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完顏斡魯睡得很香。


    他實在也是有些疲倦了,局勢緊繃如此,縱然未曾親自上陣廝殺,消耗的精力也著實不少。


    更兼從蔚水河穀中衝出的楊可世所部,一天的接觸戰下來,也讓斡魯看清楚了虛實。


    單憑麾下這數百出城遊動而戰的精騎,就足可以牽製住這支看似規模甚盛的敗軍數日。足可以支撐到婁室和宗翰的人馬迴師前來!


    而飛鳶堡處,他也派遣了者琿人馬前去彌補闕漏。能做的事情也都做了。到得入夜之後,分遣出去半數人馬以為夜間遊騎之後,斡魯就胡亂吃了一些東西,尋著一個平整一些的地方,扯過鬥篷遮蓋,倒頭便睡。


    而身邊隻剩下半數的親衛,也各自輪番歇息,剩下的人就警惕的拱衛在斡魯身側。


    大半夜下來,數裏之外的楊可世營盤散發出的火光映照之下,斡魯酣眠深沉,直到蕭言一軍人馬驟然出現,然後被遊騎發現,四麵圍殺上去的時候!


    火光亮起,馬蹄聲響起之際。不等親衛唿喚,看似鼾聲震天的斡魯就一翻身而起,目光如鷹隼一般掃動,落在那一隊趁夜穿行而來,然後迅速又被大隊女真夜間遊騎圍上的神秘人馬處。


    “這是怎生迴事?”


    在夜中轟鳴的馬蹄聲中,一直負責值守的親衛上前立刻迴稟:“粘沒叱的蒲裏衍最先發現了他們,然後就圍了上去。周遭速離的蒲裏衍,阿渾的蒲裏衍都朝那邊殺去了............”


    正迴話之間,就見又一隊火龍亮起,黑暗中潛藏的數十女真遊騎又顯出了身影,正在疾疾加速,參與圍殺這支突然向西而來的人馬。


    不等親衛辨認迴稟,斡魯一下就根據這支遊騎活動方位分辨出是麾下哪支人馬。


    “舍兀吃也上去了!這小子反應還不甚慢,不然某老大鞭子抽他!”


    聽到舍兀吃亦動,本來有些神色緊張的幾名親衛也都鬆緩下臉色。斡魯身邊親衛當中,出名能戰的兩名謀克就是者琿和舍兀吃。


    女真西路軍不比東路軍,人口資源都甚吃緊。東路軍重將在紛紛建立各自猛安之際,西路軍中隻有宗翰,婁室等寥寥幾人建立了各自的猛安。連斡魯這等重將也隻是才搭起了架子,而者琿和舍兀吃都是這第一任猛安位置的有力爭競者。暫時還沒分出個高低來。


    現下者琿北去,舍兀吃就是斡魯暫時最為倚重的手下。這個時候舍兀吃上去了,再見這隊莫名出現的人馬並不甚多。斡魯身邊諸名親衛頓時都鬆了口氣。


    不管這支神秘人馬的來路如何,總之已然注定要覆滅於此了!


    看斡魯放鬆下來的臉色,可知他的想法也和身邊親衛差不了多少。隻是揮了揮手下令:“讓其餘人馬盯緊西麵南軍,讓他們不要趁亂來占什麽便宜!另外遣人去告訴舍兀吃,某要幾個活口!”


    身邊親衛領命,頓時就有人嗚嗚吹動號角。讓分布在各處的遊騎,將輪班休息的人馬都調動起來,加強對楊可世部的警戒。同時更有傳騎匆匆上馬,立刻去趕向舍兀吃傳令,務必為斡魯擒獲幾名活口來。


    夜色當中,四下裏散布的女真遊騎隊伍應和的號角聲次第響動。而南軍那些簡陋營寨當中隻能見到火光繚亂之下,南軍紛紛結陣戒備,而外圍遊騎都在拚力向內收縮,射士則是迎向營寨四麵,準備射住陣腳。完全是一副防備敵人夜間前來踏營的架勢,半點也沒有出來接應這小隊人馬的意思。


    而在遠處,就可見粘沒叱,速離,阿渾,舍兀吃這一幹他麾下直領的精兵強將,已然圍住了那小隊人馬,不多時候,雙方就要接戰。這小隊人馬,已然絕無可能甩脫這些圍殺過來的女真兒郎,一路逃進南軍的大營之中!


    斡魯冷哼一聲:“倒是驚擾了某的一場好夢............真不知這些人馬從哪裏冒出來的............”


    下意識間,他就轉頭望向了東麵。


    難道是那南人燕王遣來之人?數十騎潛越山間,倒也勉強能夠做到。再多人馬,就掩藏不住形跡了。


    是要聯絡西麵從蔚水河穀逃出來的南軍,前後夾擊於某?還奢望著打通嵐水河穀,雙方合兵一處?


