就不由得仰天輕歎,心緒煩憂。

    就在他憂愁苦惱的時候,桂花輕輕地走到他身邊,含笑著將一遝票子遞到他手上。這錢足足有八十塊呢。

    柳國安看見桂花手中的錢,心頭不由湧起一陣歡喜,笑望著桂花問:

    “桂花,你哪來這麽多錢呀?”

    “我爺給的。”桂花輕聲答道,“拿去用好了。”說著把錢塞進他手心裏。

    “這……這”柳國安一時激動得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隻是楞楞地望著高高立在自己跟前的姑娘傻笑。

    “莫這,這的了。”桂花輕啟朱唇,微微一笑說,“明天就把機子拉來。”

    “嗯。”柳國安什麽也沒說,隻對穿著白色短袖衫露出兩條渾圓胳臂的相好點頭微笑,然後將錢塞進褲兜裏。

    桂花跟國安低聲嘀咕了幾句,扭身欲走,卻給提著豬食從屋裏出來的鄭月娥瞧見了。她忙放下手裏的木桶,笑嘻嘻地走到桂花跟前,與她搭腔兒。桂花落落大方地應酬了未來的婆婆一番,便匆匆忙忙地往家裏趕去。柳國安自然是自告奮勇地送了她一程。

    湊足了錢,柳國安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就起床,拉著父親一道下城去了。

    日頭偏中的時分,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駛進了柳家灣,在村邊停了下來。柳國安跳下車,跑進村裏,將叔叔柳木生和劉鐵柱喚來幫忙把車上的柴油機和機米鬥一一抬進自家屋旁搭建好的竹棚裏。這事兒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轟動,幾乎全村裏的男女老少都奔到他家看熱鬧。大夥兒打量著那台黑不溜秋奇形怪狀的機子,議論個沒完沒了。棚子裏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陣歡笑聲。柳國安也很興奮,陪著大家說笑,一邊給請來的城裏師傅當下手,幫他拿鏍絲遞扳手之類的東西,還特意花錢買了包好煙散給他抽。

    老師傅是個五十出頭的矮胖漢子,臉圓膚黑,濃眉細眼,塌鼻子左翼側長著個綠豆大小的肉痣,上豎著三根短黑毛。大腦袋上早已謝頂,光光的如蛋殼兒,隻是腦門邊圍了圈花白的短發,身上穿套藍色工作服。老師傅不苟言笑,嘴巴上叨著根香煙,蹲在地上安裝設備,滿頭都是汗水。

    下午四點鍾,設備安裝完畢了。之後老師傅就手把手地教柳國安如何發機,如何機米,以及一些簡單的維修技術。柳國安細心地聽著記著,不費多久工夫,便將這套簡單易懂的方法學到手。然後從家裏擔來穀,拿起“z”字形的搖把,塞進柴油機的洞口,使勁搖了幾圈兒,機子就轟隆隆地響了,聲音震耳欲聾,同時煙囪裏冒出股黑黑的濃煙。隨風飄出棚外。

    機器發動後,柳國安來到機米鬥旁,把一籮穀倒進米鬥,然後扳動開關,隨即白花花的米粒便從引鬥流出,嘩啦啦地溜在穀籮裏,黃澄澄的糠屑同時從另一側飄出來。柳國安看見自己親手機出的米兒,那份成功的激動與喜悅簡直是沒法用言語來形容的。他興奮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張望著周圍的人喜滋滋地笑個沒完。大夥兒在一旁有說有笑,恭喜主人。柳國泰和玉蘭姐弟倆也在當中為大哥拍掌叫好。柳國安甭提有多高興,接過桂花遞過的香煙,撕開,一支接一支散給在場的男人。鄭月娥也樂嗬嗬地拆開包糖果散給棚裏的女人和孩子。小玉梅也伸手跟母親要糖吃。母親羞了羞她,才給了一顆糖子。此時,棚裏棚外一片歡聲笑語,熱鬧極了。

