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個不停,或似瓢潑,或似牛毛,卻一直淋淋瀝瀝著未曾間斷。

    建元三年,春,河水決,溢於平原。大饑,人相食。

    有人在受苦,沒有東西吃,餓的受不了,連人肉都可以吃。

    有人很幸福,有很多東西可以吃。珍饈佳肴,又豈是這四個字所能表達。

    “衛青,陪著朕一起用膳吧,朕一個人吃不了這些。”

    侍中,侍中,侍侯的是皇帝,雖然不致於日夜相隨,但也多了很多機會,朝夕相對。

    吃飯,所謂用膳。皇宮裏主子們的權利。吃不了又如何?可以賞可以扔,卻是在天子用過之後,不該是現在。同案共食,衛青他又怎敢?為人奴,為人臣,隻有主子吃著,奴才看著的份。不是嗎?

    “微臣不敢。”

    “不讓你自稱奴才,你這句“微臣”倒是越發順口了。好了,朕不想聽這個,你坐下吧。”

    “陛下,君臣有別,微臣卑賤之體,不敢與陛下同案共食。”

    “不敢?卑賤之體?衛青開口倒是越來越見學問了,看來這段時日你似乎讀了不少書。”

    他似乎不是在自言自語,他似乎需要我作答。

    “微臣所知有限,讓陛下見笑了。”

    “朕倒是很想笑一笑,可是朕的肚子不允許。怎麽,你是要一直這樣站著,讓朕陪著你一起餓肚子嗎?”

    這句話,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很認真在說。

    是嗎?陪著我一起餓。其實,我並不餓,真的。可是他似乎是餓了,才下了早朝,就嚷著要用膳。

    他的傷是好了,看來他的胃口也比以前好了許多。

    殿裏其實稱得上安靜,除了我和他,沒有任何人了,早被他遣退的幹淨。

    沒人會看到。他似乎也餓了有夠久。

    “微臣不敢。”

    雖然還是一樣的話,但卻不是在推拒。

    “坐下吧。”

    “諾。”

    “來,先喝碗羹。”

    “是。”

    “這些羊肉滋味不錯。雖然比衛青曾為朕烤過的全羊味道不盡相同,但也絕對讓衛青吃過口齒生香,你來嚐嚐。”

    是嗎?衛青烤的羊肉,已經是好幾年前,與他策馬閑遊時的無聊消遣,難得他還記得。

    “是,謝陛下。”

    “如何?”

    “比微臣的手藝強勝百倍。”

    “是嗎?朕還是懷念與衛青圍在火堆旁邊烤邊吃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滋味。”

    烤全羊,在漢朝應該稱為“貊炙”,這個詞該怎麽解釋來著?貊炙,全體炙之,各自以刀割,出於胡貊之為也。

    不是不可能出現,隻是張騫還沒有出塞,衛青還沒開始馬踏匈奴,哪裏來的胡漢交流?

    衛青嗬!即使決定了隻做衛青,你又能做到幾分的衛青?

    “可惜,這場雨下的太久,朕的上林苑也還沒建好。少了許多狩獵的機會,隻能悶在這皇宮裏,待的朕的骨頭都酸了。衛青,你多吃些。”

    是啊,雨下的有夠久。

    “陛下不用嗎?”老是讓我吃,他不是已經餓了嗎?為什麽也不見得他多吃?

    “朕的飯食每天都離不了這些東西,說什麽八珍之味,朕吃了近二十年,早不覺得這些菜有什麽珍奇之處。這個王席,朕也許該考慮換一個太官了。”

    八珍之味: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擣珍、漬、熬、肝膋。食必有物:牛、羊、麋、鹿、豕、狗、狼。當然,還比不了娜木鍾曾經吃過的參翅八珍、山水八珍,但在此時,已是人間極至了不是嗎?

    這個應該便是所謂的“炮豚”了。單以炮豚為例,我看過一些記載,製作的程序就不是一般的複雜。首先選出上好的乳豬。將乳豬洗剝幹淨,腹中實棗,包以濕泥,烤幹,剝泥取出乳豬,再以米粉糊遍塗豬身,用油炸透,切成片狀,配好作料,然後再置於小鼎內,把小鼎又放在大鑊鼎中,用文火連續燉三天三夜,起鍋後用醬醋調味食用。

    味道不錯,沒費了三天三夜的火功。

    不,我也許應該說這道菜美味至極。畢竟,我已經是衛青了。

    “衛青,你說人肉吃起來該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什麽?他問的可真是好,我口中的這片乳豬片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就這麽停在口中失了滋味。

    “衛青,你見過人吃人嗎?”

    他似乎,是真的不打算讓我好好吃完這頓飯了。

    “沒。”

    我搖頭,簡單一個字表示我的迴複。想要表達的是我不想這個話題的繼續。

    “有人對朕說了一番話,說是這場大雨下的實在太久,若是泛濫成災,就會造成黃河決口,河水若是溢到了平原,就可能淹沒了大片良田民宅,很多人也會流離失所,失了根依,不隻如此,大災過後是荒年,隻怕日後瘟疫橫行,秋收無糧,會有更多的災難發生。若是朕不提早做些預防、想些辦法,隻怕到時侯,百姓沒了糧食、吃食,不止是吃上草根樹皮,連人肉都可能吃。”

    這不算聳人聽聞,可你的表情明明是在說這些話就是聳人聽聞的空談而已。你不相信“人相食”的事情會發生嗎?

    “衛青,你沒話說嗎?”

    沒。你已經不相信了,還要我說什麽?

    “你不想知道是誰對朕說了這番話嗎?”

    不需要。這番話,我隻對一個人說過,而那個人不負眾望的繼續著他“長舌婦”的偉大職責。

    “公孫敖跟著朕的時日不短,他有幾斤幾兩朕清楚。朕意外的是,朕原本以為朕很了解衛青,原來是朕太自以為是了。衛青看的比朕遠,衛青懂得比朕要多。”

    他這樣說,算是在對我的誇獎嗎?隻是,他皺眉的樣子實在稱不上溫和。

    “陛下,微臣失言,請陛下治罪。”

    雙膝跪地,也許這便是我最應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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