    某怕的就是這支南軍在此間逗留不久!若那南人燕王作此打算,就是更快的葬送了這支南軍!


    斡魯端立在高處,十餘名親衛披甲持兵牽馬侍立在側,都有些神情輕鬆的等著雙方最終接戰,毫無疑問將是要把這小隊人馬斬盡殺絕,然後擒獲幾名生口送至斡魯麵前。問出口供之後自然也就是砍下首級。等到天明,就將這幾十首級擲於南軍營寨麵前,看看他們的士氣還能留存多少!


    喊殺聲驟然爆發而起。而站在高處的斡魯,頓時就瞪大了眼睛!


    火光映照之下,第一排湧上去的女真甲騎,頓時就被捅得紛紛落馬。而這幾十騎人馬的小小陣列,竟然都沒有衝得散亂!


    更多女真甲騎湧上去,雙方卻隻是在兩翼死鬥。一時僵持。而其餘女真甲騎則超越上前,準備兜頭再反衝迴來。


    而斡魯就眼睜睜的看著,戰陣之中,先是一條巨靈神也似的大漢持巨斧衝殺而出,衝陣過處,血雨橫飛。一名名女真甲士就這樣被生生劈落馬下,往往連人帶馬都被劈成兩段!


    女真戰士的勇氣的確超乎這個時代大多數軍隊之上,更多女真甲騎湧上,死死將這巨靈一般的重甲巨斧戰將纏住。然後繼續毫不停頓的向著纏鬥中的戰場衝擊而去。


    直娘賊的這個時候偏生又衝出一名持鋒刃盤曲如蛇長矛的甲騎出來!


    這甲騎長矛展動,夭矯如龍,見縫便鑽。迎麵衝來的女真甲騎,接連被捅翻落馬。而這甲騎更有空手奪槊的本事,一手奪槊,一手提矛亂刺。隨搶隨丟,轉眼間已經丟下數杆馬戰長矛,每一杆長矛,就代表著一名女真兒郎的性命斷送在他手中!


    真正是馬前無一合之敵!


    而這馬上步下一持斧一持矛的兇神一番痛殺,迎麵衝來的數十騎女真甲士頓時就有向兩側退避之勢。不知不覺的就在當麵讓出了一個缺口。


    而被三麵圍住的這一小隊人馬,就借著這股氣勢,在如雷的唿喊聲中,驟然加速就朝著這個打開的缺口中衝出!


    火光繚亂之中,女真甲騎在三麵仍然緊緊跟上,雙方在奔馳之中隊形都有些散亂,互相亂刺亂捅,不住有人落馬。


    可在戰陣核心,總有一小隊人馬緊緊衛護著一人。前麵衝殺的兩名猛將也迴頭接住,就這般一往無前的透陣而出!


    斡魯雙眼幾欲噴火一般,死死的盯著這透陣而出的小隊人馬。目光就落在核心一人身上。


    那人不經意間,就朝著斡魯方向側了一下頭。


    斡魯距離那人,足有五六百步開外的距離。縱然是斡魯目力極佳,也隻能看到火光照在他的甲胄鱗片之上,片片閃動光芒。在那一瞬間,仿佛就如一條金龍,騰淵而起。而四下仍在拚力廝殺的女真戰士,絕不可能阻攔住這條金龍分毫!


    斡魯猛然大唿一聲,翻身上馬,招唿親衛,就欲親自加入戰團。此刻在他胸中,就一個聲音在反複大喊。


    這到底是那南人燕王遣來的何等重將?


    到底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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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宋軍營地之中,楊可世也盡力站在高處,看著西麵火光繚亂處所發生的一切。


    小隊人馬突然夜中出現,然後女真遊騎如在黑暗中遊蕩的群狼一般現身,兇狠的撲噬圍殺。


    所有人都以為這支莫名自東而來的人馬,就要在這夜色中全軍覆沒於此了。


    大多數人都揣測得到,燕王能遣魏大功等人一直衝到蔚水河穀之中聯絡楊可世。在這支敗軍已經殺到宜芳左近,如何就不能繼續遣人前來的聯絡?


    這一小隊人馬,必然是燕王所遣!


    可是事情發生得實在太突然,營地之中一時間隻是下意識的以防備女真鐵騎趁夜踏營而做出調動戒備。而就在這短短時間之內,這一小隊人馬已經被咬住,喊殺聲震天響動而起。眼看就要被占據兵力優勢的女真甲騎所淹沒。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超越而前,阻斷了這一小隊人馬衝向楊可世營寨道路的女真甲騎。


    突然之間,就顯出紛亂崩潰退避的模樣。火光之中,就顯現出一個缺口。兩名渾身浴血的甲士當先而出。一人馬上持矛,一人步下揮斧。對著這兩名甲士,白日之時表現得兇悍絕倫的女真韃子,竟然是紛紛退避!