    老師傅認為柳國安已完全掌握了這套機米技術,便起身與主人告別。柳國安如數付了老師傅的工錢,並熱忱地將他送出村口。

    次日大清早,在一陣劈哩啪啦的爆竹聲中,老柳家的機米房就正式宣布開張了。隨後鄉親們一個個挑著滿籮滿筐的稻穀魚貫而入,棚內頓時熱鬧起來了,機器轟鳴,人聲鼎沸。

    柳國安站在機米鬥旁,一邊操作,一邊跟眾人說笑,閑扯。

    “國安,你小子真行啊!上次在路上說賣機子機米,我還以為是開玩笑嘞,沒想你還真搞了起來啦!”劉鐵柱打著赤膊在裏麵走來走去,嬉皮笑臉地摸摸這個,瞧瞧那個,一麵大聲說,“原來你是動真格的,沒跟我開玩笑呢。”

    “人家國安是幹事的料,哪像你一樣成天沒個正經兒!”生財老漢笑嗬嗬地望著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後生,打心裏就喜歡,說,“國安,好好幹,現在政策好,你一定要幹成大事!我也相信你準能成大事,你跟那些伢俚就是不一樣!”

    “生財公公,我一定聽你的,好好幹!”柳國安得到鼓勵,信心更足了,麵帶笑容地說,“逢到這麽好的政策,不幹事,不幹成大事,那就對不住人了。”

    “嗯,好樣兒!”生財老漢拍拍後生的肩膀,嗬嗬一笑說,“我相信你,你小子肯定能說到做到!”

    說著,老漢從褲兜裏掏出包,給小夥子機米錢。可柳國安說啥也不肯拿。老漢發倔勁,硬逼著他非收下不可。柳國安沒法,也就隻好照他的意思辦了。這老漢雖說孤老貧困,但為人硬氣,從不占別人一絲一毫便宜。

    老漢見後生收下自己的錢,顯得非常高興,笑嗬嗬地挑著米邁出了機米房,嘴裏還一個勁兒地誇柳國安。

    “哎,國安,你能不能替我免費服務呀?”二賴子厚著臉皮問道。

    還沒等柳國安開口,一旁的黃九妹就眼裏冒火,衝著他怒道:

    “你真好意思開口,人家生財公公那麽老的人都不占人便宜,國安不肯拿,他硬逼他拿。你還有臉教人家莫拿你的錢,就不怕丟人現眼,哼!”

    二賴子給黃九妹這麽搶白了一頓,一臉尷尬,搔著頭皮嘻嘻地笑看眾人,半晌才麵帶愧色地說: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開玩笑,開玩笑。”

    大夥瞧著他那副可笑的熊樣,忍俊不禁地哄然大笑了一陣。

    “哈哈,這就叫一物降一物嘛。”李雪英見狀,別有用意地說道,“這男人就得有個女人管著,才會懂事呢。是不是,二賴子?”

    說著,她遞給對麵的寡婦一個眼色,睜大雙小眼睛,留心觀察對方的反應。

    黃九妹先是麵紅了一下,緊接著落落大方地一笑說:

    “難怪木生叔那麽懂事、聽話,原來有你這個女人管著呀,都快成‘氣管炎’啦!”

    這話一出口又引得全場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李雪英很得意,可柳木生卻難為情,訕訕一笑,就偷偷溜出機米房,生怕人家借機逗他樂。這柳木生啥都不怕,就怕老婆,是個貨真價實的“妻管嚴”。村裏人也常拿這事開他玩笑,找樂子。

    就在這時,桂花挑著擔穀氣喘籲籲地跨進棚屋。

    柳國安瞅見桂花,一個箭步上前把她的穀籮提到機米鬥邊。這可讓劉鐵柱不滿了,衝他大聲嚷嚷,說:

    “國安,你怎麽可以為了討好桂花就破了先來後到的規矩哩?眼看就輪到我了,怎能讓桂花插在前頭呢,那我得等到哪年哪月去了?你小子這樣可不地道,我得跟你急啊!”

    “哎,我說鐵柱,你怎麽這麽小心眼嘞!讓人家桂花先機唄。”劉鐵柱的嫂子孫二鳳笑嘻嘻地說,“你也得學學人家國安怎樣討好女俚了,要不你可得打一輩子光棍喲。”

    “不用,不用!”桂花的臉刷地紅到耳根邊,忙笑道,“我後來,放在後頭,放在後頭機就行了,反正我沒急事。”

    柳國安氣惱地瞪了眼多嘴的哥們,後又笑笑說:

    “鐵柱,你小子放心,輪到你就機你的,沒人會插在你前頭的。”

    “那好,那好!”劉鐵柱懸著的心落了下來,隨後又搔搔頭皮,嘿嘿一笑說:“國安,剛才我是跟你開玩笑的,莫見怪,莫見怪啊!就讓桂花先機好了,我沒意見,沒意見!”