    在兩名甲士打開的缺口之後,更多甲騎湧出,一邊疾奔,一邊和兩側追上來的女真韃子互相亂砍亂刺。隻是死死拱衛著被他們所簇擁的數騎,豁出性命也不讓一名女真韃子衝進去!


    楊可世猛然大喝一聲,跳下土台翻身上馬,馬鞍袋中抽出鐵鐧在頭上一招。當先打馬就衝殺出去。


    不知道為何,他就有一種預感,無論如何,拚上自家性命,也要將這一隊人馬接應過來。


    不然這頭頂黑沉沉的夜空,似乎就要化為流火墜落下來,直到將這河山,變成一座烘爐煉獄!


    營地之中,自然留有供騎軍反擊衝突的通道。在楊可世身後二百餘騎,主將既然一動,連勸諫的功夫都沒留給他們。這二百餘名親衛騎士,隻能是各自大聲吃喝,催馬跟了上去。


    營中多少軍馬,隻是看著這二百餘騎由楊可世親領,旋風一般卷襲出去。隻留下幾名軍將在後麵跳腳。


    “楊將主,楊將主,你怎生就這樣衝殺出去了?讓末將去啊!”


    轉瞬之間,楊可世就沿著預留通道,一馬當先的衝出營盤。四下收縮迴來的遊騎,見到楊可世親自衝殺而出,各個大吃一驚。這個時候再無猶疑,立即又反身策馬跟上,掩護住楊可世這一隊人馬的側翼。


    夜中數百騎衝殺而出,頓時就驚動了四下警戒觀望的女真遊騎小隊。夜色中一叢叢火把驟然亮起,顯露出這些女真遊騎的身影。號角聲再度響起,這分散的女真遊騎小隊也頓時開始集中起來,準備也加入戰團!


    廝殺又在楊可世所衝擊的方向爆發開來,一隊隊的女真遊騎次第拚命趕來。遠用騎弓漫射,衝近了則是長短兵刃一起招唿。而楊可世所部親衛,還有掩護側翼的這些遊騎,也拚力而戰。雙方從一開始就混戰成一團,喊殺聲比之適才更烈上十倍。血光就在夜色當中四下閃動而起,夾雜著戰馬噅噅嘶鳴之聲。


    不管是楊可世所部,還是斡魯所部,誰也沒料想到他們會在夜間打這麽一場混亂而慘烈的騎戰!


    楊可世根本沒有坐鎮大隊中央,指揮調度麾下所部結成陣列與湧來的女真遊騎相抗。他隻是揮動鐵鐧,一馬當先的衝殺在前。目標隻有一個,迎上那支向西衝突而來的小隊騎士!


    鐵鐧舞動之間,砸碎了好幾個女真韃子頭顱。而楊可世大腿上也中了一矛,順著甲葉縫刺了進去,虧得老將經驗足,下意識的收腿避讓,還是給挑掉了一大塊肉,頓時血如泉湧。身後親衛拚死湧上,這才在亂戰之中將楊可世暫時護衛住。


    而楊可世渾若不覺自己負創,隻是放聲大吼:“楊可世在此,楊可世在此!”


    麵前兩名正在惡狠狠撲擊過來的女真甲騎,突然一人胸前凸出一點矛尖,身形僵住。而另一名女真甲騎感受到身後響起的猛惡風聲,正駭然迴頭,就見一柄巨斧橫著掃來,再下一刻,他就覺得自己飛離了坐騎,而留在馬背上的,還有半截血肉模糊的身子!


    楊得和林豹頭渾身浴血,已然殺透層層阻截,出現在楊可世的麵前!


    楊可世的親衛大唿湧上,與周遭女真甲士混戰做一團。而楊可世就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跟隨在這兩名猛將之後衝來的騎士。


    當先一騎,麵容清麗,身形修長。兜鍪下兩道黑而細長的柳眉猶帶煞氣。手持一長一短雙刀,一雙大眼隻是死死盯著楊可世。似乎覺得任何人都不放心一般,雙刀一顫,好像就要兜頭砍過來的樣子!


    這一騎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在周遭暴烈的廝殺聲中,仍然是說不出來的寧定。


    “可是楊可世?”


    楊可世不顧身邊廝殺尤酣,大聲應和:“正是楊某,來者何人?可是燕王部下?”


    那手持雙刀,麵容俏麗有若女子的騎士,狠狠掃視了楊可世一眼,才策馬讓出一人。


    那人鐵甲鬼麵,就這麽姿態放鬆的坐在馬上,就在這猶在血腥死戰的戰團之中,摘下了鬼麵。


    繚亂火光下顯露的麵容略微有些憔悴,雙眉斜飛,但目光卻是如電如劍,猶有鬢邊白發。


    星星點點。


    眼前麵孔,熟悉而又陌生。在楊可世眼前百轉千迴,才和當日燕地所見的那張麵孔重合在一起!


    竟然是燕王!


    竟然是燕王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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