    柳國安在鐵柱頭發極短的頭頂上拿手指彈了下,笑道:

    “莫裝了,我曉得你小子急著要去見小青呢。”

    “對,對,對!”劉鐵柱毫不隱瞞地連聲答道,“準你討好桂花,就不許我討好小青哪?我二嫂說的是,不去討好女俚,就得打一輩子光棍嘍!”

    話音剛落,棚裏就嘩地一聲笑開了。

    劉鐵柱倒不在乎別人的取笑,朝大夥兒努努嘴,扮個鬼臉,就急不可待地挪過自己的籮筐,準備往鬥裏倒穀。

    這時,李雪英向立在門口拿笠扇風的桂花招招手,示意她過去。桂花見了,也就繞開滿地的穀籮,笑盈盈地走到二嬸跟前。兩人站在一角嘀嘀咕咕地說個沒完,弄得柳國安有些兒心不在焉了,不時迴頭朝桂花那兒望望。在轟隆隆的機器響聲中,他沒法聽見他倆談話的內容,不過瞧見桂花那歡快而又羞答答的模樣,也就能從中猜出幾分了,心裏便有了幾分喜悅與得意。

    “國安,你啥時候把桂花扛進門呀?”孫二鳳邊往鬥裏倒自家的穀,邊眯細著兩眼望著身邊的小夥子問句。

    柳國安不知如何迴答對方,隻那麽笑笑。剛過來的二嬸笑嘻嘻地搶著說:

    “快了,快了!人家桂花都想死我家國安了。”說著扭頭問桂花,“桂花,嬸子我說得沒錯吧!”

    桂花不吱聲,垂下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麵頰騰地紅了起來,恰似兩朵豔豔的桃花,把個小夥子看得發癡發呆。孫二鳳見狀又好好地取笑了一迴柳國安,逗得在場的人直嘻嘻哈哈地發笑。

    “這麽好的伢俚,哪個女俚不爭著搶嘞!”楊老四的麻臉老婆笑望著柳國安說,“這麽俊,這麽能幹的伢俚,要是我有女,也要爭著把女嫁給他嘞。可惜,我生下的全是‘和尚’!”

    “是,是,是!”大家附和著,又是一陣笑。

    大夥的誇讚讓柳國安有些不好意思,心裏卻得意,也讓桂花心裏頭美滋滋的,忍不住偷偷地瞟了眼自己的如意郎君,隨即又垂下眼瞼,微紅著雙頰盈盈地笑。

    快到吃中飯的時候才輪到桂花家。機完桂花的米,柳國安就停子機,不再機了。一來是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家都迴家去了,二來是他要討桂花歡心,替她把米和糠挑迴家去。

    柳國安爭著擔起籮筐往門外走去。桂花也不再拒絕,拎著篾鬥跟在他後麵,隻是把頭略垂低了些,生怕碰見了人,遭取笑。

    沿著房前屋後的小路,繞過幾道彎,柳國安便在一座大門口兩旁各長著棵桃樹和棗樹的舊屋前停下。他本不想進屋去,卻偏偏給桂花的娘瞅見了,上前熱情地請他進去。他沒法拒絕,隻好應聲挑起擔子,跨進發黑的大門檻。

    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有趣。桂花娘看柳國安不光越看越有趣,而且越看越喜歡,巴不得自己女兒明天就跟他拜堂入洞房。但是女兒卻說不急,等到條件好了再辦喜事。這就讓做母親的隻有幹著急的份兒了。

    柳國安在桂花家呆了會兒,便起身告辭。臨行前,桂花娘出於禮節留他吃飯,他婉言謝絕了。連婚都還沒訂就上人家飯桌,不大像樣。這與本地的風俗不合。如果那樣做,準會讓人笑話的。所以柳國安隻好謝絕了人家的盛情邀請,迴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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